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外閱世 第24章 人生如夢 (6)
    即:「老土地殺呱呱吃」,「老土地踏殺蛀蟲」。「呱呱啄蛀蟲」,「呱呱飛過扁擔」。「扁擔打殺老土地」,「扁擔趕掉黃鼠狼」。「黃鼠狼放個屁,臭殺老土地」,「黃鼠狼拖呱呱」。「蛀蟲蛀斷扁擔」,「蛀蟲蛀斷黃鼠狼腳根」。所以五個手指的勢力相均等,無須選擇,玩時只要任意出一根指,全視機緣而定勝否。像這幾天的長夏,戶外曬著炎陽,出去玩不得;屋內又老是這樣,沒有一點玩具。日長如小年,四五六七歲的孩子吃了三餐飯無所事事,其「沒心相」之苦難言。幸而手是現成生在身上的,不必費錢去買。兩人坐在門檻上伸出指頭來一比,興味來了,歡笑聲也來了。靜寂的破屋子裡忽然充滿了生趣。

    更有一種簡單的猜拳玩法,流行於吾鄉的幼兒間,手的形式只有三種,捏拳頭表示「石頭」,五指平伸表示「紙頭」,伸食中二指表示「剪刀」。若一人出拳頭,一人出食中二指,叫做「石頭敲斷剪刀」,前者贏。一共有三句口訣,其餘的兩句是「剪刀剪碎紙頭」,「紙頭包石頭」。這玩法另有一種形式:以手加額,表示「洋鬼子」,以手加口作摸須狀,表示「大老爺」,以食指點鼻表示「鄉下人」,玩時先由兩人一齊拍手三下,然後各作一種手勢。若一人以食指點鼻,一人以手加口,叫做「鄉下人怕大老爺」,後者勝。其餘兩句口訣是「大老爺怕洋鬼子」,「洋鬼子怕鄉下人」。鄉下人就是農民,大老爺就是縣長,洋鬼子當然就是外國人。這三句口訣似是前時代——《官場現形記》或《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的時代——遺留下來的。但是兒童們至今只管沿用著。聽說兒童是預言者,童謠能夠左右天下大勢。或許他們的話不會錯,現在社會還這般,或者未來的社會要做到這般。

    近來看見兒童間流行著一種很可笑的徒手遊戲,也是用五官為遊戲工具的,但方法比前者巧妙。例如一人問:「眉毛在哪裡?」另一人立刻伸手指著自己的鼻頭答道:「耳朵在這裡。」一人問:「眼睛在哪裡?」另一人立刻伸手指著自己的耳朵答道:「嘴巴在這裡。」……諸如此類,凡所指非所答,所答非所問的,才算不錯。詳言之,這遊戲的規則,是須得所問,所指,所答,三者各不相關,方為得勝。若有關連,反而認為錯誤,算是輸的。這遊戲的滑稽味即在於此。頑皮的孩子,都會隨機應變地作這種是非顛倒的玩意兒。正直的孩子玩時便常常要輸,他們不能口是心非,不會假癡假呆,有時只學會了動作的虛偽:例如你問他「鼻頭在哪裡」,他便指著耳朵回答你說「鼻頭在這裡」,便是半錯。有時只學會了言語的虛偽:例如你問他「眼睛在哪裡」,他指著眼睛回答你說「耳朵在這裡」。也是半錯。最正直的孩子,一點也不會虛偽:你問他「耳朵在哪裡」,他老老實實地指著耳朵回答你說「耳朵在這裡」,那便是大錯,而且大輸了。我於此益信兒童是預言者,兒童的遊戲有左右天下大勢之力。現今的世間是非顛倒,已近於這遊戲;未來的世間的是非也許可以完全同這遊戲中的一樣。

    上述數種遊戲都是用口和手指為工具。還有僅用手的動作的遊戲與僅用口說話的遊戲,更加簡單。有一種互相打手心的遊戲叫做「拍蕎麥」。其法:二人相對同聲拍手三下,作為拍子快慢的標準。第四下即由一二人各出右手互相一拍。第五下各自拍手,第六下二人各出左手互相一拍,余例推。總之,其方法是自拍一下,交拍一下,相間而進行。「劈拍劈拍」之聲繼續響下去,沒有限制。誰的手心拍得痛了,宣告罷休,便是誰輸。大家怕輸而好勝。就大家不惜手掌,拚命地互相毆打。直到手掌拍得紅腫而麻木了,方始罷休。孩子們的被私塾先生或小學教師打手心,好像已經上了癮,不被打是難過的。所以在放學之後,或假期之中,沒得被先生打,必須自己互相打一會手心來過過癮。而且這種癮頭,到他們年紀長大時恐怕也不會斷絕。有許多大人們歡喜被虐待,不受人虐待時便難過。他們也常在自己找尋方法來過被虐待狂的癮,不過不取拍蕎麥的形式罷了。不用手而僅用口的遊戲法,如唱歌猜謎等皆是。然而唱歌需要練習,猜謎需要智力,在很小的孩子們嫌其程度太高。他們另有種種更簡易的言語遊戲法,像「奪三十」便是其一例。奪三十者,是兩人競奪一月的末日——三十日——的一種遊戲。

