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外閱世 第25章 人生如夢 (7)
    近來我尤多經驗這種情形:我妻到故鄉去作長期的歸寧,把兩個小孩子留剩在這裡,交託我管。我每晚要同他們一同睡覺。他們先睡,九點鐘定靜,我開始讀書,作文,往往過了半夜,才鑽進他們的被窩裡。天一亮,小孩子就醒,像鳥兒地在我耳邊喧聒,又不絕地催我起身。然這時候我正在晨夢,一面隱隱地聽見他們的喧聒,一面作夢中的遨遊。他們叫我不醒,將嘴巴合在我的耳朵上,大聲疾呼「爸爸!起身了!」立刻把我從夢境裡拉出。有時我的夢正達於興味的高潮,或還沒有告段落,就回他們話,叫他們再唱一曲歌,讓我睡一歇,連忙蒙上被頭,繼續進行我的夢遊。這的確會繼續進行,甚且打斷兩三次也不妨。不過那時候的情形很奇特:一面尋找夢的頭緒,繼續演進,一面又能隱隱地聽見他們的唱歌聲的斷片。即一面在熱心地做夢中的事,一面又知道這是虛幻的夢。有夢遊的假我,同時又有伴小孩子睡著的真我。

    但到了孩子大哭,或夢完結了的時候,我也就毅然地起身了。披衣下床,「今日有何要務」的真我的正念凝集心頭的時候,夢中的妄念立刻被排出意外,誰還留戀或計較呢?

    「人生如夢」,這話是古人所早已道破的,又是一切人所痛感而承認的。那末我們的人生,都是——同我的晨夢一樣——在夢中曉得自己做夢的了。這念頭一起,疑惑與悲哀的感情就支配了我的全體,使我終於無可自解,無可自慰。往往沒有窮究的勇氣,就把它暫擱在一旁,得過且過地過幾天再說。這想來也不是我一人的私見,講出來一定有許多人表示同感吧!

    因為這是眾目昭彰的一件事:無窮大的宇宙間的七尺之軀,與無窮久的浩劫中的數十年,而能上窮星界的秘密,下探大地的寶藏,建設詩歌的美麗的國土,開拓哲學的神秘的境地。然而一到這脆弱的軀殼損壞而朽腐的時候,這偉大的心靈就一去無跡,永遠沒有這回事了。這個「我」的兒時的歡笑,青年的憧憬,中年的哀樂,名譽,財產,戀愛……在當時何等認真,何等鄭重;然而到了那一天,全沒有「我」的一回事了!哀哉,「人生如夢!」

    然而回看人世,又覺得非常詫異:在我們以前,「人生」已被反覆了數千萬遍,都像曇花泡影地倏現倏滅。大家一面明明知道自己也是如此,一面卻又置若不知,毫不懷疑地熱心做人。——做官的熱心辦公,做兵的熱心體操,做商的熱心算盤,做教師的熱心上課,做車伕的熱心拉車,做廚房的熱心燒飯……還有做學生的熱心求知識,以預備做人,——這明明是自殺,慢性的自殺!

    這便是為了人生的飽暖的愉快,戀愛的甘美,結婚的幸福,爵祿富厚的榮耀,把我們騙住,致使我們無暇回想,流連忘返,得過且過,提不起窮究人生的根本的勇氣,糊塗到死。

    「人生如夢!」不要把這句話當作文學上的裝飾的麗句!這是當頭的棒喝!古人所道破,我們所痛感而承認的。我們的人生的大夢,確是——同我的晨夢一樣——在夢中曉得自己做夢的。我們一面在熱心地做夢中的事,一面又知道這是虛幻的夢。我們有夢中的假我,又有本來的「真我」。我們毅然起身,披衣下床,真我的正念凝集於心頭的時候,夢中的妄念立刻被置之一笑,誰還留戀或計較呢?

    同夢的朋友們!我們都有「真我」的,不要忘記了這個「真我」,而沉酣於虛幻的夢中!我們要在夢中曉得自己做夢,而常常找尋這個「真我」的所在。

    剪網

    大娘舅白相了「大世界」回來。把兩包良鄉栗子在桌子上一放,躺在籐椅子裡,臉上現出歡樂的疲倦,搖搖頭說:

    「上海地方白相真開心!京戲,新戲,影戲,大鼓,說書,變戲法,什麼都有;喫茶,吃酒,吃菜,吃點心,由你自選;還有電梯,飛船,飛輪,跑冰……老虎,獅子,孔雀,大蛇……真是無奇不有!唉,白相真開心,但是一想起銅錢就不開心。上海地方用銅錢真容易!倘然白相不要銅錢,哈哈哈哈……」

