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雖然宣揚「捨生取義」,但是沒有否認生命的價值,所以說「生亦我所欲也」。老子提出「夫唯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老子》七十五章),表現了貶低生命的傾向(事實上,老子還講過「長生久視之道」,所謂「無以生為」不過是「正言若反」之一例)。佛教則以生為苦,要求解脫。宋明理學強調道德的價值,對於生命的價值重視不夠。針對這些情況,王夫之提出「珍生」之說。他說:「聖人者人之徒,人者生之徒。既已有是人矣。則不得不珍其生。」(《周易外傳》卷二)人是生物,就應該珍視自己的生命。珍視生命,就應該珍視自己的身體,應該反對一切鄙視身體的觀點。他批評道家和佛教說:「賤形必賤情,賤情必賤生,賤生必賤仁義,賤仁義必離生,離生必謂無為真而謂生為妄,而二氏之邪說昌矣。」(同上)王夫之充分肯定了生命的價值。
但是生活必須合乎道義才有真正的價值,王夫之說:「將貴其生,生非不可貴也;將捨其生,生非不可捨也。……生以載義,生可貴;義以立生,生可捨。」(《尚書引義》卷五)生活必須體現道義,這樣的生才是可貴的。在必要的時候,應該捨生取義。王夫之這樣正確地闡明了生與義的關係。他更提出「務義」之說。他說:「立人之道曰義,生人之用曰利。出義入利,人道不立;出利入害,人用不生。……利義之際,其為別也大;利害之際,其相因也微。夫孰知義之必利,而利之非可以利者乎?……『智莫有大焉』也,務義以遠害而已矣。」(同上書卷二)義與利是對立的統一,有一定的界限。利與害也是對立的統一,經常相互轉化。專意求利,卻常常得害;惟有專意遵義而行,才能免除禍害。王夫之關於生義關係的學說是孟子思想的發揮,但是講得比孟子更透徹了。
十二、對於中國古代價值觀的評價
中國古典哲學中的價值觀主要是討論兩方面的問題:一是價值類型和層次的問題,二是價值的基本標準的問題。關於價值的類型與層次,儒家強調道德至高至上,認為道德具有內在價值,可謂內在價值論。墨家從功用來肯定道德的重要,可謂功用價值論。道家指出儒墨所謂道德的相對性,要求回到自然,可謂價值相對論。法家否認道德的價值,專講實際功用,可謂道德無用論,亦可稱為狹隘功用論。
關於價值標準,西週末史伯及早期儒家主張「和為貴」,以多樣性的統一為價值的準則。荀子提出「全粹」說,《易傳》提出「富有日新」說,認為內容豐富而不斷更新的才具有最高價值。
兩漢以後,儒家的價值觀佔據了統治地位,成為中國文化的主導思想。儒家肯定人的價值,強調道德的重要,這對於封建時代精神文明的發展起過巨大的作用。但在義利關係、德力關係的問題上,儒家尤其是宋明理學的見解表現了嚴重的偏向。董仲舒以及程、朱、陸、王諸學派,忽視了公利與私利的區別,專門強調道義,表現了脫離實際的傾向。孟荀重德輕力,還給力以一定地位,而後儒則很少談到力的問題了。墨子、王充肯定力的重要的觀點湮沒無聞,一般人則追求「聲色貨利」、「高官厚祿」,又汩沒於庸俗習氣之中,也不注意如何提高物質文明的問題。明代中期以後,中國文化停滯不進,在世界範圍內逐漸落後,既有其社會經濟的原因,也有其思想的根源。
近代常以真美善並舉。在中國古代,美善經常相聯並提,而真字則多系單獨出現。真是知識的價值,美是藝術的價值,善是行為的價值。三者屬於不同的領域。先秦儒家所謂誠即道家所謂真。宋明以後真字才廣泛流行。莊子標出真字,但莊子鄙視一般的知識。儒道兩家都把體認(直覺)看做最高的認識,輕視實際觀測的分析知識。惟有墨家重視分析與實際觀測。墨學中絕,給中國自然科學的發展帶來了嚴重的不利影響。儒家推崇禮樂,對於藝術的發展有積極意義。墨家非樂,忽視了藝術的價值。事實上科學與藝術是相輔相成的。
儒家強調道德的尊貴,高度讚揚「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的志士仁人,這對於中華民族的成長和發展,確實起了巨大的積極作用,但是,道德理想與物質利益是密切相關的。如果忽視人民的物質利益,則道德將成為空虛的說教了。
