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鄱口左望揚子江,右瞰鄱陽湖,天下壯觀,不可不看。有一天我們果然爬上了最高峰的亭子裡。然而白雲作怪,密密層層地遮蓋了江和湖,不肯給我們看。我們在亭子裡喫茶,等候了好久,白雲始終不散,望下去白茫茫的,一無所見。這時候有一個人手裡拿一把芭蕉扇,走進亭子來。他聽見我們五個人講土白,就和我招呼,說是同鄉。原來他是湖州人。我們石門灣靠近湖州邊界,語音相似,我們就用土白同他談起天來。土白實在痛快,個個字入木三分,極細緻的思想感情也充分表達得出。這位湖州客也實在不俗,句句話都動聽。他說他住在上海,到漢口去望兒子,歸途在九江上岸,乘便一遊廬山。我問他為什麼帶芭蕉扇,他回答說,這東西妙用無窮:熱的時候扇風,太陽大的時候遮陰,下雨的時候代傘,休息的時候當坐墊,這好比濟公活佛的芭蕉扇。因此後來我們談起他的時候就稱他為濟公活佛。互相敘述遊覽經過的時候,他說他昨天上午才上山,知道正街上的館子規定時間賣飯票,他就在十一點鐘先買了飯票,然後買一瓶酒,跑到小天池,在革命烈士墓前奠了酒,遊覽了一番,然後拿了酒瓶回到館子裡來吃午飯,這頓午飯吃得真開心。這番話我也聽得真開心。
白雲只管把揚子江和鄱陽湖封鎖,死不肯給我們看。時候不早,汽車在山下等候,我們只得別了濟公活佛回招待所去。此後濟公活佛就變成了我們的談話資料。姓名地址都沒有問,再見的希望絕少,我們已經把他當作小說裡的人物看待了。誰知天地之間事有湊巧:幾天之後我們下山,在九江的潯廬餐廳吃飯的時候,濟公活佛忽然又拿著芭蕉扇出現了。原來他也在九江候船返滬。我們又互相敘述別後遊覽經過。此公單槍匹馬,深入不毛,所到的地方比我們多。我只記得他說有一次獨自走到一個古塔的頂上,那裡面跳出一隻黃鼠狼來,他打湖州白說:「渠被滄嚇了一嚇,滄也被渠嚇了一嚇!」我覺得這簡直是詩,不過沒有葉韻。宋楊萬里詩云:「意行偶到無人處,驚起山禽我亦驚。」豈不就是這種體驗嗎?現在有些白話詩不講葉韻,就把白話寫成每句一行,一個「但」字占一行,一個「不」也占一行,內容不知道說些什麼,我真不懂。這時候我想:倘能說得像我們的濟公活佛那樣富有詩趣,不葉韻倒也沒有什麼。
在九江的潯廬餐廳吃飯,似乎同在上海差不多。山上的吃飯情況就不同:我們住的招待所離開正街有三四里路,四周毫無供給,吃飯勢必包在招待所裡。價錢很便宜,飯菜也很豐富。只是聽憑配給,不能點菜,而且吃飯時間限定。原來這不是菜館,是一個膳堂,彷彿學校的飯廳。我有四十年不過飯廳生活了,頗有返老還童之感。跑三四里路,正街上有一所菜館。然而這菜館也限定時間,而且供應量有限,若非趁早買票,難免枵腹遊山。我們在輪船裡的時候,吃飯分五六班,每班限定二十分鐘,必須預先買票。膳廳裡寫明請勿喝酒。有一個乘客說:「吃飯是一件任務。」我想:輪船裡地方小,人多,倒也難怪;山上遊覽之區,飲食一定便當。豈知山上的菜館不見得比輪船裡好些。我很希望下年這種辦法加以改善。為什麼呢,這到底是遊覽之區!並不是學校或學習班!人們長年勞動,難得遊山玩水,遊興好的時候難免把吃飯延遲些,跑得肚饑的時候難免想吃些點心。名勝之區的飲食供應倘能滿足遊客的願望,使大家能夠暢遊,豈不是美上加美呢?然而廬山給我的總是好感,在飲食方面也有好感:青島啤酒開瓶的時候,白沫四散噴射,飛濺到幾尺之外。我想,我在上海一向喝光明啤酒,原來青島啤酒氣足得多。回家趕快去買青島啤酒,豈知開出來同光明啤酒一樣,並無白沫飛濺。啊,原來是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氣壓的關係!廬山上的啤酒真好!
