心靈與境界 第40章 道德箴言 (3)
    例如國之內有省、鄉,設若省、鄉之利益與全國之利益一致,則亦未嘗不可謀此省、鄉之利益。而如省、鄉之利益,足以妨害全國之利益,則應為國而遺忘此等小群了。又如階級之間更有矛盾,然必有一階級之利益與全社會一致,另一階級之利益違反全社會的利益,我們便應為其利益與全社會一致之階級謀利益。

    國與國之間矛盾尤甚。而相衝突之國家,亦必有一國之利益與全人類一致,另一國之利益則違反全人類之利益。如弱國之目的只在平等的共存,其利益是合於全人類的;帝國主義之目的在剝削他民族以自肥,其利益是反於全人類的,所以我們應謀弱小民族的利益。在此意義上,我們應當救中國,不只是為了中國是我們的祖國;而且,為全人類,為理,為義,應當救中國。救中國,乃是絕對的應當。現在中國人之最大職任,即在拼其身命以維護中國之生存。我們應該與中國為一。

    在中國哲學中,和與群為一最相近的思想,是墨子的兼愛。墨子的兼愛學說,很有與群為一的傾向。由兼愛學說而發展,是可以達到與群為一的思想的。可借自秦以後,墨學中絕,所以不曾有此發展。兼愛是講遍愛人人,不分階級、不分遠近的愛一切的人。與群為一與兼愛之不同,在兼愛主遍愛人人,而與群為一則主愛全群;兼愛是遍愛群中之一切分子,與群為一則是愛所有分子合成之整個群體。在實際上,遍愛人人,實是不可能的,因為大部分的人根本無接觸之機會,無從愛之助之,即說心中真實愛之,亦是空的。實際上,遍愛人人之方法,只有謀全群之利益。能為社會國家謀利益,便是實際上遍愛一切人。想遍愛一切人,想對於所有的人無所不愛,實只有愛全群之整體。兼愛不是可以完全做到的,與群為一則是很可能的。

    在這危急存亡的時期,我願意將與群為一的新生活理想,貢獻於國人之前。

    第三義命合一

    義命合一是借用宋代哲學家張橫渠的成語,但意思不盡同於橫渠。義就是應當,命即是自然的限制;義是理想的當然,命是現實的必然。這兩者是對立的,然而有其統一。

    義是人事方面的,命是環境方面的。人與環境,有一根本的矛盾統一:即人受環境所制約,而人亦能改造環境;人的行動為環境所決定,而人亦能影響環境。人的生活須一方面適應環境,不適應環境則不能生活;一方面又要克服環境,不克服環境則生活不能提高。以此,理想要適應現實,又須克服現實;義須順應命,又要改變命。

    理想是改造現實的規准,但是理想也須在現實中有其根據。理想當是根據現實發展之客觀趨勢而決定的。假如理想完全不顧現實,那就一定無實現之可能,便是空想。理想是主觀的傾向,而也當合於客觀的傾向。我們要審察現實中所含之內在矛盾,所含的克服自己的因素,順其自然發展的趨勢而變革之。人的努力,實即在於認識出客觀情境之內在矛盾,而促進其發展,以引出現實之必然趨向。必如是,理想才能變成新的現實。

    然而理想不只要適應現實而已,如止於適應現實,那就根本不成其為理想。理想實在是以變革現實為主。而且理想所以要適應現實,其目的即在於取得改造現實之能力。我們要認識現實,我們更要敢以理想來與現實戰鬥。能認識現實是智,敢以理想與現實戰鬥是勇。理想是有偉大的作用的,它能使人做出無理想的人所不能做的事。

    如想得到圓滿的生活,必須一方面要認識自然的限制,一方面力踐所認為應當的。義須順應命: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便根本不必去想。但命也不是絕對不可以改變的,自然的限制也可以打破。世界沒有一成不易的事物,命也常只是相對的。人不當因現實之一時的限制,就放棄當然的努力。不要因命忘義,而當以義易命;務使命之所歸,即是義之所宜。這就是義命合一。