價值論的問題是非常複雜的,中國古代的價值學說,雖不如近代西方的繁富和詳密,也有其獨到的內容。本文僅僅舉出一些具有典型性的觀點,有些具體問題,還有待於進一步的研究。
中國哲學關於人與自然的學說
一、「天人之際」
人與自然的關係是中國哲學中的一個根本問題,用古代的名詞來說,就是所謂「天人之際」。漢代著名史學家司馬遷撰寫《史記》,自述著作的旨趣說:「欲以明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明確說出了中國古代思想家的學術宗旨。司馬遷以前和以後的思想家都重視天人之際的問題。天人之際即是人與自然的相互關係。中國古代所謂天有多種不同的含義,但是戰國中期以後,多數思想家所謂天,主要是指自然而言。春秋時代孔子講「天命」,戰國初年墨子講「天志」,其所謂天指世界的最高主宰。戰國中期,莊子以天與人對舉;戰國末期,荀子強調天人之分,其所謂天都是指廣大的自然。漢代董仲舒以天為「百神之大君」,所謂天指有意志的上帝;王充則以為天即是包括日月星辰在內的天體;宋代張載所謂天指廣大無限的太虛,實即自然的總體;程顥、程頤所謂天指宇宙的最高實體。總之,多數思想家所謂天是指廣大的客觀世界而言,實即廣大的自然界。至於所謂人,則是指人類,亦即指人類社會。天人關係的問題即是人與自然的關係問題。針對這個問題,不同的學派展開了辯論。
二、天與人的分別與統一
中國哲學中關於天人關係的學說,總起來講,可以區別匯歸為兩個類型。一個類型的學說比較強調天與人的統一,另一個類型的學說比較強調天與人的分別。強調天人統一的學說影響較大,但是強調天人分別的學說雖然只是少數思想家的觀點,卻可謂獨放異彩。
強調天人統一的學說,用傳統名詞來講,叫做「天人合一」。這種學說導源於孟子。孟子提出「知性則知天」的命題,如何知性就知天呢?孟子以為人的性是天所賦予的,性出於天,所以天與性是相通的。孟子所謂天既有最高主宰的意義,又有最高的必然規律的意義,他沒有提出關於天的明確界說;對於知性則知天也沒有詳細的論證。但是他的性天相通的觀點影響很大。董仲舒提出「天人相類」的觀點,認為人體結構與天體結構是相同的,譬如在天,一年有十二個月,三百六十多天,人體骨節有十二大節,三百六十六小節;天有四時,人有四肢;天有日月,人有耳目。這顯然是一種牽強附會之談,後代思想家很少接受這種觀點。
到宋代,張載明確提出「天人合一」的命題。張載所謂天人合一,主要是指天道與人性的統一。他所謂天道指自然整體的總過程;他所謂人性指人作為存在物的最根本的屬性。他認為天道與人性的內容是同一的,就是由於內在矛盾而引起的變易。他說:「性與天道之者,易而已矣。」又說:「太和所謂道,中涵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張載反對割裂天人,強調人是天地所產生的,而人能認識天,人對於天的認識也就是天的自我認識。
程頤的學說與張載有所不同,他斷言天道和人道是同一個道。他所謂天道指自然的普遍規律,他所謂人道指人生的最高準則,他認為二者具有同一性。天道的內容是元亨利貞,亦即生、長、遂、成;生、長、遂、成表現在人上就是仁、禮、義、智。後來朱熹發揮這種觀點,以為元是萬物的開始產生,「於時為春,於人則為仁」;亨是萬物發育茂盛,「於時為夏,於人則為禮」;利是開花結果,「於時為秋,於人則為義」;貞是果實成熟,「於時為冬,於人則為智」。朱熹這樣把植物生長的自然規律與人生的道德原則相互牽合起來,也是牽強附會之談。但是,程朱以為自然的普遍規律與人類的道德原則之間,有一定的相應關係,也不是全無理由。
關於傳統的天人合一思想,有一個問題需要解釋清楚。根據科學家的考察,原始社會中的人們還沒有把人與外在世界分別開來,原始人還沒有自我意識,沒有覺察到人與自然的區別與對立,這是原始思維方式。文明時代開始,才把人與自然分開,認識到人與自然的區別與對立。這叫作人的自覺。中國古代的天人合一是否與原始思維方式的人與自然不分相類呢?這裡應作歷史的和邏輯的考察。中國古代的天人合一觀點是在中國古代文明久已發展的時期提出的,難道在哲學上還停留在原始思維方式嗎?從歷史記載來看,在堯舜以前的遠古時代,確已經歷過分別天人的階段,這就是傳說顓頊時代的「絕地天通」。據說顓頊以前,「民神雜糅」,任何人都可與天神直接接觸。顓頊把民神分開,肯定天是天,地是地,人們在地上不能直截和天溝通。這叫作「絕地天通」。我認為「絕地天通」即包含區別人與自然的意義。而且春秋時代的子產已經明確區分了天道和人道,難道戰國時代的孟子反而沒有達到區分天人的水平嗎?應該承認,所謂天人合一是在肯定天人區別的基礎上再肯定天人的統一,這是一種辯證思維,是更高一級的思維方式。
