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去觀音院左旁,海邊上有很長、很廣、很平的沙灘。較小的一處叫做「百步沙」,較大的一處叫做「千步沙」。潮水不來時,我們就在沙上行走。腳踏到沙上,軟綿綿的,比踏在芳草地上更加舒服。走了一陣,回頭望望,看見自己的足跡連成一根長長的線,把平淨如鏡的沙面劃破,似覺很可惜的。沙地上常有各種各樣的貝殼,同游的人大家尋找拾集,我也拾了一個藏在衣袋裡,帶回去作紀念品。為了拾貝殼,把一片平沙踩得破破爛爛,很對它不起。然而第二天再來看看,依舊平淨如鏡,一點傷痕也沒有了。我對這些沙灘頗感興趣,不亞於四大寺院。
離開普陀山,我在路途中作了兩首詩,記錄在下面:
一別名山五十春,重遊佛頂喜新晴。
東風吹起千巖浪,好似長征奏凱聲。
寺寺燒香拜跪勤,莊嚴寶島氣氤氳。
觀音頷首彌陀笑,喜見群生樂太平。
回到家裡,摸摸衣袋,發見一個貝殼和一根紫竹,聯想起了普陀的不肯去觀音院,便寫這篇隨筆。
赤欄橋外柳千條
日麗風和的一個下午,獨自在西湖邊上跋徨。暫時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地點,甚至忘記了自身,而放眼觀看目前的春色。但見綠柳千條,映著紅橋一帶,好一片動人的光景!古人詩云:「赤欄橋外柳千條」,昔日我常歎賞它為描寫春景的佳句。今日看見了它的實景,歎賞得愈加熱烈了。但是,這也並非因為見了詩的實景之故,只因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地點,甚至忘記了自身,所見的就是詩人的所見;換言之,實景就是詩,所以我的歎賞能愈加熱烈起來。不然,兇惡的時代消息瀰漫在世界的各處,國難的紀念碑矗立在西湖的彼岸,也許還有人類的罪惡充塞在赤欄橋畔的汽車裡,柳蔭深處的樓台中,世間有什麼值得歎賞呢?從前的雅人歡喜管領湖山,常自稱為「西湖長」、「西湖主」。做了長,做了主,那裡還看得見美景?恐怕他們還不如我一個在西湖上的遊客,能夠忘懷一切,看見湖上的畫意詩情呢!
但是,忘懷一切,到底是拖著肉體的人所難以持久的事。「赤欄橋外柳千條」之美,只能在一瞬間使我陶醉,其次的瞬間就把我的思想拉到藝術問題上去。紅配著綠,何以能使人感到美滿?細細咀嚼這個小問題,跋徨中的心也算有了一個著落。
據美學者說,色彩都有象徵力,能作用於人心。人的實際生活上,處處盛用著色彩的象徵力。現在讓我先把紅綠兩色的用例分別想一想看:據說紅象徵性愛,故關於性的曰「桃色」。紅象徵婚姻,故俗稱婚喪事曰「紅白事」。紅象徵女人,故舊稱女人曰「紅顏」、「紅妝」。女人們自己也會很巧妙地應用紅色:有的把臉塗紅,有的把嘴唇塗紅,有的把指爪塗紅,更有的用大紅作衣服的裡子,行動中時時閃出這種刺目的色彩來,彷彿在對人說:「我表面上雖鎮靜,裡面是懷抱著火焰般的熱情的啊!」愛與結婚,總是歡慶的,繁榮的。因此紅又可象徵尊榮,故俗稱富貴曰「紅」。中國人有一種特殊的脾氣:受人銀錢報謝,不歡喜明明而歡喜隱隱,不歡喜直接而歡喜間接。
在這些時候,就用得著紅色的幫助,只要把銀錢用紅紙一包,即使明明地送去,直接地送去,對方看見這色彩自會欣然樂受。這可說是紅色的象徵力的一種妙用!然而紅還有相反的象徵力:在古代,殺頭犯穿紅衣服,紅是罪惡的象徵。在現代,車站上阻止火車前進用紅旗,馬路上阻止車馬前進用紅燈,紅是危險的象徵。義旗大都用紅,紅是革命的。蘇聯是用紅旗的,人就稱蘇聯曰「赤俄」,而謹防她來「赤化」。同是赤,為什麼紅紙包的銀錢受人歡迎,而「赤化」遭人大忌呢?這裡似乎有點矛盾。但從根本上想,亦可相通:大概人類對於紅色的象徵力的認識,始於火和血。火是熱烈的,血是危險的。熱烈往往近於危險,危險往往由於熱烈。凡是熱情、生動、發展、繁榮、力強、激烈、危險等性狀,都可由火和血所有的色彩而聯想。總之,紅是生動的象徵。