    第四動的天人合一

    所謂動的天人合一,對靜的天人合一而言。所謂靜的天人合一,指與天為一的神秘境界。天人合一意義甚多,董仲舒所講「人副天數」也是一種意義的天人合一,這種意義的天人合一,現在不談。對於與天為一的思想,上文已略加批評,我們認為這種理想太玄遠,而且其好處只限於個人;與其講與天為一,不如講與群為一。但天人合一,在另一意義上。是可講的,是一種偉大卓越的理想,這便是我所謂動的天人合一。

    靜的天人合一是在內心的修養上達到與天為一的境界;動的天人合一則是以行動實踐來改造天然,使天成為適合於人的,而同時人亦適應天然,不失掉天然的樂趣。靜的天人合一是個人的,是由精神的修養而達到一種神秘的寧靜的諧和;動的天人合一則是社會的,是由物質的改造而達到一種實際的活動的協調。

    人本來是「天」的一部分,人本在「天」之中。但人與天之間有矛盾,人與天之間有衝突。克服天與人的矛盾,便得到真實的天人合一。所謂克服天與人之矛盾,即在行動上,以物質的力量改造物質的天,使合於人的理想,以至於天人相合無間,由戡天而得到天人之諧和。

    戡天是人類文化之基本,不能戡天,不能有文化。但在戡天之外,也還需要樂天。在宰制自然之外,也還需要享受自然。我們要改造自然,但不要毀傷自然,不要破壞自然原有之美,使人生仍保持自然的樂趣。宰制自然之目的,本在於享受自然。正當的戡天,本不是毀壞自然,而是改善自然,使自然更合於美善的理想。

    戡天與樂天,在表面上看來,絕然相反,不可融合,實際上兼綜二者並無難。此所謂樂天,非安於環境之義,乃享受自然之義。戡天本無妨於樂天,如築橋修路,可不毀天然美景。不特如此,而且有時戡天正是所以樂天,必戡天然後能樂天,不能戡天則必因艱難而苦天,以至於怨天。必開闢新天地然後有新天地可樂,如風景地域必須整頓,然後便於優遊;有飛機可乘,然後有游天之樂;有美的建築,然後有舒暢的生活:凡此皆必戡天而後能樂天之例。有時戡天足以損自然樂趣,究之亦非精至的戡天。

    動的天人合一之理想,在中國古代亦已有之。《易傳·文言》說:「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即是講宰制自然同時亦隨順自然。先天即為天之前導,後天即從天而動。人須一方面開導自然,一方面遵循自然;天不違人,人亦不違天,乃得天人之協調。

    人生之價值即在能加入自然創造歷程中,而作自覺的創造。而人改造自然,亦即是自然之自己改造;人戡天,亦即天之自己改善,人原不在天之外。

    動的天人合一,即是以實踐行動,克服天與人之矛盾衝突,使天人相互適合,這是戡天與樂天之統一。

    最後,當將所謂「合一」之意謂略加厘析。合一與同一不同,同一是二物相等,即二物只是一物。合一亦云統一,是二物相倚不離而成一整體,但雖成一整體,而仍有分別,仍不失其為二物。合一與對立亦相倚不離者,凡合一之二物皆有其對立,無對立則亦無所謂合一。在人生理論中,所謂合一,又有二項不同意謂:一,本來的合一,即二事本有相倚不離之關係;二,應當的合一,即二事相互對立,矛盾衝突,而應當使歸於合一。一般的情形。總是甲乙二者,本來是合一的,但又有對立,互相鬥爭,互相衝突,乃應當消弭其對立,解決其矛盾,使復歸於合一;而所復歸之合一,即已不是原來的合一,而是經過戰鬥的合一。

    以上所講生理合一,群己一體,義命合一,動的天人合一,皆是二者本來合一,而又有對立,相互矛盾衝突。理想乃在於經過衝突之後又相互融合的新合一。

    本篇所講生活理想之四原則,也可以說是唯物對理法(Materialisticdialecticalmethod)在人生哲學上之應用,欲清楚地瞭解合一之意謂,必須懂唯物對理法。

    物質利益與道德理想(節選)

