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外閱世 第39章 偶寄閒情 (5)
    何三娘娘常常生病,生的病總是肚痛。這時候,何老三便上街去買一個豬頭,扛在肩上,在街上走一轉。看見人便說:「老太婆生病,今天謝菩薩。」謝菩薩又名拜三牲,就是買一個豬頭、一條魚,殺一隻雞,供起菩薩像來,點起香燭,請一個道士來拜禱。主人跟著道士跪拜,恭請菩薩醉飽之後快快離去,勿再同我們的何三娘娘為難。拜罷之後,須得請鄰居和親友吃「謝菩薩夜飯」。這些鄰居和親友,都是送過份子的。份子者,就是錢。婚喪大事,送的叫做「人情」,有送數十元的,有送數元的,至少得送四角。至於謝菩薩,送的叫做「份子」,大都是一角或至多兩角。菩薩謝過之後,主人叫人去請送份子的人家來吃夜飯。然而大多數不來吃。所以謝菩薩大有好處。何老三掮了一個豬頭到街上去走一轉,目的就是要大家送份子。謝菩薩之風,在當時盛行。有人生病,郎中看不好,就謝菩薩。有好些人家,外面在吃謝菩薩夜飯,裡面的病人斷氣了。再者,謝菩薩夜飯的豬頭肉燒得半生不熟,吃的人回家去就生病,亦復不少。我家也曾謝過幾次菩薩,是誰生病,記不清了。總之,要我跟著道士跪拜。我家幸而沒有為謝菩薩而死人。我在這環境中,僥倖沒有早死,竟能活到七十多歲,在這裡寫這篇隨筆,也是一個奇跡。

    註釋:

    戇大,吳方言,愚鈍的意思。

    養殺你,意即供養你一輩子。

    毒頭,意即神經病或傻瓜。

    直羅,即有直隱條的絲織品。

    水雞,即甲魚。

    口中剿匪記

    口中剿匪,就是把牙齒拔光。為什麼要這樣說法呢?因為我口中所剩十七顆牙齒,不但毫無用處,而且常常作祟,使我受苦不淺,現在索性把它們拔光,猶如把盤踞要害的群匪剿盡,肅清,從此可以天下太平,安居樂業。這比喻非常確切,所以我要這樣說。

    把我的十七顆牙齒,比方一群匪,再像沒有了。不過這匪不是普通所謂「匪」,而是官匪,即貪官污吏。何以言之?因為普通所謂「匪」,是當局明令通緝的,或地方合力嚴防的,直稱為「匪」。而我的牙齒則不然:它們雖然向我作祟,而我非但不通緝它們,嚴防它們,反而袒護它們。我天天洗刷它們;我留心保養它們;吃食物的時候我讓它們先嘗;說話的時候我委屈地遷就它們;我決心不敢冒犯它們。我如此愛護它們,所以我口中這群匪,不是普通所謂「匪」。

    怎見得像官匪,即貪官污吏呢?官是政府任命的,人民推戴的。但他們竟不盡責任,而貪贓枉法,作惡為非,以危害國家,蹂躪人民。我的十七顆牙齒,正同這批人物一樣。它們原是我親生的,從小在我口中長大起來的。它們是我身體的一部分,與我痛癢相關的。它們是我吸取營養的第一道關口。它們替我研磨食物,送到我的胃裡去營養我全身。它們站在我的言論機關的要路上,幫助我發表意見。它們真是我的忠僕,我的護衛。詎料它們居心不良,漸漸變壞。起初,有時還替我服務,為我造福,而有時對我虐害,使我苦痛。到後來它們作惡太多,個個變壞,歪斜偏側,吊兒郎當,根本沒有替我服務、為我造福的能力,而一味對我賊害,使我奇癢,使我大痛,使我不能吸煙,使我不得喝酒,使我不能作畫,使我不能作文,使我不得說話,使我不得安眠。這種苦頭是誰給我吃的?便是我親生的,本當替我服務、為我造福的牙齒!因此,我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在這班貪官污吏的苛政之下,我茹苦含辛;已經隱忍了近十年了!不但隱忍,還要不斷地買黑人牙膏、消治龍牙膏來孝敬它們呢!