    我也陪他「哈哈哈哈……」

    大娘舅的話真有道理!「白相真開心,但是一想起銅錢就不開心」,這種情形我也常常經驗。我每逢坐船,乘車,買物,不想起錢的時候總覺得人生很有意義,對於製造者的工人與提供者的商人很可感謝。但是一想起錢的一種交換條件,就減殺了一大半的趣味。教書也是如此:同一班青年或兒童一起研究,為一班青年或兒童講一點學問,何等有意義,何等歡喜!但是聽到命令式的上課鈴與下課鈴,做到軍隊式的「點名」,想到商賈式的「薪水」,精神就不快起來,對於「上課」的一事就厭惡起來。這與大娘舅的白相大世界情形完全相同。所以我佩服大娘舅的話有道理,陪他一個「哈哈哈哈……」。

    原來「價錢」的一種東西,容易使人限制又減小事物的意義。譬如像大娘舅所說:「共和廳裡的一壺茶要兩角錢,看一看獅子要二十個銅板。」規定了事物的代價,這事物的意義就被限制,似乎吃共和廳裡的一壺茶等於吃兩隻角子,看獅子不外乎是看二十個銅板了。然而實際共和廳裡的茶對於飲者的我,與獅子對於看者的我,趣味決不止這樣簡單。所以倘用估價錢的眼光來看事物,所見的世間就只有錢的一種東西,而更無別的意義,於是一切事物的意義就被減小了。「價錢」,就是使事物與錢發生關係。可知世間其他一切的「關係」,都是足以妨礙事物的本身的存在的真意義的。故我們倘要認識事物的本身的存在的真意義,就非撤去其對於世間的一切關係不可。

    大娘舅一定能夠常常不想起銅錢而白相大世界,所以能這樣開心而讚美。然而他只是撤去「價錢」的一種關係而已。倘能常常不想起世間一切的關係而在這世界裡做人,其一生一定更多歡慰。對於世間的麥浪,不要想起是麵包的原料,對於盤中的橘子,不要想起是解渴的水果;對於路上的乞丐,不要想起是討錢的窮人;對於目前的風景,不要想起是某鎮某村的郊野。倘能有這種看法,其人在世間就像大娘舅白相大世界一樣,能常常開心而讚美了。

    我彷彿看見這世間有一個極大而極複雜的網。大大小小的一切事物,都被牢結在這網中,所以我想把握某一種事物的時候,總要牽動無數的線,帶出無數的別的事物來,使得本物不能孤獨地明晰地顯現在我的眼前,因之永遠不能看見世界的真相。大娘舅在大世界裡,只將其與「錢」相結的一根線剪斷,已能得到滿足而歸來。所以我想找一把快剪刀,把這個網盡行剪破,然後來認識這世界的真相。

    藝術,宗教,就是我想找求來剪破這「世網」的剪刀吧!

    註釋:

    「大世界」,當時上海一個著名遊樂場。

    阿難

    往年我妻曾經遭逢小產的苦難。在半夜裡,六寸長的小孩辭了母體而默默地出世了。醫生把他裹在紗布裡,托出來給我看,說著:

    「很端正的一個男孩!指爪都已完全了,可惜來得早了一點!」我正在驚奇地從醫生手裡窺看的時候,這塊肉忽然動起來,胸部一跳,四肢同時一撐,宛如垂死的青蛙的掙扎。我與醫生大家吃驚,屏息守視了良久,這塊肉不再跳動,後來漸漸發冷了。

    唉!這不是一塊肉,這是一個生靈,一個人。他是我的一個兒子,我要給他取名字:因為在前有阿寶、阿先、阿瞻,又他母親為他而受難,故名曰「阿難」。阿難的屍體給醫生拿去裝在防腐劑的玻璃瓶中;阿難的一跳印在我的心頭。

    阿難!一跳是你的一生!你的一生何其草草?你的壽命何其短促?我與你的父子的情緣何其淺薄呢?

    然而這等都是我的妄念。我比起你來,沒有什麼大差異。數千萬光年中的七尺之軀,與無窮的浩劫中的數十年,叫做「人生」。自有生以來,這「人生」已被反覆了數千萬遍,都像曇花泡影地倏現倏滅,現在輪到我在反覆了。所以我即使活了百歲,在浩劫中,與你的一跳沒有什麼差異。今我嗟傷你的短命,真是九十九步的笑百步!

