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盜,包括受壓迫者對於統治者的反抗。季康子所謂無道,顯然是人民對於統治者的反抗。對於這些問題,孔子反對「用殺」,主張進行道德教化。這種對於人民的態度。不無可取之處。
孔子曾說:「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季氏》)這是反對庶人議政。《左傳》記載:「鄭人游於鄉校,以論執政。然明謂子產曰:『毀鄉校何如?』子產曰:『何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議執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毀之?……』仲尼聞是語也,曰:『以是觀之,人謂子產不仁,吾不信也。』」(《襄公三十一年》)子產不毀鄉校,孔子加以讚揚,可見孔子也同意庶人議政,朱熹解釋「庶人不議」說:「上無失政,則下無私議,非箝其口使不言也。」這可能符合孔子的本意。
孔子重視道德教化,卻看不起生產勞動。《論語》載:「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子路》)這裡把知識分子與勞動人民對立起來,勞動人民從事農稼,為統治階級服務的知識分子只講究禮義就行了。戰國時代,「為神農之言者」許行,已經批判這種觀點。這是儒家的傳統觀點,是儒家思想的非常嚴重的缺陷。
十、綜舊典而開新風
舊說:孔子刪《詩》《書》,定禮樂,序《易傳》,修《春秋》。孔子確實是以《詩》、《書》、禮、樂教弟子,這有《論語》可證。至於是如何刪定的,就難以詳考了。《易大傳》出於孔門後學,但孔子確曾研究過《周易》。孔子作《春秋》之說,始見於《孟子》,還沒有別的證據足以推翻孟子此說。而《春秋》之中,哪些文句是孔子改定的,又不可考。總之,孔子確曾整理過上古時代的文獻,這是確定無疑的。
孔子對於古代的文化典籍作了第一次的系統的整理。在整理文化典籍的過程中,孔子總結了堯、舜、禹、湯、文、武的統治經驗,即原始社會末期以來的統治經驗,並且總結了古代積累下來的文化知識,第一次提出了一個簡單的認識論學說,第一次提出了一個比較系統的倫理學說。在政治上,孔子的態度雖然是比較保守的,但他總結了古代的統治經驗,這本身也是一個貢獻。
道德起源於原始社會,自從階級出現以後,剝削階級利用並改造了原始的純樸道德,使之為占統治地位的剝削階級服務。在階級社會中,仍然流傳著一些揭示公共生活規則的處世格言。列寧曾經指出:「只有在共產主義社會中,……人們既然擺脫了資本主義奴隸制……也就會逐漸習慣於遵守數百年來人們就知道的、數千年來在一切處世格言上反覆談到的、起碼的公共生活規則,自動地遵守這些規則,……。」(《列寧選集》第3卷·第247頁,1972年版)在中國,孔子對於古代流傳下來的處世格言,進行了一次總結,這些格言在他的倫理學說中佔了重要位置。宣述了若干關於公共生活規則的格言,這是他的一項重大貢獻。
西周時代,學在官府,祝史掌握了全部知識。孔子在當時努力學習了這些知識,把這些知識傳授於一般平民。在主觀願望上,他想保持周制,僅作部分的損益;在客觀效果上,他的活動卻進一步破壞了周制。他反對大夫專權,卻倡導士人參政。戰國時代,知識分子空前活躍,展開百家爭鳴,這種新風實導源於孔子。
春秋時代是一個社會大轉變的時代。這個轉變時代是由領主所有制轉向地主所有制,還是由奴隸制轉向封建制,目前史學界尚無定論,而且在短期內不可能得到定論。但春秋時代是一個轉變時代,則是確然無疑的。在這個轉變時代中,孔子在政治方面比較保守,而在文化方面卻是起了巨大的促進作用。
孔子的學說,對於中國的民族文化的形成有重要的積極作用。斯大林在《馬克思主義和民族問題》中指出,民族的特徵之一是「表現在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他說:「各個民族之所以不同,不僅在於它們的生活條件不同,而且在於表現在民族文化特點上的精神形態不同。」(《斯大林全集》第2卷·第294頁,1972年版)中國的傳統文化,也表現了共同的心理素質,中華民族的共同心理素質與孔子思想有密切的關係。孔子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有不好的一面,也有良好的一面。孔子宣揚「述而不作」,過於尊崇傳統,不鼓勵創新,在一定程度上起了阻礙新事物創造的不良作用。而孔子懷疑鬼神、超脫生死的觀點,又促進了無神論的傳播,使中華民族的宗教意識比較淡薄,這有利於文化科學的發展。
