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外閱世 第40章 偶寄閒情 (6)
    然而那人在後面喊:「客人,茶泡好了!」你逃得快,他就在後面罵人。真是大殺風景!所以我們游慣西湖的人,都怕進莊子去。最好是在白堤、蘇堤上的長椅子上閒坐,看看湖光山色,或者到平湖秋月等處吃碗茶,倒很太平安樂。且說上海的遊戲場中,扒手和拐騙別開生面,與眾不同。

    有一個冬天晚上,我偶然陪朋友到大世界遊覽,曾親眼看到一幕。有一個場子裡變戲法,許多人打著圈子觀看。戲法變完,大家走散的時候,有一個人驚喊起來,原來他的花緞面子灰鼠皮袍子,後面已被剪去一大塊。此人身軀高大,袍子又長又寬,被剪去的一塊足有二三尺見方,花緞和毛皮都很值錢。這個人屁股頭空蕩蕩地走出遊戲場去,後面一片笑聲送他。這景象至今還能出現在我眼前。

    我的母親從鄉下來。有一天我陪她到遊戲場去玩。看見有一個摸彩的攤子,前面有一長凳,我們就在凳上坐著休息一下。看見有一個人走來摸彩,出一角錢,向筒子裡摸出一張牌子來:「熱水瓶一個。」此人就捧著一個嶄新的熱水瓶,笑嘻嘻地走了。隨後又有一個人來,也出一角錢,摸得一隻搪瓷面盆,也笑嘻嘻地走了。我母親看得眼熱,也去摸彩。第一摸,一粒糖;第二摸,一塊餅乾;第三摸,又是一粒糖。三角錢換得了兩粒糖和一塊餅乾,我們就走了。後來,我們兜了一個圈子,又從這攤子面前走過。我看見剛才摸得熱水瓶和面盆的那兩個人,坐在裡面談笑呢。

    當年的上海,外國人稱之為「冒險家的樂園」,其內容可想而知。以上我所記述,真不過是皮毛的皮毛而已。我又想起了一個巧妙的騙局,用以結束我這篇記事吧:三馬路廣西路附近,有兩家專賣梨膏的店,貼鄰而居,店名都叫做「天曉得」。裡面各掛著一軸大畫,畫著一隻大烏龜。這兩爿店是兄弟兩人所開。他們的父親發明梨膏,說是化痰止咳的良藥,銷售甚廣,獲利頗豐。父親死後,兄弟兩人爭奪這爿老店,都說父親的秘方是傳授給我的。爭執不休,向上海縣告狀。官不能斷。兄弟二人就到城隍廟發誓:「誰說謊誰是烏龜!是真是假天曉得!」於是各人各開一爿店,店名「天曉得」,裡面各掛一幅烏龜。上海各報都登載此事,鬧得遠近聞名。全國各埠都來批發這梨膏。

    外路人到上海,一定要買兩瓶梨膏回去。兄弟二人的生意興旺,財源茂盛,都變成富翁了。這兄弟二人打官司,跪城隍廟,表面看來是仇敵,但實際上非常和睦。他們巧妙地想出這騙局來,推銷他們的商品,果然大家發財。

    伯豪之死

    伯豪是我十六歲時在杭州師範學校的同班友。他與我同年被取入這師範學校。這一年取入的預科新生共八十餘人,分為甲乙兩班。不知因了什麼妙緣,我與他被同編在甲班。那學校全體學生共有四五百人,共分十班。其自修室的分配,不照班次,乃由舍監先生的旨意而混合編排,故每一室二十四人中,自預科至四年級的各班學生都含有。這是根據了聯絡感情,切磋學問等教育方針而施行的辦法。

    我初入學校,頗有人生地疏,舉目無親之慨。我的領域限於一個被指定的坐位。我的所有物盡在一隻抽斗內。此外都是不見慣的情形與不相識的同學——多數是先進山門的老學生。他們在縱談、大笑,或吃餅餌。有時用奇妙的眼色注視我們幾個新學生,又向伴侶中講幾句我們所不懂的,暗號的話,似譏諷又似嘲笑。我枯坐著覺得很不自然。望見斜對面有一個人也枯坐著,看他的模樣也是新生。我就開始和他說話,他是我最初相識的一個同學,他就是伯豪,他的姓名是楊家俊,他是余姚人。

