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外閱世 第21章 人生如夢 (3)
    夏目漱石真是一個最像人的人。今世有許多人外貌是人,而實際很不像人,倒像一架機器。這架機器裡裝滿著苦痛、憤怒、叫囂、哭泣等力量,隨時可以應用,即所謂「冰炭滿懷抱」也。他們非但不覺得吃不消,並且認為做人應當如此,不,做機器應當如此。

    我覺得這種人非常可憐,因為他們畢竟不是機器,而是人。他們也喜愛放棄俗念,使心地暫時脫離塵世。不然,他們為什麼也喜歡休息,喜歡說笑呢?苦痛、憤怒、叫囂、哭泣,是附著在人世間的,人當然不能避免。但請注意「暫時」這兩個字,「暫時脫離塵世」,是快適的,是安樂的,是營養的。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大家知道是虛幻的,是烏托邦,但是大家喜歡一讀,就為了他能使人暫時脫離塵世。《山海經》是荒唐的,然而頗有人愛讀。陶淵明讀後還詠了許多詩。這彷彿白日做夢,也可暫時脫離塵世。

    鐵工廠的技師放工回家,晚酌一杯,以慰塵勞。舉頭看見牆上掛著一大幅《冶金圖》,此人如果不是機器,一定感到刺目。軍人出征回來,看見家中掛著戰爭的畫圖。此人如果不是機器,也一定感到厭煩。從前有一科技師向我索畫,指定要畫兒童遊戲。有一律師向我索畫,指定要畫西湖風景。此種些微小事,也竟有人縈心注目。二十世紀的人愛看表演千百年前故事的古裝戲劇,也是這種心理。人生真乃意味深長!這使我常常懷念夏目漱石。

    實行的悲哀

    寒假中,諸兒齊集緣緣堂,任情遊戲,笑語喧闐。堂前好像每日做喜慶事。有一兒玩得疲倦,欹籐床少息,隨手翻檢床邊柱上日曆,愀然改容叫道:「寒假只有一星期了!假期作業還未動手呢!」遊戲的熱度忽然為之降低。另一兒接著說:「我看還是未放假時快樂,一放假就覺得不過如此。現在反覺得比未放時不快了。」這話引起了許多人的同情。

    我雖不是學生,並不參預他們的假期遊戲,但也是這話的同情者之一人。我覺得在人的心理上,預想往往比實行快樂。西人有「勝利的悲哀」之說。我想模仿他們,說「實行的悲哀」,由預想進於實行,由希望變為成功,原是人生事業展進的正道。但在人心的深處,奇妙地存在著這種悲哀。

    現在就從學生生活著想,先舉星期日為例。凡做過學生的人,誰都能首肯,星期六比星期日更快樂。星期六的快樂的原因,原是為了有星期日在後頭;但是星期日的快樂的滋味,卻不在其本身,而集中於星期六。星期六午膳後,課業未了,全校已充滿著一種弛緩的空氣。有的人預先作歸家的準備;有的人趁早作出遊的計劃!更有性急的人,已把包裹洋傘整理在一起,預備退課後一拿就走了。最後一課畢,退出教室的時候,歡樂的空氣更加濃重了。有的唱著歌出來,有的笑談著出來,年幼的跳舞著出來。先生們為環境所感,在這些時候大都暫把校規放寬,對於這等騷亂佯作不見不聞。其實他們也是真心地愛好這種弛緩的空氣的。星期六晚上,學校中的空氣達到了弛緩的極度。這晚上不必自修,也不被嚴格地監督。

    學生可以三三五五,各行其游息之樂。出校夜遊一會也不妨,買些茶點回到寢室裡吃也不妨,遲一點兒睡覺也不妨。這一黃昏,可說是星期日的快樂的最中了。過了這最中,弛緩的空氣便開始緊張起來。因為到了星期日早晨,昨天所盼望的佳期已實際地達到,人心中已開始生出那種「實行的悲哀」來了。這一天,或者天氣不好,或者人事不巧,昨日所預定的游約沒有暢快地遂行,於是感到一番失望。即使天氣好,人事巧,到了興盡歸校的時候,也不免嘗到一種接近於「樂盡哀來」的滋味。明日的課業漸漸地掛上了心頭,先生的臉孔隱約地出現在腦際,一朵無形的黑雲,壓迫在各人的頭上了。而在遊樂之後重新開始修業,猶似重新挑起曾經放下的擔子來走路,起初覺得份量格外重些。於是不免懊恨起來,覺得還是沒有這星期日好,原來星期日之樂是決不在星期日的。

