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外閱世 第32章 心與物游 (6)
    人生的滋味,在這裡又濃烈地嘗到了。我們就默默地乾了兩杯。我見CT的豪飲,不減二十餘年前。我回憶起了二十餘年前的一件舊事,有一天,我在日昇樓前,遇見CT。他拉住我的手說:「子愷,我們吃西菜去。」我說「好的」。他就同我向西走,走到新世界對面的晉隆西菜館樓上,點了兩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蘭地。吃完之後,僕歐送賬單來。CT對我說:「你身上有錢嗎?」我說「有!」摸出一張五元鈔票來,把賬付了。於是一同下樓,各自回家——他回到閘北,我回到江灣。過了一天,CT到江灣來看我,摸出一張拾元鈔票來,說:「前天要你付賬,今天我還你。」我驚奇而又發笑,說:「賬回過算了,何必還我?更何必加倍還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鈔票塞進他的西裝袋裡去,他定要拒絕。坐在旁邊的立達同事劉薰宇,就過來搶了這張鈔票去,說:「不要客氣,拿到新江灣小店裡去吃酒吧!」大家贊成。於是號召了七八個人,夏丏尊先生,匡互生,方光燾都在內,到新江灣的小酒店裡去吃酒。吃完這張拾元鈔票時,大家都已爛醉了。此情此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作古,劉薰宇遠在貴陽,方光燾不知又在何處。只有CT仍舊在這裡和我共飲。這豈非人世難得之事!我們又浮兩大白。

    夜闌飲散,春雨綿綿。我留CT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館。我給他一把傘,看他的高大的身子在湖畔柳蔭下的細雨中漸漸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兩把傘來還我!」

    山中避雨

    前天同了兩女孩到西湖山中遊玩,天忽下雨。我們倉皇奔走,看見前方有一小廟,廟門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開小茶店而帶賣香燭的。我們趨之如歸。茶店雖小,茶也要一角錢一壺。但在這時候,即使兩角錢一壺,我們也不嫌貴了。

    茶越衝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遊山遇雨,覺得掃興;這時候山中阻雨的一種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牽引了我的感興,反覺得比晴天遊山趣味更好。所謂「山色空濛雨亦奇」,我於此體會了這種境界的好處。然而兩個女孩子不解這種趣味,她們坐在這小茶店裡躲雨,只是怨天尤人,苦悶萬狀。我無法把我所體驗的境界為她們說明,也不願使她們「大人化」而體驗我所感的趣味。

    茶博士坐在門口拉胡琴。除雨聲外,這是我們當時所聞的唯一的聲音。拉的是《梅花三弄》,雖然聲音摸得不大正確,拍子還拉得不錯。這好像是因為顧客稀少,他坐在門口拉這曲胡琴來代替收音機作廣告的。可惜他拉了一會就罷,使我們所聞的只是嘈雜而冗長的雨聲。為了安慰兩個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他很客氣地把胡琴遞給我。

    我借了胡琴回茶店,兩個女孩很歡喜。「你會拉的?你會拉的?」我就拉給她們看。手法雖生,音階還摸得準。因為我小時候曾經請我家鄰近的柴主人阿慶教過《梅花三弄》,又請對面弄內一個裁縫司務大漢教過胡琴上的工尺。阿慶的教法很特別,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給你聽,卻不教你工尺的曲譜。他拉得很熟,但他不知工尺。我對他的拉奏望洋興歎,始終學他不來。後來知道大漢識字,就請教他。他把小工調、正工調的音階位置寫了一張紙給我,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門。現在所以能夠摸出正確的音階者,一半由於以前略有摸violin〔小提琴〕的經驗,一半仍是根基於大漢的教授的。在山中小茶店裡的雨窗下,我用胡琴從容地(因為快了要拉錯)拉了種種西洋小曲。兩女孩和著了歌唱,好像是西湖上賣唱的,引得三家村裡的人都來看。一個女孩唱著《漁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著她拉,三家村裡的青年們也齊唱起來,一時把這苦雨荒山鬧得十分溫暖。我曾經吃過七八年音樂教師飯,曾經用piano〔鋼琴〕伴奏過混聲四部合唱,曾經彈過Beethoven〔貝多芬〕的sonata〔奏鳴曲〕。但是有生以來,沒有嘗過今日般的音樂的趣味。