不同意天人合一,強調天人分別的思想家是荀子和唐代劉禹錫。荀子宣稱:「明於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至人即是最高的人格,最高的人格是懂得天人之分的。荀子提出「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的著名命題,認為自然界有其客觀的必然規律,與人間的治亂禍福並無聯繫。天與人各有自己的功能。「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荀子提出了「制天命而用之」的改造自然的主張,在中國哲學史上呈現出獨特的光彩。
劉禹錫提出天人交勝的命題,以為天是「有形之大者」,人是「動物之尤者」,天與人各有特殊的功能。天的功能是「生植」,能產生萬物;人的功能是「法制」,能建立是非的標準。在自然界,強者居先,有力者制服弱者;在人類社會,建立行為的準則,賢者居先,不能憑力量壓制別人。劉禹錫看到了自然規律與道德準則的區別,這是一種深刻的觀點。
張載雖然宣稱天人合一,但也承認「天與人有交勝之理」;雖然強調天道與人性的統一,但也承認天與人的區別。但是他所極力宣揚的還是天人合一。這也表明,天人合一的觀念,並不排斥天人分別的觀點。
三、人在天地間的位置
中國哲學中關於天人關係的學說雖可區分為兩個不同的類型,但是這兩個類型的學說也有一些共同的基本觀點。這就是,多數思想家都肯定人是天地所生的,而人在天地之間有卓越的位置;也就是,都肯定人是自然界的產物,而人在自然界中具有與他物不同的優越性。
孟子說:「天之生民久矣」,肯定人是天所生的。荀子宣稱:「天地者生之本也」,「天地合而萬物生」,也肯定人是天地所產生的。董仲舒說:「天地人,萬物之本也。天生之,地養之,人成之。」這一方面高度肯定了人的能動作用,一方面也承認人是天之所生。劉禹錫說:「天之所能者生萬物也,人之所能者治萬物也。」也是既承認人有治萬物的能動作用,又承認人是天地所生。張載更以形象的語言說明天地與人的關係。他在《西銘》中寫道:「乾稱父,坤稱母,……民吾同胞,物吾與也。」這把天人關係比喻為親子關係,形象地說明人是天地所產生的。
同時,多數思想家都肯定人類與禽獸相比具有較高的價值。《考經》記述孔子的話說:「天地之性人為貴。」這雖然未必是孔子之言,卻可以說是儒家的基本觀點。孟子肯定「人人有貴於己者」,即肯定人人有自己的固有的價值。荀子明確指出了人與無生物及其他有生物的異同,從而論證人的價值。他說:「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世界上的存在物可分為四個層次,水火是無生物,是物質性的存在,沒有生命;草木是植物,有生命而無知覺;禽獸是動物,有知覺而無道德意識。人具有物質存在,有生命有知覺,而且具有道德意識,所以是最有價值的。董仲舒更詳細說明人的道德意識說:「人受命於天,固超然異於群生。入有父子兄弟之親,出有君臣上下之誼;會聚相遇,則有譽老長幼之施;粲然有文以相接,歡然有恩以相愛,此人之所以貴也。」這是以父子君臣長幼等人倫關係作為道德的主要內容。這裡以君臣上下的等級關係為有價值的東西,表現出時代的局限性,但是以父子長幼的倫理關係為人類生活的特點,還是具有重要意義的。
戰國時代儒家的理論著作《易傳》以天地人為「三才」,明確肯定人在天地之間的重要位置。道家的代表著作《老子》以道、天、地、人為「四大」:「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是「域中四大」之一,也肯定人與他物不同的卓越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