    自修室的樓上是寢室。自修室每間容二十四人,寢室每間只容十八人,而人的分配上順序相同。這結果,猶如甲乙丙丁的天干與子丑寅卯的地支的配合,逐漸相差,同自修室的人不一定同寢室。我與伯豪便是如此,我們二人的眠床隔一堵一尺厚的牆壁。當時我們對於眠床的關係,差不多只限於睡覺的期間。因為寢室的規則,每晚九點半鍾開了總門,十點鐘就熄燈。學生一進寢室,須得立刻攢進眠床中,明天六七點鐘寢室總長就吹著警笛,往來於長廊中,把一切學生從眠床中吹出,立刻鎖閉總門。自此至晚間九點半的整日間,我們的歸宿之處,只有半隻書桌(自修室裡兩人合用一書桌)和一隻板椅子的坐位。所以我們對於這甘美的休息所的眠床,覺得很可戀;睡前雖然只有幾分鐘的光明,我們不肯立刻鑽進眠床中,而總是湊集幾個朋友來坐在床沿上談笑一會,寧可暗中就寢。我與伯豪不幸隔斷了一堵牆壁,不能聯榻談話,我們常常走到房門外面的長廊中,靠在窗沿上談話。有時一直談到熄燈之後,周圍的沉默顯著地襯出了我們的談話聲的時候,伯豪口中低唱著「眾人皆睡,而我們獨醒」而和我分手,各自暗中就寢。

    伯豪的年齡比我稍大一些,但我已記不清楚。我現在回想起來,他那時候雖然只有十七八歲,已具有深刻冷靜的腦筋,與卓絕不凡的志向,處處見得他是一個頭腦清楚而個性強明的少年。我那時候真不過是一個年幼無知的小學生,胸中了無一點志向,眼前沒有自己的路,只是因襲與傳統的一個忠僕,在學校中猶之一架隨人運轉的用功的機器。我的攀交伯豪,並不是能賞識他的器量,僅為了他是我最初認識的同學。他的不棄我,想來也是為了最初相識的原故,決不是有所許於我——至多他看我是一個本色的小孩子,還肯用功,所以歡喜和我談話而已。

    這些談話使我們的交情漸漸深切起來了。有一次我曾經對他說起我的投考的情形。我說:「我此次一共投考了三隻學校,第一中學、甲種商業,和這只師範學校。」他問我:「為什麼考了三隻?」我率然地說道:「因為我膽小呀!恐怕不取,回家不是倒霉?我在小學校裡是最優等第一名畢業的;但是到這種大學校裡來考,得知取不取呢?幸而還好,我在商業取第一名,中學取第八名,此地取第三名。」「那麼你為什麼終於進了這裡?」「我的母親去同我的先生商量,先生說師範好,所以我就進了這裡。」伯豪對我笑了。我不解他的意思,反而自己覺得很得意。後來他微微表示輕蔑的神氣,說道:「這何必呢!你自己應該抱定宗旨!那麼你的來此不是誠意的,不是自己有志向於師範而來的。」我沒有回答。實際,當時我心中只知道有母命,師訓,校規;此外全然不曾夢到什麼自己的宗旨,誠意,志向。他的話刺激了我,使我忽然悟到了自己:最初是驚悟自己的態度的確不誠意,其次是可憐自己的卑怯,最後覺得剛才對他誇耀我的應試等第,何等可恥!我究竟已是一個應該自覺的少年了。他的話促成了我的自悟。從這一天開始,我對他抱了畏敬之念。

    他對於學校所指定而全體學生所服從的宿舍規則,常抱不平之念。他有一次對我說:「我們不是人,我們是一群雞或鴨。朝晨放出場,夜裡關進籠。」又當晚上九點半鐘,許多學生擠在寢室總門口等候寢室總長來開門的時候,他常常說「放犯人了!」但當時我們對於寢室的啟閉,電燈的開關,都視同天的曉夜一般,是絕對不容超越的定律;寢室總長猶之天使,有不可侵犯的威權,誰敢存心不平或口出怨言呢?所以他這種話,不但在我只當作笑話,就是公佈於全體四五百同學中,也決不會有什麼影響。我自己尤其是一個絕對服從的好學生。有一天下午我身上忽然發冷,似乎要發瘧了。但這是寢室總門嚴閉的時候,我心中連「取衣服」的念頭都不起,只是倦伏在座位上。伯豪詢知了我的情形,問我:「為什麼不去取衣?」我答道:「寢室總門關著!」他說:「哪有此理!這裡又不真果是牢獄!」他就代我去請求寢室總長開門,給我取出了衣服,棉被,又送我到調養室去睡。在路上他對我說:「你不要過於膽怯而只管服從,凡事只要有道理。我們認真是兵或犯人不成?」