    其法每人輪流說日子名目,以一日或兩日為限。譬如甲兒說「初一初二」,乙兒便接上去說「初三」,甲兒再說「初四」,乙兒又說「初五初六」。總之,說一日或二日隨便,但不能說三日或以上。說到後來,誰奪得「三十」,便是誰勝。大人們看來,在這遊戲中得勝是很容易的,只要捉住三的倍數,最後的一日總是歸你到手。換言之,開始說的人總是吃虧,他說一日,你接上兩日去,他說兩日,你接上一日去。這樣,三的倍數常輪到你手裡,「三十」總是被你奪得了。但是很小的孩子都不解這秘訣,兩人都盲從地說下去,偶然奪到「三十」的孩子便自以為強。在旁看他們遊戲的大人便覺得淺薄可笑。等到其中一人奪了「三十」而表示十分得意的時候,大人們插進去叫道「三十一!月底被我奪到了!」便表示十二分得意。「奪三十」原是舊歷時代舊有的遊戲法,以三十為月底最後一日。現在雖然用陽曆為國歷,但鄉村的兒童還是沿用著舊有遊戲法,不知道一月有三十一日。世間原有種種新時代的遊戲;然都需要很複雜的設備,很高價的玩具,只有都市的富家子弟有福消受,鄉村的小兒是享用不著的,窮鄉僻處的兒童,從他們的老祖母那裡學得些過去時代的極簡單的徒口遊戲法,也可聊解長閒的「沒心相」了。

    倘若不是徒手徒口而能得到一種極簡單的物件,怕「閒」的人們便會想出更巧妙的種種遊戲法來。譬如夏天,幾個沒心相的兒童會集在一塊,而大家手中拿著折扇的時候,他們便會把折扇當作玩具的代用品。男孩子大都歡喜模仿賣藝者的手技,把折扇拋起來,叫它在空中翻幾個觔斗,仍舊落到手中。這就可以比較勝負:例如定三十個觔斗為滿額然後各人順次輪流地拋扇子,計算觔斗的和數,先滿三十者為勝。倘落地一次,以前所積的觔斗就全部作廢,須得從新積受起來。這種玩法有江湖氣和賭博氣,女孩子就不甚歡喜弄。她們拿到扇子,自有一種較文雅的玩法,便是數扇骨。她們想出四個字,叫做「偷買拾送」。把扇骨一根一根地依照這四字數下去。數到末腳一根扇骨倘是「偷」字,便認定這扇子是偷來的,而和這扇的所有者相揶揄。余例推。有的人又加三個字,合成七字:「偷買拾送搶騙討」,玩時花樣更多。倘某人的扇子的骨數到「搶」字上完結,餘人就都叫她「強盜!」

    幾個沒心相的人倘會坐在桌旁,就可以利用桌子為玩具而作「拍七」的遊戲。這是大人們也常弄的玩意兒。但年長的孩子們玩起來興味更高。玩法:六七個人空手圍坐在桌旁,其中一個人叫「一」,其鄰席的人接著叫「二」,以下順次周流地叫下去,輪到「七」卻不准叫,須得用手在桌緣的上面拍一下,以代替叫。他拍過之後,以下的人接著叫「八」「九」……到了「十四」又不准叫,須得用手在桌緣的下面向上拍一下,以代替叫。即前者「七」稱為「明七」,須在桌緣上面拍;後者十四稱為暗七,須在桌緣下面拍。

