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客們罵過一會之後,似乎悟到了罵死屍是沒用的。大家向四野走開去。有的賞風景,有的講地勢,有的從容地蹲在田間大便。一時間光景大變,似乎大家忘記了車子拋錨的事件,變成picnic〔郊遊〕的一群。我和Z先生原是來玩玩的,方事隨緣,一向不覺得惘悵。我們望見兩個時鬃的都會之客走到路邊的樸陋的茅屋邊,映成強烈的對照,便也走到茅屋旁邊去參觀。Z先生的話又來了:「這也是緣!這也是緣!不然,我們哪得參觀這些茅屋的機會呢?」他就同閒坐在茅屋門口的老婦人攀談起來。
「你們這裡有幾份人家?」
「就是我們兩家。」
「那麼,你們出市很不便,到哪裡去買東西呢?」
「出市要到兩三里外的××。但是我們不大要買東西。鄉下人有得吃些就算了。」
「這是什麼樹?」
「櫻桃樹,前年種的,今年已有果子吃了。你看,枝頭上已經結了不少。」 我和Z先生就走過去觀賞她家門前的櫻桃樹。看見青色的小粒子果然已經纍纍滿枝了,大家讚歎起來。我只吃過紅了的櫻桃,不曾見過枝頭上青青的櫻桃。只知道「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顏色對照的鮮美,不知道櫻桃是怎樣紅起來的。一個月後都市裡綺窗下洋瓷盆裡盛著的鮮麗的果品,想不到就是在這種荒村裡茅屋前的枝頭上由青青的小粒子守紅來的。我又惦記起故鄉緣緣堂來。前年我在堂前手植一株小櫻桃樹,去年夏天枝葉甚茂,卻沒有結子。今年此刻或許也有青青的小粒子綴在枝頭上了。我無端地離去了緣緣堂來作杭州的寓公,覺得有些對它們不起。然而幸虧如此,緣緣堂和小櫻桃現在能給我甘美的回憶。倘然一天到晚擺在我的眼前,恐怕不會給我這樣好感了。這是我的弱點,也是許多人共有的弱點。也許不是弱點,是人類習性之一,不在目前的狀態比目前的狀態可喜;或是美的條件之一,想像比現實更美。我出神地對著櫻桃樹沉思,不知這期間Z先生和那老婦人談了些什麼話。
原來他們已談得同舊相識一般,那老婦人邀我們到她家去坐了。我們沒有進去,但站在門口參觀她的家。因為站在門口已可一目瞭然地看見她的家裡,沒有再進去的必要了。她家裡一灶、一床、一桌,和幾條長凳,還有些日用上少不得的零零碎碎的物件。一切公開,不大有隱藏的地方。衣裳穿在身上了,這裡所有的都是吃和住所需要的最起碼的設備,除此以外並無一件看看的或玩玩的東西。我對此又想起了自己的家裡來。雖然我在杭州所租的是連傢俱的房子,打算暫住的,但和這老婦人的永遠之家比較起來,設備複雜得不可言。
我們要有寫字桌,有椅子,有玻璃窗,有洋台,有電燈,有書,有文具,還要有壁上裝飾的書畫,真是太囉嗦了!近來年勵行躬自薄而厚遇於人的Z先生看了這老婦人之家,也十分歎佩。因此我又想起了某人題行腳頭陀圖像的兩句:「一切非我有,放膽而走。」這老婦人之家究竟還「有」,所以還少不了這扇柴門,還不能放膽而走。只能使度著囉嗦的生活的我和Z先生看了十分歎佩而已。實際,我們的生活在中國總算是囉嗦的了。據我在故鄉所見,農人、工人之家,除了衣食住的起碼設備以外,極少有贅余的東西。我們一鄉之中,這樣的人家佔大多數。我們一國之中,這樣的鄉鎮又佔大多數。我們是在大多數簡陋生活的人中度著囉嗦生活的人;享用了這些囉嗦的供給的人,對於世間有什麼相當的貢獻呢?我們這國家的基礎,還是建設在大多數簡陋生活的工農上面的。
望見拋錨的汽車旁邊又有人圍集起來了,我們就辭了老婦人走到車旁。原來沒有消息,只是乘客等得厭倦,回到車邊來再罵脫幾聲,以解煩悶。有的人正在責問司機:「為什麼機器司務還不來?」「你為什麼不乘了他們的汽車到站頭上去打電話?快得多哩!」但司機沒有什麼話回答,只是向那條漫漫的長路的杭州方面的一端盼望了一下。許多乘客大家時時向這方面盼望,正像大旱之望雲霓。我也跟著眾人向這條路上盼望了幾下。那「青天漫漫覆長路」的印象,到現在還歷歷在目,可以畫得出來。那時我們所盼望的是一架小汽車,載著一個精明幹練的機器司務,帶了一包螺旋釘和修理工具,從地平線上飛馳而來;立刻把病車修好,載了乘客重登前程。我們好比遭了難的船飄泊在大海中,渴望著救生船的來到。我覺得我們有些慚愧:同樣是人,我們只能坐坐的,司機只能開開的。
