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外閱世 第28章 心與物游 (2)
    新枚和他的捷克制的手風琴,一日也捨不得分離,背著它游廬山。手風琴的音色清朗像豎琴,富麗像鋼琴,在雲山蒼蒼、江水泱泱的環境中奏起悠揚的曲調來,真有「高山流水」之概。我呷著啤酒聽賞了一會,不覺叩舷而歌,歌的是十二三歲時在故鄉石門灣小學校裡學過的、沈心工先生所作的揚子江歌:

    源青海兮峽瞿塘,蜿蜒騰蛟蟒。

    滾滾下荊揚,千里一瀉黃海黃。

    潤我祖國千秋萬歲歷史之榮光。

    反覆唱了幾遍,再教手風琴依歌而和之,覺得這歌曲實在很好;今天在這裡唱,比半世紀以前在小學校裡唱的時候感動更深。這歌詞完全是中國風的,句句切題,描寫得很扼要;句句葉音,都葉得很自然。新時代的學校唱歌中,這樣好的歌曲恐怕不多呢。因此我在甲板上熱愛地重溫這兒時舊曲。不過在這裡奏樂、唱歌,甚至談話,常常有美中不足之感。你道為何:各處的擴音機聲音太響,而且廣播的時間太多,差不多終日不息。我的房間門口正好裝著一個喇叭,倘使鎮日坐在門口,耳朵說不定會震聾。這設備本來很好:報告船行情況,通知開飯時間,招領失物,對旅客都有益。然而報告通知之外不斷地大聲演奏各種流行唱片,聲音壓倒一切,強迫大家聽賞,這過分的盛意實在難於領受。我常常想向輪船當局提個意見,希望廣播輕些,少些。然而不知為什麼,大概是生怕多數人喜歡這一套吧,終於沒有提。

    輪船在沿江好幾個碼頭停泊一二小時。我們上岸散步的有三處:南京、蕪湖、安慶。好像有一根無形的繩索繫在身上,大家不敢走遠去,只在碼頭附近閒步閒眺,買些食物或紀念品。南京真是一個引人懷古的地方,我踏上它的土地,立刻神往到六朝、三國、春秋吳越的遠古,闔閭、夫差、孫權、周郎、梁武帝、陳後主……都閃現在眼前。望見一座青山,啊,這大約就是諸葛亮所望過的龍蟠鍾山吧!偶然看見一家店舖的門牌上寫著邯鄲路,邯鄲這兩個字又多麼引人懷古!我買了一把小刀作為南京紀念,拿回船上,同舟的朋友說這是上海來的。

    蕪湖輪船碼頭附近沒有市街,沿江一條崎嶇不平的馬路旁邊擺著許多攤頭。我在馬路盡頭的一副擔子上吃了一碗豆腐花就回船。安慶的碼頭附近很熱鬧。我們上岸,從人叢中擠出,走進一條小街,逶迤曲折地走到了一條大街上,在一爿雜貨鋪裡買了許多紀念品,不管它們是哪裡來的。在安慶的小街裡許多人家的門前,我看到了一種平生沒有見過的傢俱,這便是嬰孩用的坐車。這坐車是圓柱形的,上面一個圓圈,下面一個底盤,四根柱子把圓圈和底盤連接;中間一個坐位,嬰兒坐在這坐位上;底盤下面有四個輪子,便於推動。

    坐位前面有一個特別裝置:二三寸闊的一條小板,斜斜地裝在坐位和底盤上,與底盤成四五十度角,小板兩旁有高起的邊,彷彿小人國裡的兒童公園裡的滑梯。我初見時不解這滑梯的意義,一想就恍然大悟了它的妙用。記得我嬰孩時候是站立桶的。這立桶比桌面高,四周是板,中間有一隻抽斗,我的手靠在桶口上,腳就站在抽斗裡。抽斗底上有桂圓大的許多洞,抽斗下面桶底上放著灰籮,妙用就在這裡。然而安慶的坐車比較起我們石門灣的立桶來高明得多。這裝置大約是這裡的煩惱的勞動婦女所發明的吧?安慶煩惱的人大約較多,剛才我擠出碼頭的時候,就看見許多五六歲甚至三四歲的小孩子。這些小孩子大約是從煩惱的人家溢出到碼頭上來的。我想起了久不見面的邵力子先生。

    輪船裡的日子比平居的日子長得多。在輪船裡住了三天兩夜,勝如平居一年半截,所有的地方都熟悉,外加認識了不少新朋友。然而這還是廬山之遊的前奏曲。踏上九江的土地的時候,又感到一種新的興奮,彷彿在音樂會裡聽完了一個節目而開始再聽另一個新節目似的。