    以後凡「十七」「廿七」等皆是明七,輪到的人皆須向桌緣上面拍;「廿一」,「廿八」,「卅五」等皆是暗七,輪到的人皆須向桌緣下面拍。倘然不小心,輪到明暗七時叫了一聲,其人便輸;大人們以此賭酒,孩子們以此賭手心。叫錯拍錯的人都得被打手心。但這玩法需要智力,沒有學過算學的很小的孩子都不會玩,須得稍大的小學生方有玩的能力。且玩時叫的數目有限制,大概到七十為滿。七十以上的暗七,為九九表所不載,大人們玩起來也覺太吃力了。曾經有位算學先生大獎勵這個玩法,令兒童常常玩習。並且依此例推,添進「拍八」,「拍九」等同類的玩法來教他們做,說這是可以補助算學功課的。但是說也奇怪,被他這樣一提倡,孩子們反而不歡喜玩,當作一種功課而勉強地實行了。

    孩子們沒心相起來,雖在廢墟中,也能利用瓦磚為玩具而開始遊戲。他們拾七粒小磚瓦,向階沿石上磨一磨光,做成七隻棋子模樣,便以階沿石為遊戲場而「投七」了。投七之法先由一人用右手將七粒磚頭隨意撒散在階沿上,然後選取其中一粒,向上拋起,趁這空的機會,向下摸取另一粒磚頭,然後回過手來,接取上面落下來的那一粒。手中就拿著兩粒磚頭了。再把其中一粒向上拋起,乘機向下摸取一粒,回過手來接了上面落下來的一粒,於是手中就拿著三粒磚頭了。這樣拋過六次之後,七粒磚頭全都在手。以上算是一番辛苦的工作,以後便是收穫了。但收穫不是完全享樂,仍須得費些氣力來背出斤數來。即將七粒磚頭從手心裡全都拋起,立刻翻轉手背來接。接住幾粒,便是收穫幾斤。孩子們的手背是凸起的,大都不會全部接住,四斤,五斤,已算是豐收了。一人收穫之後,把七粒磚頭交與第二人,由他照樣工作且收穫。遊戲者二人,三人,四人都可。預先議定三十斤為滿,則輪流玩下去,先滿三十的便是得勝。

    但規則很嚴:在工作中,倘接不住落下來的粒子,或在取子時帶動了旁的粒子,其工作就失敗,須得半途停工,把工具讓給別人;而且以前收穫所積蓄的斤數全部「爛光」。爛光,就是「作廢」的意思。倘然滿額的斤數定得很高,——例如五十斤為滿,一百斤為滿,這玩的工作就非常嚴重。到了功虧一簣的時候,尤加緊張。一不小心,就要遭逢「前功盡去」的不幸。其工作法也有種種,如上所述,一粒一粒地摸進手裡去,是最簡易的一法。更進步的,叫做「么二三」,就是第一次拋時摸取一粒。第二次拋時要摸取二粒,第三次拋時要摸取三粒。在這時候,撒子及撮子都要考慮。撒子時不可撒得太疏,亦不可撒得太密。太疏了,同時摸兩粒三粒不易摸得到手;太密了,摸時容易帶動旁的粒子。撮子時須考慮其餘六子的位置,務使其餘六子分作相當隔遠的三堆,一粒作一堆,二粒作一堆,三粒作一堆,然後摸時可得便利。倘使撒得不巧,撮得不妥,玩這「么二三」時摸子就容易失敗。少摸一粒,多摸一粒,或帶動了旁的粒子,就前功盡去了。所以孩子們玩時個個抖擻精神,個個汗流滿面。一切的「沒心相」全被這手技競爭的興味所打消了。

    近來大旱,河底向天,農人無處踏水,對秋收已經絕望,生活反而空閒。孩子們本來只要相幫大人刈草,送飯,現在竟一無所事了。但春間收下來的蠶豆沒有吃完,一時還不會餓死。在這坐以待斃的時期,笑也不成;哭也沒用,只是這些悠長如小年的日子無法過去,「沒心相」之苦真難禁受。就有種種簡單的遊戲發見在日暮途窮的鄉村間。這好比囚徒已經被判死刑,而刑期未到。與其在牢中哭泣,倒不如大家尋些笑樂吧。都會裡用自來水的人聞知鄉間大旱,在其同情的想像中,大約以為農家的人一天到晚在那裡號哭;或枕藉地在那裡餓死了。其實不盡然,號哭的餓死的固然有,但閒著,笑著,玩著而待斃的也還不少。不過這種種玩笑樂實比號哭與餓死更加悲慘!

    註釋:

    捉草,方言,意即割草。

    「沒心相」,方言,意即無聊。

    板要,方言,意即一定要。

    晨夢

    我常常在夢中曉得自己做夢。晨間,將醒未醒的時候,這種情形最多,這不是我一人獨有的奇癖,講出來常常有人表示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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