我們現在正在進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必須進行反對剝削階級思想意識的鬥爭。對於孔子學說中的糟粕,必須予以徹底的批判。然而,孔子的學說,在人類認識史中,確有一定的貢獻,對此也應該有充分的認識。
老子哲學辨微(節選)
一、老子年代新考
關於老子其人和《老子》其書的年代,自清代汪中寫《老子考異》以來,辯論甚多,直到現在,學術界仍有不同的看法。大體有三說:【1】肯定孔、老同時的傳說。有的同志認為老聃其人在春秋之末而《老子》其書則編定於戰國中期。【2】認為老子其人和《老子》其書都屬於戰國中期,在孔、墨之後,莊子以前。有的同志斷言《老子》其書的作者是太史儋。【3】也有少數人認為《老》後於《莊》,成書於戰國之末。
我在30年代之初寫過一篇《關於老子年代的一假定》(原發表於《大公報·文學副刊》,後載入《古史辨》第四冊),認為老子在孔、墨之後,孟、莊之前,《老子》作者不一定是太史儋。五十年代以來,我進一步考慮這個問題,覺得孔、老同時的傳說仍有不易否定之處。郭沫若說:「老子就是老聃,本是秦以前人的定論,《莊子》、《呂氏春秋》、《韓非子》都是絕好的證明。」又說:「老子與孔子同時,且為孔子的先生,在呂氏門下的那一批學者也是毫無疑問的。」(郭沫若:《青銅時代》第22頁、23頁)我認為這些論斷確有比較充足的理由,值得重視。近年《孫臏兵法》出土,關於《孫子》一書的爭論大致可以得到一個結論,即《孫子》十三篇是孫臏以前的著作。孫臏屬於戰國時期,則《孫子》十三篇應是春秋末至戰國初的作品。《老子》與《孫子》文體相近,既然《孫子》一書可能是春秋末年的著作,則《老子》一書出現於春秋末年,也不是不可理解的了。《老子》和《孫子》,從春秋到戰國,經過抄寫和流傳,有些後人附益的文句,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過去懷疑孔、老同時的傳說,一個重要理由是,在《論語》中沒有關於老聃或《老子》思想的評論,沒有稱道老子的話。我過去也是這樣看的。現在仔細考察,發現這種說法並不準確,而《論語》中確有關於老子學說的反映。【1】《論語·憲問》:「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報怨以德」一語見《老子》六十三章,《論語》此條正是孔子曾評論老子思想的最明確的證據。【2】《論語·衛靈公》:「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孔子的政治患想並非無為,何以忽然提出「無為而治」來?如果認為這是對老子學說的反響,不是容易理解嗎?【3】《論語·陽貨》:「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奕者乎?為之猶賢乎已!」這正是對於老子無為學說的批評。在孔子看來,無為也可以作為政治的一個原則,但個人卻不宜無所作為而應有所作為。應該說:《論語》中包括了對於老子思想的批評。
《中庸》說:「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十章)這所謂「寬柔以教」,不正是老子的學說嗎?《中庸》又說:「子曰:素隱行怪,後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十一章)素當作索。「索隱行怪」不正是老子的特點嗎?司馬遷說:「子思作《中庸》。」(《史記·孔子世家》)近人多不信《史記》此說。事實上,司馬遷之說必有依據,至少《中庸》的前半部的年代是比較早的,應肯定為早期儒家的著作。所以,過去以為《論語》和早期儒家著作中沒有關於老子學說的反映,是不正確的。孔子曾經評論過老子的學說。