    兩部空黃包車拉過,被我們雇定了。我付了茶錢,還了胡琴,辭別三家村的青年們,坐上車子。油布遮蓋我面前,看不見雨景。我回味剛才的經驗,覺得胡琴這種樂器很有意思。Piano笨重如棺材,violin要數十百元一具,製造雖精,世間有幾人能夠享用呢?胡琴只要兩三角錢一把,雖然音域沒有violin之廣,也儘夠演奏尋常小曲。雖然音色不比violin優美,裝配得法,其發音也還可聽。這種樂器在我國民間很流行,剃頭店裡有之,裁縫店裡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裡有之。倘能多造幾個簡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漁光曲》一般流行於民間,其藝術陶冶的效果,恐比學校的音樂課廣大得多呢。我離去三家村時,村裡的青年們都送我上車,表示惜別。我也覺得有些兒依依。(曾經搪塞他們說:「下星期再來!」其實恐怕我此生不會再到這三家村裡去喫茶且拉胡琴了。)若沒有胡琴的因緣,三家村裡的青年對於我這路人有何惜別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於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古語云:「樂以教和。」我做了七八年音樂教師沒有實證過這句話,不料這天在這荒村中實證了。

    西湖船

    二十年來,西湖船的形式變了四次。我小時在杭州讀書,曾經傍著西湖住過五年。畢業後供職上海,春秋佳日也常來游。現在蟄居家鄉,離杭很近,更常到杭州小住。因此我親眼看見西湖船的逐漸變形。每次坐到船裡,必有一番感想。但每次上了岸就忘記,不再提起。今天又坐了西湖船回來,心緒殊惡,就拿起筆來,把感想記錄一下。西湖船的形式,二十年來變了四次,但是愈變愈壞。

    西湖船的基本形式,是有白篷的兩頭尖的扁舟。這至今還是不變。常變的是船艙裡的客人的坐位。二十年前,西湖船的坐位是一條籐穿的長方形木框。背後有同樣籐穿的長方形木框,當作靠背。這些木框塗著赭黃的油漆,與船身為同色或同類色,分明地表出它是這船的裝置的一部分。木框上的籐,穿成冰梅花紋樣。每一小孔都通風,一望而知為軟軟的坐墊與靠背,因此坐下去心地是很好的。靠背對坐墊的角度,比九十度稍大——大約一百度。既不像舊式廳堂上的太師椅子那麼豎得筆直,使人坐了腰痛;也不像醉翁椅那麼放得平坦,使人坐了起不身來。靠背的木框,像括弧般微微向內彎曲,恰好切合坐者的背部的曲線。因此坐下去身體是很舒服的。原來遊玩這件事體,說它近於旅行,又不願像旅行那麼肯吃苦,說它類似休養,又不願像休養那麼貪懶惰。故西湖船的原始的(姑且以我所見為主,假定二十年前的為原始的)形式,我認為是最合格的遊船形式。

    倘然坐位再簡陋,換了木板條,遊人坐下去就嫌太吃力;倘然坐位再舒服,索性換了醉翁椅,遊人躺下去又嫌太萎靡,不適於觀賞山水了。只有那種籐穿的木框,使遊人坐下去軟軟的,靠上去又軟軟的,而身體姿勢又像坐在普通凳子上一般,可以自由轉側,可以左顧右盼。何況他們的形狀,質料與顏色,又與船的全部十分調和,先給遊人以恰好的心情呢!二十年前,當我正在求學的時候,西湖裡的船統是這種形式的。早春晚秋,船價很便宜,學生的經濟力也頗能勝任。每逢星期日,出三四毛錢雇一隻船,載著二三同學,數冊書,一壺茶,幾包花生米,與幾個饅頭,便可優遊湖中,盡一日之長。尤其是那時候的搖船人,生活很充裕,樣子很寫意,一面打槳,一面還有心情對我們閒談自己的家庭,西湖的掌故,以及種種笑話。此情此景,現在回想了不但可以神往,還可以憑著追憶而寫幾幅畫,吟幾首詩呢。因為那種船的坐位好,坐船人的姿勢也好;搖船人寫意,坐船人更加寫意;隨時隨地可以吟詩入畫。「野航恰受兩三人」。「恰受」兩字的狀態,在這種船上最充分地表出著。

    我離杭後,某年春,到杭游西湖,忽然發見有許多船的坐位變了形式。籐式木框被撤去,改用了長的籐椅子,後面也有靠背,兩旁又有靠手,不過全體是籐編的。這種籐椅子,坐的地方比以前的加闊,靠背也比以前的加高,坐上去固然比前舒服。但在形式上,殊不及以前的好看。為了船身全是木的,椅子全是籐的,二者配合不甚調和。在人家屋裡,木的幾桌旁邊也常配著籐椅子,並不覺得很不調和。這是屋與船情形不同之故。屋的場面大,其所要求的統一不甚嚴格。船的局面小,一望在目,全體渾成一個單位。其形式與質料,當然要求嚴格的統一。故在廣大的房間裡,木的幾桌旁邊放了籐椅子,不覺得十分異樣,但在小小的一葉扁舟中放了籐椅,望去似覺這是臨時暫置性質的東西,對於船身毫無有機的關係。