綠象徵和平。故車站上允許火車前進時用綠旗,馬路上允許車馬前進時用綠燈。這些雖然是人為的記號,其取用時也不無自然的根據。設想不用紅和綠而換兩種顏色,例如黃和紫,藍和橙,就遠不及紅和綠的自然,又不容易記憶,駕車人或將因誤認而肇事亦未可知。只有紅和綠兩色,自然易於記憶。駕車人可從燈的色彩上直覺地感到前途的狀況,不必牢記這種記號所表示的意味。人的眼睛與身體的感覺,巧妙地相關聯著。紅色映入眼中,身體的感覺自然會緊張起來。綠色映入眼中,身體的感覺自然會從容起來。你要見了紅勉強裝出從容來,見了綠勉強裝出緊張來,固無不可;然而不是人之常情。從和平更進一步,綠又像征親愛。故替人傳達音信的郵差穿綠衣,世界語學者用象徵和平親愛的綠色為標識,都是很有意義的規定。大概人類對於綠色的象徵力的認識,始於自然物。像今天這般風和日麗的春天,草木欣欣向榮,山野遍地新綠,人意亦最歡慰。設想再過數月,綠樹濃蔭,漫天匝地,山野中到處給人張著自然的綠茵與綠幕,人意亦最快適。故凡歡慰、和樂、平靜、親愛、自然、快適等性狀,都可由自然所有的色彩而聯想。總之,綠是安靜的象徵。
紅和綠並列使人感到美觀,由上述的種種用例和象徵力可推知。紅象徵生動,綠象徵安靜。既生動而又安靜,原是最理想的人生。自古以來,太平盛世的人,心中都有這兩種感情飽和地融合著。
這也可從色彩學上解說:世間一切色彩,不外由紅黃藍三色變化而生。故紅黃藍三者稱為「三原色」。三原色各有其特性:紅熱烈、黃莊嚴,藍沉靜。每兩種原色相拼合,成為「三間色」,即紅黃為橙,紅藍為紫,黃藍為綠。三間色亦各有其特性:橙是熱烈加莊嚴,即神聖;紫是熱烈加沉靜,即高貴;綠為莊嚴加沉靜,即和平也。如此屢次拼合,即可產生無窮的色彩,各有無窮的特性。今紅與綠相配合,換言之,即紅與黃藍相配合。此中三原色俱足。換言之,即包含著世間一切色彩。故映入人目,感覺飽和而圓滿,無所偏缺。可知紅綠對比之所以使人感覺美滿,根本的原因在於三原色的俱足。然三原色俱足的對比,不止紅綠一種配合而已。黃與紫(紅藍),藍與橙(紅黃),都是三原色俱足的。何以紅與綠的配合特別美滿呢?這是由於三原色性狀不同之故。
色彩中分陰陽二類,紅為陽之主;色彩中分明暗二類,紅為明之主;色彩中分寒暖二類,紅為暖之主。陽強於陰,明強於暗,暖強於寒。故紅為三原色中最強者,力強於黃,黃又力強於藍。故以黃藍合力(綠)來對比紅,最為勢均力敵。紅藍(紫)對比黃次之。紅黃(橙)對比藍又次之。從它們的象徵上看,也可明白這個道理:熱烈、莊嚴與沉靜,在人的感情的需要上,也作順次的等差。熱烈第一,莊嚴次之,沉靜又次之。重沉靜者失之柔,重莊嚴者失之剛。只有重熱烈者,始得陰陽剛柔之正,而合於人的感情的需要,尤適於生氣蓬勃的人的心情。故樸厚的原始人歡喜紅綠;天真的兒童歡喜紅綠;喜慶的人歡喜紅綠;受了麗日和風的熏陶,忘懷了時世的憂患,而彷徨於西湖濱的我,也歡喜「赤欄橋外柳千條」的色彩的飽和,因此暫時體驗了人們觀賞時的幸福的心情。
可惜這千條楊柳不久就要搖落變衰。只恐將來春歸夏盡,秋氣肅殺,和平的綠色盡歸烏有,單讓赤欄橋的含有危險性的色彩獨佔了自然界,而在灰色的環境中猖獗起來,然而到那時候,西湖上將不復有人來欣賞景色,我也不會再在這裡彷徨了。
半篇莫干山遊記
前天晚上,我九點鐘就寢後,好像有什麼求之不得似的只管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到了十二點鐘模樣,我假定已經睡過一夜,現在天亮了,正式地披衣下床,到案頭來續寫一篇將了未了的文稿。寫到二點半鐘,文稿居然寫完了,但覺非常疲勞。就再假定已經度過一天,現在天夜了,再卸衣就寢。躺下身子就酣睡。
次日早晨還在酣睡的時候,聽得耳邊有人對我說話:「Z先生來了!Z先生來了!」是我姐的聲音。我睡眼朦朧地跳起身來,披衣下樓,來迎接Z先生。Z先生說:「擾你清夢!」我說:「本來早已起身了。昨天寫完一篇文章,寫到了後半夜,所以起得遲了。失迎失迎!」下面就是寒暄。他是昨夜到杭州的,免得夜間敲門,昨晚宿在旅館裡。今晨一早來看我,約我同到莫干山去訪L先生。他知道我昨晚寫完了一篇文稿,今天可以放心地玩,歡喜無量,興高采烈地叫:「有緣!有緣!好像知道我今天要來的!」我也學他叫一遍:「有緣!有緣!好像知道你今天要來的!」