    我以前反對拔牙,一則怕痛,二則我認為此事違背天命,不近人情。現在回想,我那時真有文王之至德,寧可讓商紂方命虐民,而不肯加以誅戮,直到最近,我受了易昭雪牙醫師的一次勸告,文王忽然變了武王,毅然決然地興兵伐紂,代天行道了。而且這一次革命,順利進行,迅速成功。武王伐紂要「血流漂杵」,而我的口中剿匪,不見血光,不覺苦痛,比武王高明得多呢。

    飲水思源,我得感謝許欽文先生。秋初有一天,他來看我,他滿口金牙,欣然地對我說:「我認識一位牙醫生,就是易昭雪。我勸你也去請教一下。」那時我還有文王之德,不忍誅暴,便反問他:「裝了究竟有什麼好處呢?」他說:「夫妻從此不討相罵了。」我不勝讚歎。並非羨慕夫妻不相罵,卻是佩服許先生說話的幽默。幽默的功用真偉大,後來有一天,我居然自動地走進易醫師的診所裡去,躺在他的椅子上了。經過他的檢查和忠告之後,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口中的國土內,養了一大批官匪,若不把這批人物殺光,國家永遠不得太平,民生永遠不得幸福。我就下決心,馬上任命易醫師為口中剿匪總司令,次日立即向口中進攻。攻了十一天,連根拔起,滿門抄斬,全部貪官,從此肅清。我方不傷一兵一卒,全無苦痛,順利成功。於是我再托易醫師另行物色一批人才來。要個個方正,個個幹練,個個為國效勞,為民服務。我口中的國土,從此可以天下太平了。

    舊上海

    所謂舊上海,是指抗日戰爭以前的上海。那時上海除閘北和南市之外,都是租界。洋涇濱(愛多亞路,即今延安路)以北是英租界,以南是法租界,虹口一帶是日租界。租界上有好幾路電車,都是外國人辦的。中國人辦的只有南市一路,繞城牆走,叫做華商電車。租界上乘電車,要懂得竅門,否則就被弄得莫名其妙。賣票人要揩油,其方法是這樣:

    譬如你要乘五站路,上車時給賣票人五分錢,他收了錢,暫時不給你票。等到過了兩站,才給你一張三分的票,關照你:

    「第三站上車!」初次乘電車的人就莫名其妙,心想:我明明是第一站上車的,你怎麼說我第三站上車?原來他已經揩了兩分錢的油。如果你向他論理,他就堂皇地說:「大家是中國人,不要讓利權外溢呀!」他用此法揩油,眼睛不絕地望著車窗外,看有無查票人上來。因為一經查出,一分錢要罰一百分。他們稱查票人為「赤佬」。赤佬也是中國人,但是忠於洋商的。他查出一賣票人揩油,立刻記錄了他帽子上的號碼,回廠去扣他的工資。有一鄉親初次到上海,有一天我陪她乘電車,買五分錢票子,只給兩分錢的。正好一個赤佬上車,問這鄉親哪裡上車的,她直說出來,賣票人向她眨眼睛。她又說:「你在眨眼睛!」赤佬聽見了,就抄了賣票人帽上的號碼。

    那時候上海沒有三輪車,只有黃包車。黃包車只能坐一人,由車伕拉著步行,和從前的抬轎相似。黃包車有「大英照會」和「小照會」兩種。小照會的只能在中國地界行走,不得進租界。大英照會的則可在全上海自由通行。這種工人實在是最苦的。因為略犯交通規則,就要吃路警毆打。英租界的路警都是印度人,紅布包頭,人都喊他們「紅頭阿三」。法租界的都是安南人,頭戴笠子。這些都是黃包車伕的對頭,常常給黃包車伕吃「外國火腿」和「五枝雪茄煙」,就是踢一腳,一個耳光。外國人喝醉了酒開汽車,橫衝直撞,不顧一切。最吃苦的是黃包車伕。因為他負擔重,不易趨避,往往被汽車撞倒。我曾親眼看見過外國人汽車撞殺黃包車伕,從此不敢在租界上坐黃包車。

    舊上海社會生活之險惡,是到處聞名的。我沒有到過上海之前,就聽人說:上海「打呵欠割舌頭」。就是說,你張開嘴巴來打個呵欠,舌頭就被人割去。這是極言社會上壞人之多,非萬分提高警惕不可。我曾經聽人說:有一人在馬路上走,看見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跌了一跤,沒人照管,哇哇地哭。

    此人良心很好,連忙扶他起來,替他揩眼淚,問他家在哪裡,想送他回去。忽然一個女人走來,摟住孩子,在他手上一摸,說:「你的金百鎖哪裡去了!」就拉住那人,咬定是他偷的,定要他賠償。……是否真有此事,不得而知。總之,人心之險惡可想而知。

    扒手是上海的名產。電車中,馬路上,到處可以看到「謹防扒手」的標語。住在鄉下的人大意慣了,初到上海,往往被扒。我也有一次幾乎被扒:我帶了兩個孩子,在霞飛路阿爾培路口(即今淮海中路陝西南路口)等電車,先向煙紙店兌一塊錢,錢包裡有一疊鈔票露了白。電車到了,我把兩個孩子先推上車,自己跟著上去,忽覺一隻手伸入了我的衣袋裡。我用手臂夾住這隻手,那人就被我拖上車子。我連忙向車子裡面走,坐了下來,不敢回頭去看。電車一到站,此人立刻下車,我偷眼一看,但見其人滿臉橫肉,迅速地擠入人叢中,不見了。我這種對付辦法,是老上海的人教我的:你碰到扒手,但求避免損失,切不可注意看他。否則,他以為你要捉他,定要請你「吃生活」,即跟住你,把你打一頓,或請你吃一刀。