    有一天上課,先生點名,叫到「楊家俊」,下面沒有人應到,變成一個休止符。先生問級長:「楊家俊為什麼又不到?」級長說:「不知。」先生怒氣沖沖地說:「他又要無故缺課了,你去叫他。」級長像差役一般,奉旨去拿犯了。我們全體四十餘人肅靜地端坐著,先生臉上保住了怒氣,反綁了手,立在講台上,滿堂肅靜地等候著要犯的拿到。不久,級長空手回來說:「他不肯來。」四十幾對眼睛一時射集于先生的臉上,先生但從鼻孔中落出一個「哼」字,拿鉛筆在點名冊上恨恨地一圈,就翻開書,開始授課。我們間的空氣愈加嚴肅,似乎大家在猜慮這「哼」字中含有什麼法寶。

    下課以後,好事者都擁向我們的自修室來看楊伯豪。大家帶著好奇的又憐憫的眼光,問他:「為什麼不上課?」伯豪但翻弄桌上的《昭明文選》,笑而不答。有一個人真心地忠告他:「你為什麼不說生病呢?」伯豪按住了《文選》回答道:「我並不生病,哪裡可以說誑?」大家都一笑走開了。後來我去泡茶,途中看見有一簇人包圍著我們的級長,在聽他說什麼話。我走近人叢旁邊,聽見級長正在說:「點名冊上一個很大的圈餅……」又說:「學監差人來叫他去……」有幾個聽者伸一伸舌頭。後來我聽見又有人說:「將來……留級,說不定開除……」另一個聲音說:「還要追繳學費呢……」我不知道究竟「哼」有什麼作用,大圈餅有什麼作用,但看了這輿論紛紛的情狀,心中頗為伯豪擔憂。

    這一天晚上我又同他靠在長廊中的窗沿上說話了。我為他擔了一天心,懇意地勸他:「你為什麼不肯上課?聽說點名冊上你的名下劃了一個大圈餅。說不定要留級,開除,追繳學費呢!」他從容地說道:「那先生的課,我實在不要上了。其實他們都是怕點名冊上的圈餅和學業分數操行分數而勉強去上課的,我不會幹這種事。由他什麼都不要緊。」「你這怪人,全校找不出第二個!」「這正是我之所以為我!」「……」

    楊家俊的無故缺課,不久名震於全校,大家認為這是一大奇特的事件,教師中也個個注意到。伯豪常常受舍監學監的召喚和訓叱。但是伯豪怡然自若。每次被召喚,他就決然而往,笑嘻嘻地回來。只管向藏書樓去借《史記》、《漢書》等,凝神地誦讀。只有我常常替他擔心。不久,年假到了。學校對他並沒有表示什麼懲罰。

    第二學期,伯豪依舊來校,但看他初到時似乎很不高興。我們在杭州地方已漸漸熟悉。時值三春,星期日我同他二人常常到西湖的山水間去遊玩。他的遊興很好,而且辦法也特別。他說:「我們游西湖,應該無目的地漫遊,不必指定地點。疲倦了就休息。」又說:「游西湖一定要到無名的地方!眾人所不到的地方。」他領我到保俶塔旁邊的山巔上,雷峰塔後面的荒野中。我們坐在無人跡的地方,一面看雲,一面嚼麵包。臨去的時候,他拿出兩個銅板來放在一塊大岩石上,說下次來取它。過了兩三星期,我們重遊其地,看見銅板已經發青,照原狀放在石頭上,我們何等喜歡讚歎!他對我說:「這裡是我們的錢庫,我們以天地為室廬。」我當時雖然仍是一個庸愚無知的小學生,自己沒有一點的創見,但對於他這種奇特、新穎而卓拔不群的舉止言語,亦頗有鑒賞的眼識,覺得他的一舉一動對我都有很大的吸引力,使我不知不覺地傾向他,追隨他。然而命運已不肯再延長我們的交遊了。

    我們的體操先生似乎是一個軍界出身的人,我們校裡有百餘支很重的毛瑟槍。負了這種槍而上兵式體操課,是我所最怕而伯豪所最嫌惡的事。關於這兵式體操,我現在回想起來背脊上還可以出汗。特別因為我的腿構造異常,臀部不能坐在腳踵上,跪擊時竭力坐下去,疼痛得很,而相差還有寸許,——後來我到東京時,也曾吃這腿的苦,我坐在席上時不能照日本人的禮儀,非箕踞不可。——那體操先生雖然是兵官出身,幸而不十分凶。看我真果跪不下去,頗能原諒我,不過對我說:「你必須常常練習,跪擊是很重要的。」後來他請了一個助教來,這人完全是一個兵,把我們都當作兵看待。說話都是命令的口氣,而且凶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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