我們寒暄過,喝過茶,吃過粥,就預備出門。我提議:「你昨天到杭州已夜了。沒有見過西湖,今天得先去望一望。」他說:「我是生長在杭州的,西湖看膩了。我們就到莫干山吧。」「但是,赴莫干山的汽車幾點鐘開,你知道嗎?」「我不知道。橫豎汽車站不遠,我們撞去看。有緣,便搭了去;倘要下午開,我們再去玩西湖。」「也好,也好。」他提了帶來的皮包,我空手,就出門了。
黃包車拉我們到汽車站。我們望見站內一個待車人也沒有,只有一個站員從窗裡探頭出來,向我們慌張地問:「你們到哪裡?」我說:「到莫干山,幾點鐘有車?」他不等我說完,用手指著買票處亂叫:「趕快買票,就要開了。」我望見裡面的站門口,赴莫干山的車子已在咕嚕咕嚕地響了。我有些茫然:原來我以為這幾天莫干山車子總是下午開的,現在不過來問鐘點而已,所以空手出門,連速寫簿都不曾攜帶。但現在真是「緣」了,豈可錯過?我便買票,匆匆地拉了Z先生上車。上了車,車子就向綠野中駛去。
坐定後,我們相視而笑。我知道他的話要來了。果然,他又興高采烈地叫:「有緣!有緣!我們遲到一分鐘就趕不上了!」我附和他:「多吃半碗粥就趕不上了!多撒一場尿就趕不上了!有緣!有緣!」車子聲比我們的說話聲更響,使我們不好多談「有緣」,只能相視而笑。
開駛了約半點鐘,忽然車頭上「嗤」地一聲響,車子就在無邊的綠野中間的一條黃沙路上停下了。司機叫一聲「葛娘!」跳下去看。乘客中有人低聲地說:「毛病了!」司機和賣票人觀察了車頭之後,交互地連叫「葛娘!葛娘!」我們就知道車子的確有毛病了。許多乘客紛紛地起身下車,大家圍集到車頭邊去看,同時問司機:「車子怎麼了?」司機說:「車頭底下的螺旋釘落脫了!」說著向車子後面的路上找了一會,然後負著手站在黃沙路旁,向綠野中眺望,樣子像個「雅人」。
乘客趕上去問他:「喂,究竟怎麼了!車子還可以開否?」他回轉頭來,沉下了臉孔說:「開不動了!」乘客喧嘩起來:「拋錨了!這怎麼辦呢?」有的人向四周的綠野環視一周,苦笑著叫:「今天要在這裡便中飯了!」咕嚕咕嚕了一陣之後,有人把正在看風景的司機拉轉來,用代表乘客的態度,向他正式質問善後辦法:「喂!那麼怎麼辦呢?你可不可以修好它?難道把我們放生了?」另一個人就去拉司機的臂:「噯!你去修吧!你去修吧!總要給我們開走的。」但司機搖搖頭,說:「螺旋釘落脫了,沒有法子修的。等有來車時,托他們帶信到廠裡去派人來修吧。總不會叫你們來這裡過夜的。」乘客們聽見「過夜」兩字,心知這拋錨非同小可,至少要耽擱幾個鐘頭了,又是咕嚕咕嚕了一陣。然而司機只管向綠野看風景,他們也無可奈何他。於是大家懶洋洋地走散去。許多人一邊踱,一邊罵司機,用手指著他說:「他不會修的,他只會開開的,飯桶!」那「飯桶」最初由他們笑罵,後來遠而避之,一步一步地走進路旁的綠蔭中,或「矯首而遐觀」,或「撫孤松而盤桓」,態度越悠閒了。
等著了回杭州的汽車,托他們帶信到廠裡,由廠裡派機器司務來修,直到修好,重開,其間約有兩小時之久。在這兩小時間,荒郊的路上演出了恐怕是從來未有的熱鬧。各種服裝的乘客──商人、工人、洋裝客、摩登女郎、老太太、小孩、穿制服的學生、穿軍裝的兵,還有外國人,——在這拋了錨的公共汽車的四周低徊巡遊,好像是各階級派到民間來復興農村的代表。最初大家站在車身旁邊,好像群兒捨不得母親似的。有的人把車頭撫摩一下,歎一口氣;有的人用腳在車輪上踢幾下,罵它一聲;有的人俯下身子來觀察車頭下面缺了螺旋釘的地方,又向別處檢探,似乎想撿出一個螺旋釘來,立即配上,使它重新駛行。最好笑的是那個兵,他帶著手槍雄赳赳地站在車旁,憤憤地罵,似乎想拔出手槍來強迫車子走路。然而他似乎知道手槍耍不過螺旋釘,終於沒有拔出來,只是罵了幾聲「媽的」。那公共汽車老大不才地站在路邊,任人罵它「葛娘」或「媽的」,只是默然。好像自知有罪,被人辱及娘或媽也只得忍受了。它的外形還是照舊,尖尖的頭,矮矮的四腳,龐然的大肚皮,外加簇新的黃外套,樣子神氣活現。然而為了內部缺少了小指頭大的一隻螺旋釘,竟暴卒在荒野中的路旁,任人辱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