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與境界 第28章 哲學旨圭 (10)
    這些關於價值的問題都是非常抽像的問題。關於價值的學說是高度的抽像思維,但是我們不能因其高度抽像而否認其重要意義。關於價值的思維對於立身處世確實具有重要的意義。《莊子·秋水》的寓言中設問:「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捨,吾終奈何?」《秋水》篇雖然以「夫固將自化」否定了這個問題,其實這個問題是否定不了的。「辭受趣捨」就包含了價值的問題。人生有無價值?人生的價值何在?如何生活才有價值?這些是每一個要求自覺的人所不得不回答的問題。人生價值問題也就包含關於真美善的價值的問題。

    試以時代先後略述春秋以來重要哲學家的價值觀。

    一、春秋時代的「三不朽」說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記載:「穆叔如晉,范宣子逆之,問焉,曰: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謂也?……穆叔曰……豹聞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穆叔即魯國貴族叔孫豹。所謂太上就是最有價值的。以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就是肯定德、功、言都有價值,而以立德為最上,即肯定德是最高價值。這「三不朽」之說對於後人有深遠的影響。

    二、孔子「義以為上」、「仁者安仁」的道德至上論

    孔子提出「君子義以為上」(《論語·陽貨》。下引《論語》,只注篇名)、「好仁者無以尚之」(《裡仁》)的命題,認為道德是至上的。上字和尚字相通,都是表示價值。孔子所謂義指道德原則,義的內容就是仁,仁是最高的道德規範。在孔子的理論體系中,義還是一個「虛位」範疇,而不是一個具體的道德規範(韓愈《原道》區別了定名和虛位,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孔子沒有以仁義並舉(仁義並舉,始於墨子)。孔子又說:「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裡仁》)「安仁」即安於仁而行之,「利仁」即以仁為有利而行之。仁者實行仁德,不是以仁為有利,即不以仁為手段,而以仁為目的。「知者利仁」,是有所為而為;「仁者安仁」則是無所為而為。「仁者安仁」即認為仁具有內在的價值。這種觀點可以稱為內在價值論。

    孔子以道德為最高價值,所以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衛靈公》)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在安仁、利仁的情況,仁與生並無矛盾。但在一定的條件下,生與仁不能兩全,便應犧牲生命以實現仁德。在殺身成仁之際,就達到了道德的最高境界。

    孔子把「道」「義」與富貴區別開來。他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裡仁》)又說:「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同上)又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述而》)有「以其道得之」的富貴,有「不以其道得之」的富貴,前者不悖於道義,後者則是「不義而富且貴」。在孔子看來,富貴的價值是相對的,道與義才是最高價值(孔子承認有「以其道得之」的富貴,即肯定等級差別是正當的,這表現了他的階級性)

    道義與富貴的關係問題也就是道德原則與物質利益的關係問題。孔子區別了義與利,他說:「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裡仁》)孔子並不完全否定利,。要求「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堯曰》),但認為義具有比利更高的價值。

    孔子以為道德的價值高於物質利益,其實際意義是認為人的精神需要比物質需要更為重要。人的基本的精神需要就是要有獨立的人格,人與人之間要相互尊重各自的獨立人格。這就是道德的基本原則。孔子肯定人人有獨立的意志,他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子罕》)有獨立意志即有獨立的人格。孔子肯定伯夷叔齊是「求仁而得仁」,又說伯夷叔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就是肯定伯夷叔齊為了堅持自己的獨立意志而不惜棲牲生命。

    孔子又區別了力與德,他說:「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憲問》)這表現了重德輕力的傾向。孔子也說過:「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同上)這也肯定了力的作用,但總的傾向是強調德的價值,比較忽視力的價值。力與德的關係問題是關於人生價值的一個重要問題。

    西週末至春秋之時有關於「和同」的評論,史伯與晏子都強調和的重要。孔子亦講:「君子和而不同。」(《子路》)孔子弟子有子說:「禮之用,和為貴。」(《學而》)所謂和即多樣性的統一。史伯宣稱:「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國語·鄭語》)這就是認為「和」是有價值的,「同」則無價值。這種「和為貴」的思想,可以說是關於價值標準的學說,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這個「和」字,到戰國時期,被理解為隨順不爭之意,其實在春秋時代是指不同事物的結合。

    三、墨子崇尚公利的功用價值論

    墨子與孔子不同,以「國家百姓人民之利」為最高價值。墨子提出「言必有三表」,何謂三表?「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而最重要的是「用之」。「於何用之?發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墨子·非命上》下引《墨子》,只注篇名)。「國家百姓人民之利」是最重要的。墨子強調「興天下之利」,他說:「仁人之所以為事者,必興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兼愛中》)墨子以利為言論行動的最高準則:「凡言凡動,利於天鬼百姓者為之。凡言凡動,害於天鬼百姓者捨之。」(《貴義》)

    墨子也講「義」,認為「萬事莫貴於義」(同上)。而義所以可貴,在於義是有利於人民的。他說:「今用義為政於國家,人民必眾,刑政必治,社稷必安,所為貴良寶者,可以利民也。而義可以利人。故曰義天下之良寶也。」(《耕柱》)《墨經》更以「利」來解「義」,說:「義,利也。」(《經上》)此利指公利而言,義就是公利。