久之,久之,彼方的地平線上湧出一黑點,漸漸地大起來。「來了!來了!」我們這裡發出一陣愉快的叫聲。然而開來的是一輛極漂亮的新式小汽車,飛也似地通過了我們這病車之旁而長逝。只留下些汽油氣和香水氣給我們聞聞。我們目送了這輛「油壁香車」之後,再回轉頭來盼望我們的黑點。久之,久之,地平線上果然又湧出了一個黑點。「這回一定是了!」有人這樣叫,大家伸長了脖子翹盼。但是司機說「不是,是長興班。」果然那黑點漸大起來,變成了黃點,又變成了一輛公共汽車而停在我們這病車的後面了。這是司機喚他們停的。他問他們有沒有救我們的方法,可不可以先分載幾個客人去。那車上的司機下車來給我們的病車診察了一下,搖搖頭上車去。許多客人想擁上這車去,然而車中滿滿的,沒有一個空坐位,都被拒絕出來。那賣票的把門一關,立刻開走。車中的人從玻璃窗內笑著回顧我們。我們呢,站在黃沙路邊上蹙著眉頭目送他們,莫得同車歸,自己覺得怪可憐的。
後來終於盼到了我們的救星。來的是一輛破舊不堪的小篷車。裡面走出一個渾身齷齪的人來。他穿著一套連褲的藍布的工人服裝,滿身是油污。頭戴一頂沒有束帶的灰色呢帽,臉色青白而處處塗著油污,望去與呢帽分別不出。腳上穿一雙橡皮底的大皮鞋,手中提著一隻荷包。他下了篷車,大踏步走向我們的病車頭上來。大家讓他路,表示起敬。又跟了他到車頭前去看他顯本領。他到車頭前就把身體仰臥在地上,把頭鑽進車底下去。我在車邊望去,看到的彷彿是汽車闖禍時的可怕的樣子。過了一會他鑽出來,立起身來,搖搖頭說:「沒有這種螺旋釘。帶來的都配不上。」乘客和司機都著起急來:「怎麼辦呢?你為什麼不多帶幾種來?」他又搖搖頭說:「這種螺旋廠裡也沒有,要定做的。」聽見這話的人都慌張了。有幾個人幾乎哭得出來。
然而機器司務忽然計上心來。他對司機說:「用木頭做!」司機哭喪著臉說:「木頭呢?刀呢?你又沒帶來。」機器司務向四野一望,斷然地說道:「同老百姓想法!」就放下手中的荷包,逕奔向那兩間茅屋。他借了一把廚刀和一根硬柴回來,就在車頭旁邊削起來。茅屋裡的老婦人另拿一根硬柴走過來,說怕那根是空心的,用不得,所以再送一根來。機器司務削了幾刀之後,果然發見他拿的一根是空心的,就改用了老婦人手裡的一根。這時候打了圈子監視著的乘客,似乎大家感謝機器司務和那老婦人。衣服麗都或身帶手槍的乘客,在這時候只得求教於這個齷齪的工人;堂皇的杭州汽車廠,在這時候只得乞助於荒村中的老婦人;物質文明極盛的都市裡開來的汽車,在這時候也要向這起碼設備的茅屋裡去借用工具。乘客靠司機,司機靠機器司務,機器司務終於靠老百姓。
機器司務用茅屋裡的老婦人所供給的工具和材料,做成了一隻代用的螺旋釘,裝在我們的病車上,病果然被他治癒了。於是司機又高高地坐到他那主席的座位上,開起車來;乘客們也紛紛上車,各就原位,安居樂業,車子立刻向前駛行。這時候春風撲面,春光映目,大家得意洋洋地觀賞前途的風景,不再想起那齷齪的機器司務和那茅屋裡的老婦人了。
我同Z先生於下午安抵朋友L先生的家裡,玩了數天回杭。本想寫一篇「莫干山遊記」,然而回想起來,覺得只有去時途中的一段可以記述,就在題目上加了「半篇」兩字。
註釋:
Z先生,指謝頌羔先生。
L先生,指李圓淨先生。
葛娘,方言,意即「個娘」,江南一帶罵人的話,相當於「媽的」。
湖畔夜飲
前天晚上,四位來西湖游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裡飲酒。酒闌人散,皓月當空。湖水如鏡,花影滿堤。我送客出門,捨不得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蔭下一條石凳,空著等我去坐,我就坐了,想起小時在學校裡唱的春月歌:「春夜有明月,都作歡喜相。每當燈火中,團團清輝上。人月交相慶,花月並生光。有酒不得飲,舉杯獻高堂。」覺得這歌詞溫柔敦厚,可愛得很!又念現在的小學生,唱的歌粗淺俚鄙,沒有福分唱這樣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後兩句,覺得我高堂俱亡,雖有美酒,無處可獻,又感傷得很!三個「得很」逼得我立起身來,緩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淚掉在湖堤上,要被月魄花靈所笑了。
回進家門,家中人說,我送客出門之後,有一上海客人來訪,其人名叫CT(即西諦,鄭振鐸筆名),住在葛嶺飯店。家中人告訴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找我了。這是半小時以前的事,此刻時鐘已指十時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經回旅館去歇息了。當夜我就不去找他,管自睡覺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嶺飯店去找他,他已經出門,茶役正在打掃他的房間。我留了一名片,請他正午或晚上來我家共飲。正午,他沒有來。晚上,他又沒有來。料想他這上海人難得到杭州來,一見西湖,就整日尋花問柳,不回旅館,沒有看見我留在旅館裡的名片。我就獨酌,照例傾盡一斤。
