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外閱世 第37章 偶寄閒情 (3)
    送往了同學,迎來了一年不見的二姐,姐丈,和外甥們,於是殺雞置酒,大家歡聚半個月乃至二十天。二姐回家時帶了我去,我這回作客一去又是四五天乃至六七天。回家當然又是休息幾天。屈指一算,離暑假開學已經只有十來天了。橫豎如此,這十來天索性閒玩過去吧。到了開學的前一天,我整理行裝,看見於假前所記錄著的一紙假期工作表,所準備著的一束假期應讀的書,所選定著的假期中擬制之玩具的說明圖,都照攜回家時的原樣放置在網籃裡,擱置在書桌旁的兩隻長凳上,上面積著厚厚的一層灰塵。蹉跎的懊惱和樂盡的悲哀交混在我的心頭,使我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不快。次日帶了這種不快而辭家到校,重新開始那囚犯似的學校生活。

    第二次假期前幾天,我仍是那樣地歡喜,再結起一隻寬緊帶的大袋子來,又把預定的假期工作多多益善地裝進去,背了它欣然地回家。我的意思以為第一次沒有經驗,安排得不好,以致蹉跎過去;這回我定要好好地安排:客人不必多應酬,或竟不見;作客少住幾天,或竟不去;戲不應該看;病不應該生。這樣安排,一定有許多書好看,許多事可做。然而回到家裡,不知怎樣一來,又同第一次一樣,這裡幾天,那裡幾天,距開學又只十來天了。於是再帶了蹉跎的懊惱和樂盡的悲哀所混成的一種不可名狀的不快而整理行裝,離家到校。

    這樣的經驗反覆了數次,我方才悟到預期的不可靠與事實的無可奈何,於是停止這種如意算盤。青年人少不更事,往往向美麗的未來中打很大的如意算盤。他們以為假期有五六十天的悠長的日月,看薄薄的幾冊書,算什麼呢?然而日子自己會很快地過去,而書的page〔頁〕不會自動地翻過。寬緊帶的袋子看似可以無限地裝得進去,但畢竟是硬裝的,原來的容量其實很小。我經驗了幾次如意算盤的失敗之後,才知道凡事須靠現在努力工作。現在工作一小時,得益一小時,工作二小時,得益二小時。與其費心於未來的預期,不如現在拿這點工夫來用功。以後每逢假期,我不再準備假期工作。遵守西洋格言Workwhilework,playwhileplay的教訓,我預備玩過一暑假。卻不意在暑假中也看完了幾部小說。開學時回顧,好像得了一筆意外的收入,格外愉快。

    青年們在校時不用功,往往預期出校後自行補修;或者在就業後抽閒補習。他們打定了這個如意算盤之後,在校時索性不用功了。他們想:出校後歲月悠長,無拘無束;橫豎要從頭補修過!現在索性放棄吧。但是,據我所見,他們這預期往往同我的假期工作的預期同一運命,總是不會實踐的。他們沒有預計到出校後的種種煩忙,同我沒有預計到假期回家後的種種應酬一樣。職業,生計,戀愛,婚姻,子女,……種種人事擁擠在他們出校後的日月中,使他們沒有工夫補修在校時未了的課業。試看社會上就業的成人們的學問知識,恐怕十人中有九人所有的只是青年時代在學校中所收得的一點。靠出校後自己補修而增進學識的,十人中不過一人而已。可知青年求學時代所獲得的一點學識,是人生教養的基本。後來的見聞雖然也使你增進些知識,但只是枝葉,人生修養的基本只限於青年求學時代所得的一點。

    我自己青年時代沒有好好地受教育,年長後常感知識不全之苦。幾何三角的問題我不會解,物理化學的公式我看不懂,專門科學的書我都讀不下去。屢次希望補修,至今不能實踐。古人云:「看來四十猶如此,便到百年已可知。」我離四十隻有兩年,大概此生不會有能解三角幾何問題,能懂物理化學公式,能讀專門科學書籍的日子了!人生倘有來世,我的來世倘能投人,投了人倘能記憶這篇文章,我定要好好地度送我的青年時代,多收得些學識,造成一個人生的鞏固的基礎。我此生中的青年已經過去,無法挽回,只有借了惜春的題目,在這裡痛惜一下算了。假如這些話能給正在青年期的讀者們一些警勵,那便似以前在假期中看完了幾部小說,好像得了一筆意外的收入,格外愉快。

    註釋:

