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與境界 第6章 文化通詮 (5)
    共同文化是不同階級的共同創造,在階級社會中,每一個階級都有它自己的思想和要求,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的要求是不一樣的。但是,不同的階級之間還是有一些共同的認識、共同的要求的。那麼,有哪些共同的認識、共同的要求呢?這是一個比較困難的問題。我初步想,有三個問題是各階級共同關心的問題:第一個是關於人類與自然界的關係問題,這是每一個階級都會遇到的問題;第二個是民族關係問題,雖然不同階級之間有階級對立、階級矛盾,可是在民族問題上,他們可能有一致的觀點,有時民族矛盾佔了主導地位,不同階級共同對敵,對民族關係可能有共同的認識、共同的要求;第三是家庭關係。不管哪個階級的人都有家庭,在家庭關係上有類似之處。在原始社會或社會主義社會,主要的不是階級矛盾,而以上三個方面的問題更為顯著。對這三方面問題共同的願望、要求、態度、認識和行動就構成共同文化。我認為,所謂共同文化,就是一個民族裡不同階級的人對於人與自然的關係(天人關係)、民族關係、家庭關係等問題處理方式的總和。

    一個民族文化中有共同的方面,同時也有非共同的方面。不同階級、不同階層、不同派別有不同的文化,這些文化之間有對立、有鬥爭。為此,列寧提出了兩種文化的概念,列寧在《關於民族問題的批評意見》一文中說:「每一個現代民族中,都有兩個民族。每一種民族文化中,都有兩種民族文化。有普利什凱維奇、古契柯夫和司徒盧威之流的大俄羅斯文化,但是也有以車爾尼雪夫斯基和普列漢諾夫為代表的大俄羅斯文化。」(《列寧全集》第20卷,第15頁,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一方面是保守的反動的文化,另一方面是進步的革命的文化,在各個民族中都有這種非共同的文化。

    用兩種文化的觀點來考察中國文化,其中也有保守的派別和進步的派別。這裡有一個問題,是不是在中國文化史上居於正統地位的思想家就是反動的,反正統的思想家都是進步的呢?我想不能這樣劃分,而應該從思想內容來劃分。例如,孔子、孟子的思想,在當時有一部分是有進步意義的,「文化大革命」中把孔孟之道都說成是反動的,這是不科學的。更明顯的是,明清之際有三個大思想家,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所謂「清初三大儒」,他們三人都有進步思想和見解,但他們事實上都還屬於正統派,並不是反正統的,只是對於過去的正統思想有所批評。真正反正統的,是明朝後期的李贄(卓吾),但是不能說只有李贄是進步的。總之,不能把正統非正統作為劃分兩種文化的標準。

    二、文化的時代性和民族性

    所謂文化的時代性和民族性,實際上是講古、今、中、外的問題。一方面要承認文化的古今區別,另一方面也要承認文化的中外區別。過去有人講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是方向不同,這種觀點只講中外不講古今,是不符合實際的。還有一種觀點,認為中西文化是古今之不同,前者是古代封建文化,後者是近代資本主義文化,這種觀點認為有古今無中外,也是不符合實際的。我認為,文化既有時代性又有民族性,既有古今之分,也有中外之別。

    從時代性來說,有奴隸制文化、封建主義文化、資本主義文化和社會主義文化等,原始社會是文化的萌芽階段。所謂中國傳統文化,事實上是指中國封建社會的文化;所謂西方文化,事實上指的是西方的資本主義文化、資產階級文化。東西文化的不同包含有時代性的不同。雖然時代性不同,這兩種文化還是可以比較的,但要作具體深入的分析。

    文化除了時代性之外,還有民族性。同一個時代,不同的民族,其文化還是各有特點的。中國的封建文化與西方的封建文化及印度的封建文化是不一樣的,這個不一樣就表現了民族性。在西方,這一點也很顯著,西方近代資產階級文化包括英美文化、意大利文化、法國文化、德國文化等,各國文化之間還是有很多差別的,這也證明了文化除時代性之外還有民族性。總之,東西文化的差別,除了時代的差別,還有民族的差別。