    其次,畢業也是「實行的悲哀」之一例。學生入學,當然是希望畢業的。照事理而論,畢業應是學生最快樂的時候。但人的心情卻不然:畢業的快樂,常在於未畢業之時;一畢業,快樂便消失,有時反而來了悲哀。只有將畢業而未畢業的時候,學生才能真正地,濃烈地嘗到畢業的快樂的滋味。修業期只有幾個月了,在校中是最高級的學生了,在先生眼中是出山的了,在同學面前是老前輩了。這真是學生生活中最光榮的時期。加之畢業後的新世界的希望,「雲路」「鵬程」等詞所暗示的幸福,隱約地出現在腦際,無限地展開在預想中。這時候的學生,個個是前程遠大的新青年,個個是有作有為的好國民。不但在學生生活中,恐怕在人生中,這也是最光榮的時期了。然而果真畢了業怎樣呢?告辭良師,握別益友,離去母校,先受了一番感傷且不去說它。出校之後,有的升學未遂,有的就職無著。即使升了學,就了職,這些新世界中自有種種困難與苦痛,往往與未畢業時所預想者全然不符。在這時候,他們常常要羨慕過去,回想在校時何等自由,何等幸福,巴不得永遠做未畢業的學生了。原來畢業之樂是決不在畢業上的。

    進一步看,愛的歡樂也是如此。男子欲娶未娶,女子欲嫁未嫁的時候,其所感受的歡喜最為純粹而十全。到了實行娶嫁之後,前此之樂往往消減,有時反而來了不幸。西人言「結婚是戀愛的墳墓」,恐怕就是這「實行的悲哀」所使然的吧?富貴之樂也是如此。欲富而刻苦積金,欲貴而努力鑽營的時候,是其人生活興味最濃的時期。到了既富既貴之後,若其人的人性未曾完全喪盡,有時會感懊喪,覺得富貴不如貧賤樂了。《紅樓夢》裡的賈政拜相,元春為貴妃,也算是極人間榮華富貴之樂了。但我讀了大觀園省親時元妃隔簾對賈政說的一番話,覺得人生悲哀之深,無過於此了。

    人事萬端,無從一一細說。忽憶從前游西湖時的一件小事,可以旁證一切。前年早秋,有一個風清日麗的下午,我與兩位友人從湖濱泛舟,向白堤方面蕩漾而進。俯仰顧盼,水天如鏡,風景如畫,為之心曠神怡。行近白堤,遠遠望見平湖秋月突出湖中,幾與湖水相平。旁邊圍著玲瓏的欄杆,上面覆著參差的楊柳。楊柳在日光中映成金色,清風搖擺它們的垂條,時時拂著樹下遊人的頭。遊人三三兩兩,分列在樹下的茶桌旁,有相對言笑者,有憑欄共眺者,有翹首遐觀者,意甚自得。我們從船中望去,覺得這些人儘是畫中人,這地方正是仙源。我們原定繞湖兜一圈子的,但看見了這般光景,大家眼熱起來,癡心欲身入這仙源中去做畫中人了。

    就命舟人靠平湖秋月停泊,登岸選擇坐位。以前翹首遐觀的那個人就跟過來,垂手侍立在側,叩問「先生,紅的?綠的?」我們命他泡三杯綠茶。其人受命而去。不久茶來,一隻蒼蠅浮死在茶杯中,先給我們一個不快。鄰座相對言笑的人大談麻雀經,又給我們一種囉皂。憑欄共眺的一男一女鬼鬼祟祟,又使我們感到肉麻。最後金色的垂柳上落下幾個毛蟲來,就把我們趕走。匆匆下船回湖濱,連繞湖兜圈子的興趣也消失了。在歸舟中相與談論,大家認為風景只宜遠看,不宜身入其中。現在回想,世事都同風景一樣。世事之樂不在於實行而在於希望,猶似風景之美不在其中而在其外。身入其中,不但美即消失,還要生受蒼蠅、毛蟲、囉皂,與肉麻的不快。世間苦的根本就在於此。