    英國諺語,大意是:該玩時痛快地玩,該工作時專心工作。

    蜜蜂

    正在寫稿的時候,耳朵近旁覺得有「嗡嗡」之聲,間以「得得」之聲。因為文思正暢快,只管看著筆底下,無暇抬頭來探究這是什麼聲音。然而「嗡嗡」,「得得」,也只管在我耳旁繼續作聲,不稍間斷。過了幾分鐘之後,它們已把我的耳鼓刺得麻木,在我似覺這是寫稿時耳旁應有的聲音,或者一種天籟,無須去探究了。

    等到文章告一段落,我放下自來水筆,照例伸手向罐中取香煙的時候,我才舉頭看見這「嗡嗡」「得得」之聲的來源。原來有一隻蜜蜂,向我案旁的玻璃窗上求出路,正在那裡亂撞亂叫。

    我以前只管自己的工作,不起來為它謀出路,任它亂撞亂叫到這許久時光,心中覺得有些抱歉。然而已經挨到現在,況且一時我也想不出怎樣可以使它鑽得出去的方法,也就再停一會兒,等到點著了香煙再說。

    我一邊點香煙,一邊旁觀它的亂撞亂叫。我看它每一次鑽,先飛到離玻璃一二寸的地方,然後直衝過去,把它的小頭在玻璃上「得,得」地撞兩下,然後沿著玻璃「嗡嗡」地向四處飛鳴。其意思是想在那裡找一個出身的洞。也許不是找洞,為的是玻璃上很光滑,使它立腳不住,只得向四處亂舞。亂舞了一回之後,大概它悟到了此路不通,於是再飛開來,飛到離玻璃一二寸的地方,重整旗鼓,向玻璃的另一處地方直撞過去。因此「嗡嗡」「得得」,一直繼續到現在。

    我看了這模樣,覺得非常可憐。求生活真不容易,只做一隻小小的蜜蜂,為了生活也須碰到這許多釘子。我詛咒那玻璃,它一面使它清楚地看見窗外花台裡含著許多蜜汁的花,以及天空中自由翱翔的同類,一面又周密地攔阻它,永遠使它可望而不可及。這真是何等惡毒的東西!它又彷彿是一個騙子,把窗外的廣大的天地和燦爛的春色給蜜蜂看,誘它飛來。等到它飛來了,卻用一種無形的阻力攔住它,永不使它出頭,或竟可使它撞死在這種阻力之下。

    因了詛咒玻璃,我又羨慕起物質文明未興時的幼年生活的詩趣來。我家祖母年年養蠶。每當蠶寶寶上山的時候,堂前裝紙窗以防風。為了一雙燕子常要出入,特地在紙窗上開一個碗來大的洞,當作燕子的門,那雙燕子似乎通人意的,來去時自會把翼稍稍斂住,穿過這洞。這般情景,現在回想了使我何等憧憬!假如我案旁的窗不用玻璃而換了從前的紙窗,我們這蜜蜂總可鑽得出去。即使撞兩下,也是軟軟地,沒有什麼苦痛。求生活在從前容易得多,不但人類社會如此,連蟲類社會也如此。

    我點著了香煙之後就開始為它謀出路。但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叫它不要在這裡鑽,應該回頭來從門裡出去,它聽不懂我的話。用手硬把它捉住了到門外去放,它一定誤會我要害它,會用螫反害我,使我的手腫痛得不能工作。除非給它開窗;但是這扇窗不容易開,窗外堆疊著許多笨重的東西,須得先把這些東西除去,方可開窗。這些笨重的東西不是我一人之力所能除去的。

    於是我起身來請同室的人幫忙,大家合力除去窗外的笨重的東西,好把窗開了,讓我們這蜜蜂得到出路。但是同室的人大家不肯,他們說,「我們做工都很疲倦了,哪有餘力去搬重物而救蜜蜂呢?」我頓覺自己也很疲倦,沒有搬這些重物的餘力。救蜜蜂的事就成了問題。

    忽然門裡走進一個人來和我說話。為了不能避免的事,我立刻被他拉了一同出門去,就把蜜蜂的事忘卻了。等到我回來的時候,這蜜蜂已不見。不知道是飛去了,被救了,還是撞殺了。

    楊柳

    因為我的畫中多楊柳樹,就有人說我喜歡楊柳樹;因為有人說我喜歡楊柳樹,我似覺自己真與楊柳樹有緣。但我也曾問心,為什麼喜歡楊柳樹?到底與楊柳樹有什麼深緣?其答案了不可得。原來這完全是偶然的:昔年我住在白馬湖上,看見人們在湖邊種柳,我向他們討了一小株,種在寓屋的牆角里。因此給這屋取名為「小楊柳屋」,因此常取見慣的楊柳為畫材,因此就有人說我喜歡楊柳,因此我自己似覺與楊柳有緣。假如當時人們在湖邊種荊棘,也許我會給屋取名為「小荊棘屋」,而專畫荊棘,成為與荊棘有緣,亦未可知。天下事往往如此。