    民族的差別表現在哪裡呢?這可以從人與自然的關係、民族關係、家庭關係三個方面來分析。

    關於人與自然的關係:中國文化比較重視人與自然的和諧,不把自然界看成是一種敵對力量,而把它看成是和人類相輔相成的,即相互依靠、相互成就的兩個方面。所謂天人合一就是講天人有統一的關係。這種觀點有其現實基礎——它是農業社會的反映。靠天吃飯,不把天人看成是敵對的關係。西方工業較發達,強調征服自然、戰勝自然,強調人與自然的對立,把自然看成是敵對的力量。可見。東西方文化在此問題上有不同的傾向。當然。這些傾向也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

    關於民族關係:中國有一個傳統,就是既要維護自己民族的獨立,又不向外擴張。即所謂「協和萬邦」。我不去打你,你也別侵犯我,你要是侵犯我,我就奮起抵抗。這是中國愛好和平的優良傳統。西方在民族方面講究競爭、講究鬥爭,就是要征服別的民族。本世紀初,在西方有一個口號,叫做「白人的負擔」,意思是白種人的歷史使命就是征服世界,征服別的民族。20年代,英國著名哲學家羅素來中國講學時曾說過,中國是愛好和平的,不像西方人那樣好勇鬥狠。

    家庭關係方面:中國是家庭本位,認為家庭非常重要。在家庭中,有父子關係、夫婦關係、兄弟關係,要各有職責、各盡義務,即「盡倫」。聖人是「人倫之至」(孟子語),要互盡義務,這是正常的、必要的。但是,封建社會強調子女對父母的服從,幼小者對年長者的服從,到宋以後乾脆講絕對服從,其中也包含妻對夫的服從,結果出現了很大的偏差和錯誤,對文化的發展起了很大的消極作用。中國強調家庭本位,對個人自由比較忽視,而西方強調個人自由。在西方有一種觀點,叫做「社會原子觀點」,個人就是一個原子,不依靠任何人而存在,我有我的權利,任何人不能侵犯。強調個人自由、個人的獨立性,這有其長處,但也有缺點。西方國家近年出現的家庭危機正是其表現之一,家庭很難維持,人們結婚後不願生孩子,生了孩子不願養孩子,孩子大了不願養老人。當然,中國強調家庭本位,有其長處,也有缺點。

    中西文化的區別還有一個問題比較顯著,這就是對於宗教關係的態度。在這方面,中國與印度、西方大不一樣。在西方,不能同時信兩個教,甚至在一個教中不能同時參加兩個教派。但在中國,可以既信佛教,同時又信道教,還要尊孔,各個教可以同時信仰,不相違背。《中庸》上講「道並行而不相悖」,這是中國的一個特點。

    我認為,中國傳統文化比較重視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和統一;西方近代文化則比較重視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分別和對抗。關於中西文化的不同,過去有許多說法,在20年代,有人講中國文化主靜、西方文化主動;中國是精神文明、西方是物質文明。這種觀點是片面的,因為,中國哲學中也有講動的,西方也有講靜的;中國固然有精神文明,但也有物質文明;西方固然有物質文明,但也有精神文明。西方近代精神文明並不比中國封建精神文明差,有些方面還更高一點。應該說中國比較注重和諧統一,西方比較重視對抗鬥爭,當然,這種區分也是相對的。在西方,也有把和諧作為最高理想的,如斯賓諾莎就講和諧,並把和諧作為最高理想。中國多講和諧,但事實上不和諧的情況也很嚴重,殘酷的階級剝削、殘酷的階級壓迫都是與和諧相違背的。

    三、國民性與民族精神

    在20年代,很多人提出改造國民性的問題,魯迅就是其中之一。他認為,中國的國民性中有許多劣根性,應當加以改造。國民性這個概念不太科學,事實上它不是人的本性,只是農業社會、封建制度下養成的許多習慣,主要指懶惰、怯懦、散漫、遲緩、守舊、屈服於舊勢力等。確實有這些情況,像散漫、遲緩等是小農經濟養成的習慣,不適於現代生活,這些陳舊的積習應該加以改造。農業社會的人講安土重遷,安土就是留戀自己的家鄉,重遷就是不願到外地去,這也是一個不良習慣。但這些習慣並不是中國人的本性,不是什麼根性,說這是中國人的本性是錯誤的。魯迅寫了《阿Q正傳》,用阿Q表現某些中國人的劣根性,但他並不因此就認為中國人都是阿Q,《阿Q正傳》還寫了「革命黨」嘛。假如中國人個個都是阿Q,那中國就沒希望了。