《呂氏春秋·當染》說:「孔子學於老聃。」《禮記·曾子問》敘述孔子和老聃的對話。這些材料今人多不肯信。《呂氏春秋》是戰國末的著作,其中記載雖有不實之處,如說子產殺鄧析,但大部分的史料還是可信的。《曾子問》所述不像是實錄,因為和《論語》比較相差太遠了。但是,如果孔、老本不同時,何以編寫《曾子問》的儒家者流也信取這個傳說呢?如果孔、老本不同時,莊周固然可以編造一些孔、老對話的寓言,但儒家學者是不可能接受的。《曾子問》所述,必然反映一些歷史事實。
如上所述,孔、老同時的傳說應當不是虛構。可能有人要問:何以《墨子》、《孟子》書中,沒有關於老子的評論呢?其實這也不難理解。《墨子》書中提到的人物不多,它沒有提到鄧析、子思。我們不因《墨子》未提鄧析、子思而懷疑鄧析、子思的存在,何以要因沒提老聃而懷疑老聃的存在呢?至於孟子,他曾經猛烈攻擊楊朱,他是以楊朱為道家者流的代表,也就不必更談論老子了。
但是,《老子》書中,確有一些戰國時代的言語,例如「不尚賢,使民不爭」(三章)。雖然春秋時代已有舉賢之風,但「尚賢」卻是墨子的口號。《老子》此文可能出於後人附益。
《老子》說:「大道廢,有仁義。」(十八章)又說:「絕仁棄義,民復孝慈。」(十九章)以仁義並舉。在《淪語》中,雖然仁字義字屢見,而沒有仁義並舉的例證。從前曾有人認為仁義並舉始於孟子。其實,仁義並舉並不始於孟子,較孟子年長的告子有「仁內義外」之說,已經仁義並舉了。《國語·周語》:「史興曰:且禮所以觀忠信仁義也。」《孫子·用間》:「非聖智不能用間,非仁義不能使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春秋時代,仁義並舉的例證還是有的。《老子》中仁義並舉的文句,不一定是晚出。
我現在認為,老聃其人生存於春秋末期,應是可信的。《老子》書中保存了老聃的遺說,但也有一些文句是戰國時人附益的,不過《老子》書的編定當在惠施、莊周之前,這也是確定無疑的。
前幾年出土的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可謂今存最早的《老子》寫本,其中許多字句足以校正通行本傳寫之誤。但帛書《老子》本是為了墓葬之用,所以抄寫草率,並未精校,故也不盡可據。帛書《老子》與傅奕的《古本老子》頗為相近,足證傅本近古。本文引證以傅本為主,參照帛書本和別本。
二、老子哲學是唯物論還是唯心論
《老子》書中哪些是老聃的遺說,哪些是後人增加的文句,現在已難完全分別清楚。根據《論語》、《中庸》的有關資料,可證「貴柔」、「無為」等都是老聃學說。《莊子·天下》篇述關尹、老聃的學說云:「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常、無、有三字當分讀,太、一兩字也應分讀。《老子》二十五章:「吾不知其名,故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讀為太。又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天下》篇所謂太、一指道與一。以《莊子·天下》篇所述為據,可以說《老子》書中關於道,關於一,以及關於常,關於無、有的學說也都是老聃的學說。這也就是說,《老子》書中的主要思想都是老聃的遺說。
老子哲學是唯物論還是唯心論?50年代以來學術界爭論不休。爭論的關鍵是對於道的理解。老子哲學的最高範疇是道,道是天地萬物的總根源。道的意義,決定老子哲學的性質。如果道是物質性的實體,則老子哲學就是唯物論;如果道不是物質性的實體,則老子哲學就是唯心論。
我個人對於老子所謂道的理解,五十年來,也有一個變化的過程。30年代寫成的拙著《中國哲學大綱》(1936年寫成,1942年在中國大學曾印為講義,1958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中,解釋老子的道為最高的理即「究竟所以」。到50年代,我又認為老子的道是「原始的混然不分的物質存在的總體即混然一氣」。近年我又重新考察這個問題,覺得把老子的道解釋為原始的物質存在的總體,證據是不充足的。老子所謂道還是指最高原理而言。
【1】道不是物質性的實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