    阿難!我不再為你嗟傷,我反要讚美你的一生的天真與明慧。原來這個我,早已不是真的我了。人類所造作的世間的種種現象,迷塞了我的心眼,隱蔽了我的本性,使我對於擾攘奔逐的地球上的生活,漸漸習慣,視為人生的當然而恬不為怪。實則墜地時的我的本性,已經斲喪無餘了。《西青散記》裡史震林的《自序》中有這樣的話:

    「余初生時,怖夫天之乍明乍暗,家人曰:晝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無,曰:生死也。教余別星,曰:孰箕斗;別禽,曰:孰鳥鵲,識所始也。生以長,乍暗乍明乍有乍無者,漸不為異。間於紛紛混混之時,自提其神於太虛而俯之,覺明暗有無之乍乍者,微可悲也。」

    我讀到這一段,非常感動,為之掩卷悲傷,仰天太息。以前我常常讚美你的寶姐姐與瞻哥哥,說他們的兒童生活何等的天真、自然,他們的心眼何等的清白,明淨,為我所萬不敢望。然而他們哪裡比得上你?他們的視你,亦猶我的視他們。他們的生活雖說天真、自然,他們的眼雖說清白、明淨;然他們終究已經有了這世間的知識,受了這世界的種種誘惑,染了這世間的色彩,一層薄薄的霧障已經籠罩了他們的天真與明淨了。你的一生完全不著這世間的塵埃。你是完全的天真,自然,清白,明淨的生命。世間的人,本來都有像你那樣的天真明淨的生命,一入人世,便如入了亂夢,得了狂疾,顛倒迷離,直到困頓疲斃,始倉皇地逃回生命的故鄉。這是何等昏昧的癡態!你的一生只有一跳,你在一秒間乾淨地了結你在人世間的一生,你墜地立刻解脫。正在中風狂走的我,更何敢企望你的天真與明慧呢?

    我以前看了你的寶姐姐瞻哥哥的天真爛漫的兒童生活,惋惜他們的黃金時代的將逝,常常作這樣的異想:「小孩子長到十歲左右無病地自己死去,豈不完成了極有意義與價值的一生呢?」但現在想想,所謂「兒童的天國」,「兒童的樂園」,其實貧乏而低小得很,只值得顛倒困疲的浮世苦者的艷羨而已,又何足掛齒?像你的以一跳了生死,絕不攖浮生之苦,不更好嗎?在浩劫中,人生原只是一跳。我在你的一跳中瞥見一切的人生了。

    然而這仍是我的妄念。宇宙間人的生滅,猶如大海中的波濤的起伏。大波小波,無非海的變幻,無不歸元於海,世間一切現象,皆是宇宙的大生命的顯示。阿難!你我的情緣並不淡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無所謂你我了!

    陋巷

    杭州的小街道都稱為巷。這名稱是我們故鄉所沒有的。我幼時初到杭州,對於這巷字頗注意。我以前在書上讀到顏子「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的時候,常疑所謂「陋巷」,不知是甚樣的去處。想來大約是一條坍圮、齷齪而狹小的弄,為靈氣所鍾而居了顏子的。我們故鄉盡不乏坍圮、齷齪、狹小的弄,但都不能使我想像做陋巷。及到了杭州,看見了巷的名稱,才在想像中確定顏子所居的地方,大約是這種巷裡。每逢走過這種巷,我常懷疑那頹垣破壁的裡面,也許隱居著今世的顏子。就中有一條巷,是我所認為陋巷的代表的。只要說起陋巷兩字,我腦中會立刻浮出這巷的光景來。其實我只到過這陋巷裡三次,不過這三次的印象都很清楚,現在都寫得出來。

    第一次我到這陋巷裡,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那時我只十七八歲,正在杭州的師範學校裡讀書。我的藝術科教師L先生似乎嫌藝術的力道薄弱,過不來他的精神生活的癮,把圖畫音樂的書籍用具送給我們,自己到山裡去斷了十七天食,回來又研究佛法,預備出家了。在出家前的某日,他帶了我到這陋巷裡去訪問M先生。我跟著L先生走進這陋巷中的一間老屋,就看見一位身材矮胖而滿面鬚髯的中年男子從裡面走出來應接我們。我被介紹,向這位先生一鞠躬,就坐在一隻椅子上聽他們的談話。我其實全然聽不懂他們的話,只是斷片地聽到什麼「楞嚴」、「圓覺」等名詞,又有一個英語「philosophy〔哲學〕,出現在他們的談話中。這英語是我當時新近記誦的,聽到時怪有興味。可是話的全體的意義我都不解。這一半是因為L先生打著天津白,M先生則叫工人倒茶的時候說純粹的紹興土白,面對我們談話時也作北腔的方言,在我都不能完全通用。當時我想,你若肯把我當作倒茶的工人,我也許還能聽得懂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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