    阿Q有個精神勝利法,有人就認為中國人只講精神勝利法,其實魯迅就講過:「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拚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樑。」當然,也確有這麼一部分人,有懶惰、散漫、守舊的不良習慣。除了小農經濟養成的不良習慣,還有許多封建壓迫下養成的不良習慣,這主要有三點:一是講親親,講親屬關係,照顧親屬,這是宗法社會的反映;二是尊官敬長的風氣。戰國時期的商鞅就講:「貴貴而尊官」,從秦漢到明清,尊官的風氣一直很嚴重,直到現代也仍有其遺風。封建時代,認為官好似父母,把縣知事叫做「父母官」,作為「民之父母」,他應該「愛民如子」。比縣知事高一級的太守叫做「公祖」,成了百姓的祖宗了。這是封建時代的風氣,是根本錯誤的。儒家講貴貴,法家講貴貴而尊官,比儒家更過分。第三個不良習慣是家長作風。在家庭中家長一個人獨斷一切,這一點也滲透到了各個方面。

    這些國民性的劣根性都應該加以改造,但是,劣根性其實不是什麼「根性」,它不是天生的,而是在長期的社會生活中養成的不良習慣,是歷史的積澱,應該叫做陳規陋習。過去常有人說,中國人是「東亞病夫」、「一盤散沙」。這些情況現在已經改了不少,但許多歷史積澱下來的東西,很難一下子就改掉。

    國民性中有劣根性,是否也有「良根性」呢?應該承認,中華民族也有優良的傳統、優良的習慣。中華民族,在亞洲東方能延續幾千年,一定有它的精神支柱,沒有這些,中華民族早就滅亡了。問題在於自己要認識有哪些優良的傳統、優良的習慣。中華民族之所以能延續發展,必然有自己的精神支柱,這個也可以叫做民族精神。每一個偉大的民族都有自己的民族精神。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書中講到「民族的精神發展」。當然,後來德國人(包含反動派)講所謂「日爾曼精神」,講過頭了,走向了反面。法國戴高樂特別強調要保持「法蘭西精神」。這些提法都值得我們思考。

    中華民族也有自已的民族精神,在社會主義現階段對它要加以認識、加以改造、加以發揚。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中,既有主動的思想,也有主靜的思想。但是,能夠引導、促進文化發展的還是主動的思想。主動的思想主要見於《周易大傳》(簡稱《易傳》),它講「剛健」,剛健就是永遠運動,永遠前進。過去認為,《易傳》是孔子的著作,現在多數學者經過考證。認為《易傳》是孔子的二傳、三傳弟子寫的。雖然這樣,《易傳》過去打的是孔子的旗號,因此,影響很大。《易傳》中有兩句話,對中國過去的民族精神有決定性的影響。一句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乾卦)這是說,那包括日月星辰的天體永遠在運動,永不停息,有道德的人應傚法天的「健」,努力向上,絕不停止。另一句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坤卦)地勢是坤,載物就是包容許多物類;有道德的人就應胸懷寬大,包容各個方面的人,能容納不同的意見。一方面是自強不息,永遠運動,努力向上,決不停止;另一方面也要包容多樣性,包容不同的方面,不要隨便排斥哪一個方面。這兩句話,在鑄造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上,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思想在民族關係方面表現得特別明顯。自強不息,就是堅持民族獨立,決不向外力屈服,對外來的侵略一定要抵抗,保持民族的主權和獨立。自強不息用現在流行的話說,就是「拚搏精神」。同時還要厚德載物,胸懷廣大,不去侵犯別人,保持國際和平。這些都是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我們應該加以肯定。這兩句話在個人生活上也有表現,但在民族關係上表現得特別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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