    二、九江印象

    九江是一個可愛的地方,雖然天氣熱到九十五度,還是可愛。我們一到招待所,聽說上山車子擠,要宿兩晚才有車。

    我們有了細看九江的機會。「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同是長於人,生小不相識。」(崔顥)「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白居易)常常替詩人當模特兒的九江,受了詩的美化,到一千多年後的今天風韻猶存。街道清潔,市容整齊;遙望崗巒起伏的廬山,彷彿南北高峰;那甘棠湖正是具體而微的西湖,九江居然是一個小杭州。但這還在其次。九江的男男女女,大都儀容端正。極少有奇形怪狀的人物。尤其是婦女們,無論群集在甘棠湖邊洗衣服的女子,提著筐挑著擔在街上趕路的女子,一個個相貌端正,衣衫整潔,其中沒有西施,但也沒有嫫母。她們好像都是學校裡的女學生。但這也還在其次。 九江的人態度都很和平,對外來人尤其客氣。這一點最為可貴。

    二十年前我逃難經過江西的時候,有一個逃難伴侶告訴我:「江西人好客。」當時我扶老攜幼在萍鄉息足一個多月,深深地感到這句話的正確。這並非由於萍鄉的地主(這地主是本地人的意思)夫婦都是我的學生的原故,也並非由於「到處兒童識姓名」(馬一浮先生贈詩中語)的原故。不管相識不相識,萍鄉人一概慇勤招待。如今我到九江,二十年前的舊印象立刻復活起來。我們在九江,大街小巷都跑過,南潯鐵路的火車站也到過。我仔細留意,到處都度著和平的生活,絕不聞相打相罵的聲音。向人問路,他恨不得把你送到了目的地。我常常驚訝地域區別對風俗人情的影響的偉大。萍鄉和九江,相去很遠。然而同在江西省的區域之內,其風俗人情就有共通之點。我覺得江西人的「好客」確是一種美德,是值得表揚,值得學習的。我說九江是一個可愛的地方,主要點正在於此。

    九江街上瓷器店特別多,除了瓷器店之外還有許多瓷器攤頭。瓷器之中除了日用瓷器之外還有許多瓷器玩具:貓、狗、雞、鴨、兔、牛、馬、兒童人像、婦女人像、騎馬人像、羅漢像、壽星像,各種各樣都有,而且大都是上彩釉的。這使我聯想起無錫來。無錫惠山等處有許多泥玩具店,也有各種各樣的形象,也都是施彩色的。所異者,瓷和泥質地不同而已。在這種玩具中,可以窺見中國手藝工人的智巧。他們都沒有進過美術學校雕塑科,都沒有學過素描基本練習,都沒有學過藝用解剖學,全憑天生的智慧和熟練的技巧,刻畫出種種形象來。這些形象大都肖似實物,大多姿態優美,神氣活現。而瓷工比較起泥工來,據我猜想,更加複雜困難。因為泥質鬆脆,只能塑造像坐貓、蹲兔那樣團塊的形象。而瓷質堅致,馬的四隻腳也可以塑出。九江瓷器中的八駿,最能顯示手藝工人的天才。

    那些馬身高不過一寸半,或俯或仰,或立或行,骨胳都很正確,姿態都很活躍。我們買了許多,拿回寓中,陳列在桌子上仔細欣賞。唐朝的畫家韓干以畫馬著名於後世。我沒有看見過韓幹的真跡,不知道他的平面造型藝術比較起江西手藝工人的立體造型藝術來高明多少。韓干是在唐明皇的朝廷裡做大官的。那時候唐明皇有一個擅長畫馬的宮廷畫家叫做陳閎。有一天唐明皇命令韓干向陳閎學習畫馬。韓幹不奉詔,回答唐明皇說:「臣自有師。陛下內廄之馬,皆臣師也。」我們江西的手藝工人,正同韓干一樣,沒有進美術學校從師,就以民間野外的馬為師,他們的技術是全靠平常對活馬觀察研究而進步起來的。我想唐朝時代民間一定也不乏像江西瓷器手藝工人那樣聰明的人,教他們拿起畫筆來未必不如韓干。只因他們沒有像韓幹那樣做大官,不能獲得皇帝的賞識,因此終身沉淪,湮沒無聞;而韓干獨僥倖著名於後世。這樣想來,社會制度不良的時代的美術史,完全是偶然形成的。