    我住在上海多年,只受過這一次虛驚,不曾損失。有一次,和一朋友坐黃包車在南京路上走,忽然弄堂裡走出一個人來,把這朋友的銅盆帽搶走。這朋友喊停車捉賊,那賊早已不知去向了。這頂帽子是新買的,值好幾塊錢呢。又有一次,冬天,一個朋友從鄉下出來,寄住在我們學校裡。有一天晚上,他看戲回來,身上的皮袍子和絲綿襖都沒有了,凍得要死。這叫做「剝豬玀」。那搶帽子叫做「拋頂宮」。

    妓女是上海的又一名產。我不曾嫖過妓女,詳情全然不知,但聽說妓女有「長三」、「ど二」、「野雞」等類。長三是高等的,野雞是下等的。她們都集中在四馬路一帶。門口掛著玻璃燈,上面寫著「林黛玉」、「薛寶釵」等字。野雞則由鴇母伴著,到馬路上來拉客。

    四馬路西藏路一帶,傍晚時光,野雞成群而出,站在馬路旁邊,物色行人。她們拉住了一個客人,拉進門去,定要他住宿;如果客人不肯住,只要摸出一塊錢來送她,她就放你。這叫做「兩腳進門,一塊出袋」。

    我想見識見識,有一天傍晚約了三四個朋友,成群結隊,走到西藏路口,但見那些野雞,油頭粉面,奇裝異服,向人撒嬌賣俏,竟是一群魑魅魍魎,教人害怕。然而竟有那些逐臭之夫,願意被拉進去度夜。這叫做「打野雞」。有一次,我在四馬路上走,耳邊聽見輕輕的聲音:「阿拉姑娘自家身體,自家房子……」回頭一看,是一個男子。我快步逃避,他也不追趕。據說這種男子叫做「王八」,是替妓女服務的,但不知是哪一種妓女。總之,四馬路是妓女的世界。潔身自好的人,最好不要去。但到四馬路青蓮閣去喫茶看妓女,倒是安全的。

    她們都有老鴇伴著,走上樓來,看見有女客陪著喫茶的,白她一眼,表示醋意;看見單身男子坐著喫茶,就去奉陪,同他說長道短,目的是拉生意。

    上海的遊戲場,又是一種烏煙瘴氣的地方。當時上海有四個遊戲場,大的兩個:大世界、新世界;小的兩個:花世界、小世界。大世界最為著名。出兩角錢買一張門票,就可從正午玩到夜半。一進門就是「哈哈鏡」,許多凹凸不平的鏡子,照見人的身體,有時長得像絲瓜,有時扁得像螃蟹,有時頭腳顛倒,有時左右分裂……沒有一人不哈哈大笑。裡面花樣繁多:有京劇場、越劇場、滬劇場、評彈場……有放電影,變戲法,轉大輪盤,坐飛船,摸彩,猜謎,還有各種飲食店,還有屋頂花園。總之,應有盡有。鄉下出來的人,把遊戲場看作桃源仙境。我曾經進去玩過幾次,但是後來不敢再去了。為的是怕熱手巾。這裡面到處有拴著白圍裙的人,手裡托著一個大盤子,盤子裡盛著許多絞緊的熱手巾,逢人送一個,硬要他揩,揩過之後,收他一個銅板。有的人拿了這熱手巾,先擤一下鼻涕,然後揩面孔,揩項頸,揩上身,然後挖開褲帶來揩腰部,恨不得連屁股也揩到。他盡量地利用了這一個銅板。那人收回揩過的手巾,丟在一隻桶裡,用熱水一沖,再絞起來,盛在盤子裡,再去到處分送,換取銅板。

    這些熱手巾裡含有眾人的鼻涕、眼污、唾沫和汗水,彷彿復合維生素。我努力避免熱手巾,然而不行。因為到處都有,走廊裡也有,屋頂花園裡也有。不得已時,我就送他一個銅板,快步逃開。這熱手巾使我不敢再進遊戲場去。我由此聯想到西湖上莊子裡的茶盤:坐西湖船遊玩,船家一定引導你去玩莊子。劉莊、宋莊、高莊、蔣莊、唐莊,裡面樓台亭閣,各盡其美。然而你一進莊子,就有人拿茶盤來要你請坐喝茶。茶錢起碼兩角。如果你坐下來喝,他又端出糕果盤來,請用點心。如果你吃了他一粒花生米,就起碼得送他四角。每個莊子如此,遊客實在吃不消。如果每處喫茶,這茶錢要比船錢貴得多。於是只得看見茶盤就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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