黃山印象
看山,普通總是仰起頭來看的。然而黃山不同,常常要低下頭去看。因為黃山是群山,登上一個高峰,就可俯瞰群山。這教人想起杜甫的詩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而精神為之興奮,胸襟為之開朗。我在黃山盤桓了十多天,登過紫雲峰、立馬峰、天都峰、玉屏峰、光明頂、獅子林、眉毛峰等山,常常爬到絕頂,有如蘇東坡游赤壁的「履版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
在黃山中,不但要低頭看山,還要面面看山。因為方向一改變,山的樣子就不同,有時竟完全兩樣。例如從玉屏峰望天都峰,看見旁邊一個峰頂上有一塊石頭很像一隻松鼠,正在向天都峰跳過去的樣子。這景致就叫「松鼠跳天都」。然而爬到天都峰上望去,這松鼠卻變成了一雙鞋子。又如手掌峰,從某角度望去竟像一個手掌,五根手指很分明。然而峰迴路轉這手掌就變成了一個拳頭。他如「羅漢拜觀音」、「仙人下棋」、「喜鵲登梅」、「夢筆生花」、「鰲魚駝金龜」等景致,也都隨時改樣,變幻無定。如果我是個好事者,不難替這些石山新造出幾十個名目來,讓導遊人增加些講解資料。
然而我沒有這種雅興,卻聽到別人新取了兩個很好的名目:有一次我們從西海門憑欄俯瞰,但見無數石山拔地而起,真像萬笏朝天;其中有一個石山由許多方形石塊堆積起來,竟同玩具中的積木一樣,使人不相信是天生的,而疑心是人工的。導遊人告訴我:有一個上海來的遊客,替這石山取個名目,叫做「國際飯店」。我一看,果然很像上海南京路上的國際飯店。有人說這名目太俗氣,欠古雅。我卻覺得有一種現實的美感,比古雅更美。又有一次,我們登光明頂,望見東海(這海是指雲海)上有一個高峰,腰間有一個缺口,缺口裡有一塊石頭,很像一隻蹲著的青蛙。氣象台裡有一個青年工作人員告訴我:他們自己替這景致取一個名目,叫做「青蛙跳東海」。我一看,果然很像一隻青蛙將要跳到東海裡去的樣子。這名目取得很適當。
翻山過嶺了好幾天,最後逶迤下山,到雲谷寺投宿。這雲谷寺位在群山之間的一個谷中。由此再爬過一個眉毛峰,就可以回到黃山賓館而結束游程了。我這天傍晚到達了雲谷寺,發生了一種特殊的感覺,覺得心情和過去幾天完全不同。起初想不出其所以然,後來仔細探索,方才明白原因:原來雲谷寺位在較低的山谷中,開門見山,而這山高得很,用「萬丈」、「插雲」等語來形容似乎還嫌不夠,簡直可用「凌霄」、「逼天」等字眼。因此我看山必須仰起頭來。古語云:「高山仰止」,可見仰起頭來看山是正常的,而低下頭去看山是異常的。我一到雲谷寺就發生一種特殊的感覺,便是因為在好幾天異常之後突然恢復正常的原故。這時候我覺得異常固然可喜,但是正常更為可愛。我躺在雲谷寺宿舍門前的籐椅裡,臥看山景,但見一向異常地躺在我腳下的白雲,現在正常地浮在我頭上了,覺得很自然。它們無心出岫,隨意來往;有時冉冉而降,似乎要闖進寺裡來訪問我的樣子。我便想起某古人的詩句:「白雲無事常來往,莫怪山僧不送迎。」好詩句啊!然而叫我做這山僧,一定閉門不納,因為白雲這東西是很潮濕的。
此外也許還有一個原因:雲谷寺是舊式房子,三開間的樓屋。我們住在樓下左右兩間裡,中央一間作為客堂;廊下很寬,布設桌椅,可以隨意起臥,品茗談話,飲酒看山,比過去所住的文殊院、北海賓館、黃山賓館趣味好得多。文殊院是石造二層樓屋,房間像輪船裡的房艙或火車裡的臥車:約一方丈大小的房間,中央開門,左右兩床相對,中間靠窗設一小桌,每間都是如此。北海賓館建築宏壯,房間較大,但也是集體宿舍式的:中央一條走廊,兩旁兩排房間,間間相似。黃山賓館建築尤為富麗堂皇,同上海的國際飯店、錦江飯店等差不多。兩賓館都有同上海一樣的衛生設備。這些房屋居住固然舒服,然而太刻板,太洋化;住得長久了,覺得彷彿關在籠子裡。雲谷寺就沒有這種感覺,不像旅館,卻像人家家裡,有親切溫暖之感和自然之趣。因此我一到雲谷寺就發生一種特殊的感覺。雲谷寺倘能添置衛生設備,採用些西式建築的優點:兩賓館的建築倘能採用中國方式,而加西洋設備,使外為中用,那才是我所理想的旅舍了。