黃昏八點鐘,我正在酩酊之餘,CT來了。闊別十年,身經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輕了。他說我也還是老樣子,不過頭髮白些。「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這詩句雖好,我們可以不唱。略略幾句寒暄之後,我問他吃夜飯沒有。他說,他是在湖濱吃了夜飯——也飲一斤酒——不回旅館,一直來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館裡的名片,他根本沒有看到。我肚裡的一斤酒,在這位青年時代共我在上海豪飲的老朋友面前,立刻消解得乾乾淨淨,清清醒醒。我說:「我們再吃酒!」他說:「好,不要什麼菜蔬。」窗外有些微雨,月色朦朧。西湖不像昨夜的開顏發艷,卻有另一種輕顰淺笑,溫潤靜穆的姿態。昨夜宜於到湖邊步月,今夜宜於在燈前和老友共飲。「夜雨剪春韭」,多麼動人的詩句!可惜我沒有家園,不曾種韭。即使我有園種韭,這晚上也不想去剪來和CT下酒。因為實際的韭菜,遠不及詩中的韭菜的好吃。照詩句實行,是多麼愚笨的事呀!
女僕端了一壺酒和四隻盆子出來,醬鴨,醬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機旁的方桌上。我和CT就對坐飲酒。收音機上面的牆上,正好貼著一首我寫的,數學家蘇步青的詩:「草草杯盤共一歡,莫因柴米話辛酸。春風已綠門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有了這詩,酒味特別的好。我覺得世間最好的酒餚,莫如詩句。而數學家的詩句,滋味尤為純正。因為我又覺得,別的事都可有專家,而詩不可有專家。因為做詩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詩也做得好。倘說做詩有專家,非專家不能做詩,就好比說做人有專家,非專家不能做人,豈不可笑?因此,有些「專家」的詩,我不愛讀。因為他們往往愛用古典,蹈襲傳統;咬文嚼字,賣弄玄虛;扭扭捏捏,裝腔做勢;甚至神經過敏,出神見鬼。而非專家的詩,倒是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純正樸茂,可愛得很。樽前有了蘇步青的詩,桌上醬鴨,醬肉,皮蛋和花生米,味同嚼蠟;唾棄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飲,另外還有一種美味的酒餚!就是話舊。闊別十年,身經浩劫。他淪陷在孤島上,我奔走於萬山中。可驚可喜,可歌可泣的話,越談越多。談到酒酣耳熱的時候,話聲都變了呼號叫嘯,把睡在隔壁房間裡的人都驚醒。談到二十餘年前他在寶山路商務印書館當編輯,我在江灣立達學園教課時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寶、軟軟和瞻瞻——《子愷漫畫》裡的三個主角,幼時他都見過的。瞻瞻現在叫做豐華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到;阿寶和軟軟現在叫豐陳寶和豐寧馨,已經大學畢業而在中學教課了,此刻正在廂房裡和她們的弟妹們練習平劇!我就喊她們來「參見」。CT用手在桌子旁邊的地上比比,說:「我在江灣看見你們時,只有這麼高。」她們笑了,我們也笑了。這種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謂「人生的滋味」,在這裡可以濃烈地嘗到。CT叫阿寶「大小姐」,叫軟軟「三小姐」。我說:「《花生米不滿足》、《瞻瞻新官人,軟軟新娘子,寶姐姐做媒人》、《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等畫,都是你從我的牆壁上揭去,制了鋅板在《文學週報》上發表的,你這老前輩對她們小孩子又有什麼客氣?依舊叫阿寶、軟軟好了。」大家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