    唯物主義哲學家肯定物質利益的重要性,是否不重視道德理想呢?有人認為唯物主義者不重視道德理想,其實不然。在歷史上,唯物主義哲學家往往具有崇高的道德理想,並且積極地為實現道德理想而獻身。在理論上,唯物主義者固然重視物質利益,但也決不忽視道德理想,而是將崇高的道德理想建立於物質利益的堅實基礎之上。

    一、哲學唯物主義與崇高的道德理想

    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說過:「有一種偏見,認為哲學唯心主義的中心就是對道德理想即對社會理想的信仰,這種偏見是在哲學之外產生的。……認為人類(至少在現時)總的說來是沿著進步方向運動的這種信念,是同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對立絕對不相干的。法國唯物主義者同自然神論者伏爾泰和盧梭一樣,幾乎狂熱地抱有這種信念,並且往往為它付出最大的個人犧牲。如果說,有誰為了『對真理和正義的熱誠』(就這句話的正面的意思說)而獻出了整個生命,那末,例如狄德羅就是這樣的人。」(《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227—228頁,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唯物主義者追求崇高理想的熱忱,決不亞於唯心主義者。在西方哲學史上是如此,在中國哲學史上也是如此。

    試從中國哲學史上舉幾個例證。荀況是先秦時代著名的唯物主義哲學家,他肯定自然界有其不以人類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而他更認為人類的優越之處就在於有道德。荀況說:「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荀子·王制》)這裡從物質存在(氣)說到人類,指出人類之所以貴於禽獸就在於有道德(義)。荀況雖然主張性惡,然而他認為應該改變本來的惡性(「化性」)而實行「禮義」,人生之道就是積累善行,養成崇高的品德。他說:「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荀子·勸學》)荀子要求在現實生活中實現崇高的道德理想。

    東漢時代的唯物主義思想家王充,宣揚天道自然,給當時的天人感應的唯心主義思想以有力的批判,摧毀了當時流行的宗教迷信,但是王充也強調禮義的重要。他說:「國之所以存者,禮義也。……治國之道,所養有二:一曰養德,二曰養力。……此所謂文武張設,德力具足者也。」(《論衡·非韓》)王充認為德力不可偏廢,而二者相較,德是更重要的。王充充分估計了道德教育的重要性。

    中國明清之際有成就的唯物主義思想家是王夫之。王夫之深刻地批判了道家和程朱學派的客觀唯心論,又犀利地批判了佛家和陸王學派的主觀唯心論。達到了中國樸素唯物主義的最高峰。而王夫之對於道德理想的重視,也越過以往的唯心主義者。王夫之以他的堅貞的節操,堅忍不拔的意志,在個人生活上也體現了他自己的崇高的道德信念。王夫之肯定了生命的可貴,他說:「聖人者人之徒,人者生之徒。既已有是人矣,則不得不珍其生。」(《周易外傳》卷二《臨》)又說:「聖人盡人道而合天德。合天德者,健以存生之理;盡人道者,動以順生之幾。」(同上卷二《無妄》)人是生物,就應當珍貴自己的生命,應該保持生之本性而順遂生機。

    但王夫之更說:「將貴其生,生非不可貴也;將捨其生,生非不可捨也。……生以載義,生可貴;義以立生,生可捨。」(《尚書引義》卷五)體現了道德理想的生命是可貴的,而為了實現道德理想,也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固然封建時代思想家所謂「義」是有階級性的,但王夫之所強調的主要是民族大義。他曾論述處患難之道說:「誠於忍者,利不歆而害亦不距;誠於容者,名不競而實亦不爭。誠有之也:知天下之險阻荼毒,皆命之所必受;知物情之刻核殘忍,皆道之所能格。……志之所至,而氣以凝。……行夷狄,素患難,而介然以其賢貞之志與日月爭光。」(《尚書引義》卷六)在民族危難的時期,要不顧個人的利害,努力進行艱苦卓絕的鬥爭。這種為民族獨立而堅持鬥爭的志操,在歷史上是有進步意義的。

    綜上所說,唯物主義哲學家並不忽視道德理想,而一些卓越的唯物主義者,他們的「對真理和正義的熱誠」,是令人欽佩的。誰能說哲學唯物主義僅僅肯定人的物質利益呢?

    二、個人與社會、公與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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