    我們每人出一分錢,搭船到甘棠湖裡的煙水亭去乘涼。這煙水亭建築在像杭州西湖湖心亭那樣的一個小島上,四面是水,全靠渡船交通九江大陸。這小島面積不及湖心亭之半,而樹木甚多。樹下設竹榻賣茶。我們躺在竹榻上喝茶,四面水光艷艷,風聲獵獵,九十度以上的天氣也不覺得熱。有幾個九江女郎也擺渡到這裡的樹蔭底下來洗衣服。每一個女郎所在的岸邊的水面上,都以這女郎為圓心而畫出層層疊疊的半圓形的水浪紋,好像半張極大的留聲機片。這光景真可入畫。

    我躺在竹榻上,無意中舉目正好望見廬山。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大概就是這種心境吧。預料明天這時光,一定已經身在山中,也許已經看到廬山真面目了。

    三、廬山面目

    「咫尺愁風雨,匡廬不可登。只疑雲霧裡,猶有六朝僧。」(錢起)這位唐朝詩人教我們「不可登」,我們沒有聽他的話,竟在兩小時內乘汽車登上了匡廬。這兩小時內氣候由盛夏迅速進入了深秋。上汽車的時候九十五度,在汽車中先藏扇子,後添衣服,下汽車的時候不過七十幾度了。赴第三招待所的汽車駛過正街鬧市的時候,廬山給我的最初印象竟是桃源仙境: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茶館、酒樓、百貨之屬;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不過他們看見了我們沒有「乃大驚」,因為上山避暑休養的人很多,招待所滿坑滿谷,好容易留兩個房間給我們住。廬山避暑勝地,果然名不虛傳。這一天天氣晴朗。憑窗遠眺,但見近處古木參天,綠蔭蔽日;遠處崗巒起伏,白雲出沒。有時一帶樹林忽然不見,變成了一片雲海;有時一片白雲忽然消散,變成了許多樓台。正在凝望之間,一朵白雲冉冉而來,攢進了我們的房間裡。倘是幽人雅士,一定大開窗戶,歡迎它進來共住;但我猶未免為俗人,連忙關窗謝客。我想,廬山真面目的不容易窺見,就為了這些白雲在那裡作怪。

    廬山的名勝古跡很多,據說共有兩百多處。但我們十天內遊蹤所到的地方,主要的就是小天池、花徑、天橋、仙人洞、含鄱口、黃龍潭、烏龍潭等處而已。夏禹治水的時候曾經登大漢陽峰,周朝的匡俗曾經在這裡隱居,晉朝的慧遠法師曾經在東林寺門口種松樹,王羲之曾經在歸宗寺洗墨,陶淵明曾經在溫泉附近的栗裡村住家,李白曾經在五老峰下讀書,白居易曾經在花徑詠桃花,朱熹曾經在白鹿洞講學,王陽明曾經在捨身巖散步,朱元璋和陳友諒曾經在天橋作戰……古跡不可勝計。然而憑弔也頗傷腦筋,況且我又不是詩人,這些古跡不能激發我的靈感,跑去訪尋也是枉然,所以除了乘便之外,大都沒有專誠拜訪。有時我的太太跟著孩子們去尋幽探險了,我獨自高臥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山樓上,看看廬山風景照片和導遊之類的書,山光照檻,雲樹滿窗,塵囂絕跡,涼生枕簟,倒是真正的避暑。我看到天橋的照片,遊興發動起來,有一天就跟著孩子們去尋訪。爬上斷崖去的時候,一位掛著南京大學徽章的教授告訴我:「上面路很難走,老先生不必去吧。

    天橋的那條石頭大概已經跌落,就只是這麼一個斷崖。」我抬頭一看,果然和照片中所見不同:照片上是兩個斷崖相對,右面的斷崖上伸出一根大石條來,伸向左面的斷崖,但是沒有達到,相距數尺,彷彿一腳可以跨過似的。然而實景中並沒有石條,只是相距若干丈的兩個斷崖,我們所登的便是左面的斷崖。我想:這地方叫做天橋,大概那根石條就是橋,如今橋已經跌落了,我們在斷崖上坐看雲起,臥聽鳥鳴,又拍了幾張照片,逍遙地步行回寓。晚餐的時候,我向管理局的同志探問這條橋何時跌落,他回答我說,本來沒有橋,那照相是從某角度望去所見的光景。啊,我恍然大悟了:那位南京大學教授和我談話的地方,即離開左面的斷崖數十丈的地方,我的確看到有一根不很大的石條伸出在空中,照相鏡頭放在石條附近適當的地方,透視法就把石條和斷崖之間的距離取消,拍下來的就是我所欣賞的照片。我略感不快,彷彿上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商業廣告的當。然而就照相術而論,我不能說它虛偽,只是「太」巧妙了些。天橋這個名字也古怪,沒有橋為什麼叫天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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