    此外還有一種更大的不快:搖船人為了這兩張籐椅子的設備費浩大,常向遊客訴苦,希望多給船錢。有的自己告白:為了同業競爭得厲害,不得已,當了衣物置備這兩隻籐椅的。我們回頭一看,見他果然穿一件破舊的裌衣,當著料峭的東風,坐在船頭上很狹窄的尖角里,為了我們的悅目賞心而勞動著。我們的衣服與他的衣服,我們的坐位與他的坐位,我們的生活與他的生活,同在一葉扁舟之中,相距咫尺之間,兩兩對比之下,怎不令人心情不快?即使我們力能多給他船錢,這種不快已在遊湖時生受了。當時我想:這種籐椅雖然表面光潔平廣,使遊客的身體感到舒服;但其質料形式缺乏統一性,使遊客的眼睛感到不舒服;其來源由於營業競爭的壓迫,使遊客的心情感到更大的不快。得不償失,西湖船從此變壞了!

    其後某年春,我又到杭州游西湖。忽然看見許多西湖船的坐位,又變了形式。前此的長籐椅已被撤去,改用了躺籐椅,其表面就同普通人家最常見的躺籐椅一樣。這變化比前又進一步,即不但全變了椅的質料,又全變了椅的角度。坐船的人若想靠背,須得仰躺下來,把眼睛看著船篷。船篷看厭了,或是想同對面的人談談,須得兩臂使個勁道,支撐起來,四周懸空地危坐著,讓籐靠背像尾巴一般拖在後面。這料想是船家營業競爭愈趨厲害,於是苦心窺察遊客貪舒服的心理而創製的。他們看見遊湖來的富紳,貴客,公子,小姐,大都腳不著地,手不著物,一味貪圖安逸。

    他們為營生起見,就委曲迎合這種遊客的心理,索性在船裡放兩把躺籐椅,讓他們在湖面上躺來躺去,像浮屍一般。我在這裡看見了世紀末的痼疾的影跡:十九世紀末的頹廢主義的精神,得了近代科學與物質文明的助力,在所謂文明人之間長養了一種貪閒好逸的風習。起居飲食用器什物,處處力求便利;名曰增加工作能率,暗中難免汩沒了耐勞習苦的美德,而助長貪閒好逸的惡習。西湖上自從那種用躺籐椅的遊船出現之後,不拘它們在遊湖的實用上何等不適宜,在遊船的形式上何等不美觀,世間自有許多人歡迎它們,使它們風行一時。這不是頹廢精神的遺毒所使然嗎?正當的遊玩,是辛苦的慰安,是工作的預備。這決不是放逸,更不是養病。但那種西湖船載了仰天躺著的遊客而來,我初見時認真當作載來的是一船病人呢。

    最近某年春,我又到杭州游西湖,忽然看見許多西湖船的坐位又變了形式。前此的躺籐椅已被撤去,改用了沙發。厚得「木老老」的兩塊彈簧墊,有的裝著雪白的或淡黃的布套;有的裝著紫醬色的皮,皮面上劃著斜方形的格子,好像頭等火車中的坐位。沙發這種東西,不必真坐,看看已夠舒服之至了。但在健康人,也許真坐不及看看的舒服。它那臉皮半軟半硬,對人迎合得十分周到,體貼得無微不至,有時使人肉麻。它那些彈簧能屈能伸,似抵抗又不抵抗,有時使人難過。這又好似一個陷阱,翻了進去一時爬不起來。故我只有十分疲勞或者生病的時候,懂得沙發的好處;若在健康時,我常覺得看別人坐比自己坐更舒服。但西湖船裡裝沙發,情形就與室內不同。在實用上說,當然是舒服的:坐上去感覺很溫軟,與西湖春景給人的感覺相一致。靠背的角度又不像躺籐椅那麼大,坐著閒看閒談也很自然。

    然而倘把西湖船當作一件工藝品而審察它的形式,這配合就不免唐突。因為這些船身還是舊式的,還是二十年前裝籐穿木框的船身,只有坐位的部分奇跡地換了新式的彈簧坐墊,使人看了發生「時代錯誤」之感。若以彈簧坐墊為標準,則船身的形式應該還要造得精密,材料應該還要選得細緻,油漆應該還要配得美觀,船篷應該還要張得整齊,搖船人的臉孔應該還要有血氣,不應該如此憔悴;搖船人的衣服應該還要楚楚,不應該教他穿得像叫化子一般襤褸。我今天就坐了這樣的一隻西湖船回來,在船中起了上述的種種感想,上岸後不能忘卻。現在就把它們記錄在這裡。總之西湖船的形式,二十年來,變了四次。但是愈變愈壞,變壞的主要原因,是遊客的坐位愈變愈舒服,愈變愈奢華;而船身愈變愈舊,搖船人的臉孔愈變愈憔悴,搖船人的衣服愈變愈襤褸。因此形成了許多不調和的可悲的現象,點綴在西湖的駘蕩春光之下,明山秀水之中。

    註釋:

    「木老老」,方言,意即「很」,「十分」。

    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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