    但假如我存心要和楊柳結緣,就不說上面的話,而可以附會種種的理由上去。或者說我愛它的鵝黃嫩綠,或者說我愛它的如醉如舞,或者說我愛它像小蠻的腰,或者說我愛它是陶淵明的宅邊所種,或者還可引援「客舍青青」的詩,「樹猶如此」的話,以及「王恭之貌」、「張緒之神」等種種古典來,作為自己愛柳的理由。即使要找三百個冠冕堂皇、高雅深刻的理由,也是很容易的。天下事又往往如此。

    也許我曾經對人說過「我愛楊柳」的話。但這話也是隨緣的。彷彿我偶然買一雙黑襪穿在腳上,逢人問我「為什麼穿黑襪」時,就對他說「我喜歡穿黑襪」一樣。實際,我向來對於花木無所愛好;即有之,亦無所執著。這是因為我生長窮鄉,只見桑麻,禾黍,煙片,棉花,小麥,大豆,不曾親近過萬花如繡的園林。只在幾本舊書裡看見過「紫薇」,「紅杏」,「芍葯」,「牡丹」等美麗的名稱,但難得親近這等名稱的所有者。並非完全沒有見過,只因見時它們往往使我失望,不相信這便是曾對紫薇郎的紫薇花,曾使尚書出名的紅杏,曾傍美人醉臥的芍葯,或者象徵富貴的牡丹。我覺得它們也只是植物中的幾種,不過少見而名貴些,實在也沒有什麼特別可愛的地方,似乎不配在詩詞中那樣地受人稱讚,更不配在花木中佔據那樣高尚的地位。因此我似覺詩詞中所讚歎的名花是另外一種,不是我現在所看見的這種植物。我也曾偶游富麗的花園,但終於不曾見過十足地配稱「萬花如繡」的景象。

    假如我現在要讚美一種植物,我仍是要讚美楊柳。但這與前緣無關,只是我這幾天的所感,一時興到,隨便談談,也不會像信仰宗教或崇拜主義地畢生皈依它。為的是昨日天氣佳,埋頭寫作到傍晚,不免走到西湖邊的長椅子裡坐了一會。看見湖岸的楊柳樹上,好像掛著幾萬串嫩綠的珠子,在溫暖的春風中飄來飄去,飄出許多彎度微微的S線來,覺得這一種植物實在美麗可愛,非贊它一下不可。

    聽人說,這種植物是最賤的。剪一根枝條來插在地上,它也會活起來,後來變成一株大楊柳樹。它不需要高貴的肥料或工深的壅培,只要有陽光,泥土和水,便會生活,而且生得非常強健而美麗。牡丹花要吃豬肚腸,葡萄籐要吃肉湯,許多花木要吃豆餅,楊柳樹不要吃人家的東西,因此人們說它是「賤」的,大概「貴」是要吃的意思。越要吃得多,越要吃得好,就是越「貴」。吃得很多很好而沒有用處,只供觀賞的,似乎更貴。例如牡丹比葡萄貴,是為了牡丹吃了豬肚腸只供觀賞,而葡萄吃了肉湯有結果的原故。楊柳不要吃人的東西,且有木材供人用,因此被人看作「賤」的。

    我贊楊柳美麗,但其美與牡丹不同,與別的一切花木都不同。楊柳的主要的美點,是其下垂。花木大都是向上發展的,紅杏能長到「出牆」,古木能長到「參天」。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見枝葉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記了下面的根,覺得其樣子可惡;你們是靠它養活的,怎麼只管高踞上面,絕不理睬它呢?你們的生命建設在它上面,怎麼只管貪圖自己的光榮,而絕不回顧處在泥土中的根本呢?花木大都如此。甚至下面的根已經被砍,而上面的花葉還是欣欣向榮,在那裡作最後一刻的威福,真是可惡而又可憐!楊柳沒有這般可惡可憐的樣子:它不是不會向上生長。它長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長得高,越垂得低。千萬條陌頭細柳,條條不忘記根本,常常俯首顧著下面,時時借了春風之力,向處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親吻。好像一群活潑的孩子環繞著他們的慈母而遊戲,但時時依傍到慈母的身邊去,或者撲進慈母的懷裡去,使人看了覺得非常可愛。楊柳樹也有高出牆頭的,但我不嫌它高,為了它高而能下,為了它高而不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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