這又使我回想起杭州的一家西菜館的事,附說在此:此次我游黃山,道經杭州,曾經到一個西菜館裡去吃一餐午飯。這菜館採用西式的分食辦法,但不用刀叉而用中國的筷子。這辦法好極。原來中國的合食是不好的辦法,各人的唾液都可能由筷子帶進菜碗裡,拌勻了請大家吃。西洋的分食辦法就沒有這弊端,很應該採用。然而西洋的刀叉,中國人實在用不慣,我們還是裡筷子便當。
這西菜館能採取中西之長,創造新辦法,非常合理,很可讚佩。當時我看見座上多半是農民,就恍然大悟:農民最不慣用刀叉,這合理的新辦法顯然是農民教他們創造的。
不肯去觀音院
普陀山,是舟山群島中的一個島,島上寺院甚多,自古以來是佛教勝地,香火不絕。浙江人有一句老話:「行一善事,比南海普陀去燒香更好。」可知南海普陀去燒香是一大功德。因為古代沒有汽船,只有帆船;而渡海到普陀島,風浪甚大,旅途艱苦,所以功德很大。現在有了汽船,交通很方便了,但一般信佛的老太太依舊認為一大功德。
我赴寧波旅行寫生,因見春光明媚,又覺身體健好,遊興濃厚,便不肯回上海,卻轉赴普陀去「借佛游春」了。我童年時到過普陀,屈指計算,已有五十年不曾重遊了。事隔半個世紀,加之以解放後普陀寺廟都修理得嶄新,所以重遊竟同初游一樣,印象非常新鮮。
我從寧波乘船到定海,行程三小時;從定海坐汽車到沈家門,五十分鐘;再從沈家門乘輪船到普陀,只費半小時。其時正值二月十九觀世音菩薩生日,香客非常熱鬧,買香燭要排隊,各寺院客房客滿。但我不住寺院,住在定海專署所辦的招待所中,倒很清靜。
我游了四個主要的寺院:前寺、後寺、佛頂山、紫竹林。前寺是普陀的領導寺院,殿宇最為高大。後寺略小而設備莊嚴,千年以上的古木甚多。佛頂山有一千多石級,山頂常沒在雲霧中,登樓可以俯瞰普陀全島,遙望東洋大海。紫竹林位在海邊,屋宇較小,內供觀音,住居者儘是尼僧;近旁有潮音洞,每逢潮漲,濤聲異常宏亮。寺後有竹林,竹竿皆紫色。我曾折了一根細枝,藏在衣袋裡,帶回去作紀念品。這四個寺院都有悠久的歷史,都有名貴的古物。我曾經參觀兩隻極大的飯鍋,每鍋可容八九擔米,可供千人吃飯,故名曰「千人鍋」。我用手杖量量,其直徑約有兩手杖。我又參觀了一隻七千斤重的鐘,其聲宏大悠久,全山可以聽見。
這四個主要寺院中,紫竹林比較的最為低小;然而它的歷史在全山最為悠久,是普陀最初的一個寺院。而且這開國元勳與日本人有關。有一個故事,是紫竹林的一個尼僧告訴我的,她還有一篇記載掛在客廳裡呢。這故事是這樣:
千餘年前,後梁時代,即公歷九百年左右,日本有一位高僧,名叫慧鍔的,乘帆船來華,到五台山請得了一位觀世音菩薩像,將載回日本去供養。那帆船開到蓮花洋地方,忽然開不動了。這慧鍔法師就向觀音菩薩禱告:「菩薩如果不肯到日本去,隨便菩薩要到哪裡,我和尚就跟到哪裡,終身供養。」禱告畢,帆船果然開動了。隨風飄泊,一直來到了普陀島的潮音洞旁邊。慧鍔法師便捧菩薩像登陸。此時普陀全無寺院,只有居民。有一個姓張的居民,知道日本僧人從五台山請觀音來此,就捐獻幾間房屋,給他供養觀音像。又替這房屋取個名字,叫做「不肯去觀音院」。慧鍔法師就在這不肯去觀音院內終老。這不肯去觀音院是普陀第一所寺院,是紫竹林的前身。紫竹林這名字是後來改的。有一個人為不肯去觀音院題一首詩:
借問觀世音,因何不肯去?
為渡大中華,有緣來此地。
如此看來,普陀這千餘年來的佛教名勝之地,是由日本人創始的。可見中日兩國人民自古就互相交往,具有密切的關係。我此次出遊,在寧波天童寺想起了五百年前在此寺作畫的雪舟,在普陀又聽到了創造寺院的慧鍔。一次旅行,遇到了兩件與日本有關的事情,這也可證明中日兩國人民關係之多了。不僅古代而已,現在也是如此。我經過定海,參觀魚場時,聽見漁民說起:近年來海面常有颶風暴發,將漁船吹到日本,日本的漁民就招待這些中國漁民,等到風息之後護送他們回到定海。有時日本的漁船也被颶風吹到中國來,中國的漁民也招待他們,護送他們回國。勞動人民本來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