    藝術的效果

    藝術常被人視為娛樂的、消遣的玩物,故藝術的效果也就只是娛樂與消遣而已。有人反對此說,為藝術辯護,說藝術是可以美化人生,陶冶性靈的。但他們所謂「美化人生」,往往只是指房屋、衣服的裝飾;他們所謂「陶冶性靈」,又往往是附庸風雅之類的淺見。結果把藝術看作一種虛空玄妙、不著邊際的東西。這都是沒有確實地認識藝術的效果之故。

    藝術及於人生的效果,其實是很簡明的:不外乎吾人面對藝術品時直接興起的作用,及研究藝術之後間接受得的影響。前者可稱為藝術的直接效果,後者可稱為藝術的間接效果。即前者是「藝術品」的效果,後者是「藝術精神」的效果。直接效果,就是我們創作或鑒賞藝術品時所得的樂趣。這樂趣有兩方面,第一是自由,第二是天真。試分述之:

    研究藝術(創作或欣賞),可得自由的樂趣。因為我們平日的生活,都受環境的拘束。所以我們的心不得自由舒展,我們對付人事,要謹慎小心,辨別是非,打算得失。我們的心境,大部分的時間是戒嚴的。惟有學習藝術的時候,心境可以解嚴,把自己的意見、希望與理想自由地發表出來。這時候,我們享受一種快慰,可以調劑平時生活的苦悶。例如世間的美景,是人們所喜愛的。但是美景不能常出現。我們的生活的牽制又不許我們常去找求美景。我們心中要看美景,而實際上不得不天天廁身在塵囂的都市裡,與平凡、污舊而看了的環境相對。於是我們要求繪畫了。我們可在繪畫中自由描出所希望的美景。雪是不易保留的,但我們可使它終年不消,又並不冷。虹是轉瞬就消失的,但我們可使它永遠常存,在室中,在晚上,也都可以欣賞。鳥見人要飛去的,但我們可以使它永遠停在枝頭,人來了也不驚。大瀑布是難得見的,但我們可以把它移到客堂間或寢室裡來。上述的景物無論自己描寫,或欣賞別人的描寫,同樣可以給人心一種快慰,即解放、自由之樂。這是就繪畫講的。

    更就文學中看:文學是時間藝術,比繪畫更為生動。故我們在文學中可以更自由地高歌人生的悲歡,以遣除實際生活的苦悶。例如我們這世間常有饑寒的苦患,我們想除掉它,而事實上未能做到。於是在文學中描寫豐足之樂,使人看了共愛,共勉,共圖這幸福的實現。古來無數描寫田家樂的詩便是其例。又如我們的世間常有戰爭的苦患。我們想勸世間的人不要互相侵犯,大家安居樂業,而事實上不能做到。於是我們就在文學中描寫理想的幸福的社會生活,使人看了共愛,共勉,共圖這種幸福的實現。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便是一例。我們讀到「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等文句,心中非常歡喜,彷彿自己做了漁人或桃花源中的一個住民一樣。我們還可在這等文句外,想像出其他的自由幸福的生活來,以發揮我們的理想。有人說這些文學是畫餅充飢,聊以自慰而已。其實不然,這是理想的實現的初步。空想與理想不同。空想原是遊戲似的,理想則合乎理性。只要方向不錯,理想不妨高遠。理想越高遠,創作欣賞時的自由之樂越多。

    其次,研究藝術,可得天真的樂趣。我們平日對於人生自然,因為習慣所迷,往往不能見到其本身的真相。惟有在藝術中,我們可以看見萬物的天然的真相。例如我們看見朝陽,便想道,這是教人起身的記號。看見田野,便想道,這是人家的不動產。看見牛羊,便想道,這是人家的牲口。看見苦人,便想道,他是窮的原故。在習慣中看來,這樣的思想,原是沒有錯誤的;然而都不是這些事象的本身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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