    墨子非樂,嘗和儒者辯論樂的問題。「子墨子問於儒者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子墨子曰:『子未我應也。今我問曰:何故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為男女之別也,則子告我為室之故矣。今我問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是猶曰: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公孟》)墨子認為,任何事物必有一定的用處,才有存在的價值;否則就沒有價值。荀子批評墨子說「上功用,大儉約而僈差等」(《荀子·非十二子》)。墨子的價值觀可以稱為功用價值論。

    與儒家不同,墨子比較重視「力」的價值。墨子認為人與別的動物不同,必須靠用力才能生存:「今人固與禽獸麋鹿蜚鳥貞蟲異者也,……賴其力者生,不賴其力者不生。」(《墨子·非樂上》)他所謂力是廣義的,王公大人的「聽獄治政」,農夫的「耕稼樹藝」,婦女的「紡績織紝」,都屬於用力。他強調力的重要:「昔桀之所亂,湯治之;紂之所亂,武王治之。……天下之治也,湯武之力也。……今賢良之人,尊賢而好道術,……遂得光譽令聞於天下,亦豈以為其命哉?又以為力也。」(《非命下》)墨子以「力」與「命」對立起來,而沒有把「力」與「德」對立起來。在墨子的思想體系中,力與德是統一的。

    四、孟子宣揚「天爵」、「良貴」的人生價值論

    孟子明確提出關於人的價值的學說,他認為人人都有自己固有的價值,稱為「良貴」,亦稱「天爵」。他說:「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於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詩云:『既醉以酒,既飽以德。』言飽乎仁義也,所以不願人之膏粱之味也;令聞廣譽施於身,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孟子·告子上》,下引《孟子》,只注篇名)又說:「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同上)人人有貴於己,人人都有自己固有的價值,這固有的價值是天賦的,是不可能剝奪的。世間爵位之貴是當權者給予的,那是可以剝奪的。這固有的「天爵」、「良貴」就是道德品質。

    孟子認為人人有「耳目」、「口腹」的物質要求,又有內心的精神要求,其間有價值的不同。他說:「人之於身也,兼所愛;兼所愛則兼所養也。……體有貴賤,有小大。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養其小者為小人,養其大者為大人。今有場師,捨其梧檟,養其樲棘,則為賤場師焉。養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則為狼疾人也。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為其養小以失大也。飲食之人無有失也,則口腹豈適為尺寸之膚哉?」(同上)又說:「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同上)這就是說,飲食是必要的,但是,如果一個人僅僅追求飲食,就是一個無價值的人了。人有道德意識,這道德意識才是人的價值之所在。人必須有道德的自覺,這種道德的自覺依靠心的思維作用。

    孟子肯定人的價值,所以要求人與人之間應相互愛敬。他說:「食而弗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盡心上》)要把人當人看待,這是孟子的基本觀點。

    孟子討論了「生」與「義」的問題,他認為,生是重要的,義也是重要的;如果二者不能兩全,應捨生而取義。他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告子上》)他更舉出「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的事例說:「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同上)飢餓已甚的人,也不肯接受「嗟來之食」。生命固然重要,人格尤其重要,孟子「捨生取義」的名言對於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的形成具有極其深刻的意義。

    與生義問題密切相關的是義利問題,孟子嚴格區分了義與利。他告誡梁惠王說:「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梁惠王上》)他更警告說:「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與墨家不同,孟子所謂利指私利而言。孟子更將「利」與「善」對立起來。他盡力反對追求私利,但也不談論公利。他認為道義的價值高於一切物質利益。

    孟子更區別了德與力,他說:「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公孫丑上》)把「以力服人」與「以德服人」對立起來。事實上,湯武「革命」,不僅是有德,而且是有力的。但孟子也不是完全輕視力,嘗說:「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萬章上》)聖人也可謂有力。他是認為德的價值高於力的價值。

    孟子肯定物與物的差別,他斷言:「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萬。」(《滕文公上》)事物不但性質不同,而且價值不同。孟子明確肯定了人的價值,在人類生活中他更強調精神生活的價值。

    五、道家「物無貴賤」的相對價值論

    老子提出價值的相對性的問題,他認為美醜、善不善都是相互依存的,沒有絕對的差別。老子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二章)人們都知美之為美,這就是已有惡存在了。人們都知善之為善,這就是已有不善存在了。他又說:「美之與惡,相去若何?」(二十章)事實上,美與醜相去不遠。老子更認為,寵與辱、貴與患都是相對的。他說:「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十三章)受寵實是受辱,如果受之而驚;榮貴實是大患,如果以身任之。(此章舊注多不得其解,唯王弼注略得其旨。王注云:「寵必有辱,榮必有患,寵辱等,榮患同也。」又云:「為吾有身,由有其身也。」)老子更舉出「貴大患若身」的例證說:「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九章)以富貴驕人,終必罹患。

    老子認為,唯有擺脫了世間的貴賤,才是最貴的。他說:「挫其銳,解其分;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故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五十六章)這裡「不可得而貴」與「故為天下貴」兩個貴字意義不同。前句所謂貴是世間的貴,指取得爵位而言;後句所謂貴指真正的價值。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