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畫為什麼和下棋、叉麻雀不同呢?就是為了圖畫有一種精神——圖畫的精神,可以陶冶我們的心。這就是拿描圖畫一樣的真又美的精神來應用在人的生活上。怎樣應用呢?我們可拿數學來作比方:數學的四則問題中,有龜鶴問題:龜鶴同住在一個籠裡,一共幾個頭,幾隻腳,求龜鶴各幾隻?又有年齡問題:幾年前父年為子年的幾倍,幾年後父年為子年的幾倍?這種問題中所講的事實,在人生中難得逢到。有誰高興真個把烏龜同鶴關在一隻籠子裡,叫人猜呢?又有誰真個要算父年為子年的幾倍呢?這原不過是要借這種奇奇怪怪的問題來訓練人的頭腦,使頭腦精密起來。
然後拿這精密的頭腦來應用在人的一切生活上。我們又可拿體育來比方,體育中有跳高、跳遠、擲鐵球、擲鐵餅等武藝。這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也很少用處。有誰常要跳高、跳遠,有誰常要擲鐵球、鐵餅呢?這原不過是要借這種武藝來訓練人的體格,使體格強健起來。然後拿這強健的體格去做人生一切的事業。圖畫就同數學和體育一樣。人生不一定要畫蘋果、香蕉、花瓶、茶壺。原不過要借這種研究來訓練人的眼睛,使眼睛正確而又敏感,真而又美。然後拿這真和美來應用在人的物質生活上,使衣食住行都美化起來;應用在人的精神生活上,使人生的趣味豐富起來。這就是所謂「藝術的陶冶」。
圖畫原不過是「看看」的。但因為眼睛是精神的嘴巴,美術是精神的糧食,圖畫是美術的本位,故「看看」這件事在人生竟有了這般重大的意義。今天在收音機旁聽我講演的人,一定大家是有一雙眼睛的,請各自體驗一下,看我的話有沒有說錯。
青年與自然
英詩人瓦資瓦斯〔華茲華斯〕(Wordsworth)的詩裡說道:「嫩草萌動的春天的田野所告我們的教訓,比古今聖賢所說的法語指示我們更多的道理。」這正是讚美自然對人的感化力,又正是藝術教育的簡要的解說,吾人每當花晨月夕,起無限的感興。人生精神的發展,思想的進步,至理的覺悟,已往的懺悔,未來的企圖:一切這等的動機,大都在這等花晨月夕的感興中發生的。青年受自然的感化和暗示最多。青年是人生最中堅的、最精彩的、最有變化的一部分。青年一步步地踏進成人的境域去的時候,對於他們所天天接近而最不解的自然,容易發生種種的能動的疑問。這等疑問喚起了他們的無限的感想,這感想各人不同,各用以影響到自己的意志和行為。在孩兒時代,是感觀主宰的時代,那時對自然所起的感情大都是受動的。在成人時代,閱世較深,現實的境遇比較的固定,自然的感化也鮮能深入他們的腑肺,但不過有時引起一時的感興。唯有極盛的青年期受自然的感化最多。
吾人所常接近的自然,如日月星辰,山川花木等,其中花和月最與人親。在自然中,月彷彿是慈愛的聖母Maria〔馬利亞〕,花彷彿是綽約的女神Aphrodite〔阿佛洛狄忒〕,常常對人作溫和的微笑。
青年與月
吾人一切的感覺,最初是由「光」而起的。所以光的感化人比其他一切更大。例如曙光、晨星等,足以喚起人的宗教心。人對於光的注目,也比對其他一切更易。小孩生後數小時,就有明暗的感覺,數日,使能歡迎適當的光,半年,就能對洋燈微笑。這可以證明人類對光本來是歡迎的。不但幼時,成人喜光的證據也很多。例如婦人們不惜千金去購金剛石、明玉,蠻人集玻璃片或種種發光的東西來妝飾,都可以證明凡人是生來有愛光的共通性的。
月是有光物體的一種。月的光有一種特有的性質。是天體中最切實的有興味的東西。所以月給與青年的影響更大。
(一)月是宗教的感情的必要的創造者。在幻覺時代的一孩兒,見了一掛在天空中的明淨的白玉盤,每起奇妙的無頓著的空想。所謂活物主義,便是他們把月擬人。以為月是太陽的親戚,對月唱歌,對月舞蹈。他們以月為友,且以為月也是以友情對待兒童的,歡喜兒童在他月面歌舞,否則他便嫌寂寞。又或想像月裡有神,有孩子群,有玩具。或夢想身入月中,和月同游。在小兒話或歌中,常可以見到這種幻覺,到了十四五歲以後的青年期,變為更有力的感情。精神正當發達的青年對這神秘的、不可思議的月亮所起的感想,是最有同情的關係於青年的精神的宗教的感情生活的。又青年對這純潔無疵的月亮所起的感情,是最有密接的聯絡於青年的道德的生活的。兒童時代對月的荒唐的「空想」的本身,到青年時變形為「思慕」、「畏敬」和「求愛」,兒童時代的月中的存在的空想,到了青年期也變了一種力——自發的陶冶身心的力了。
精神發達的青年,對月所起的感想,關於客觀的月的感想少,關於因對月而生起的主觀方面的感想更多。夜本來是一日的最深沉的、最幽邃的一部分,就是一日的神秘的時間,又可說是人的退省時間。有月的夜,更容易誘起人的沉思和遐想。望月的人心靈似乎暫時脫離人境,逍遙於瓊樓高處,因之此時外界的感觸幾於絕滅,內部的精神十分明了。此時往往誘起對於高泛的生命的無限的希望,將心靈迫近向宗教去。所以各人種的起初,大都以月為崇拜的對象,這感情到後來就變為對於「神」和「真」「善」「美」的感情。
(二)月暗示「愛」月的團的形、月的溫柔的光,和月下的天國似的世界,凡關於月的東西,無不和青年的神聖的「愛」相調和,且同性質的。心的愛的世界的狀態,可以拿月夜的銀灰色的世界來代表的。所以月夜的青年,容易被喚起愛的感情:月下追念亡父母或友人,在月中看出亡父母或友人的容顏。或者月下隱聞亡父母或友人的語聲,又或想起離別的戀人或至友,乞月的傳言寄語,在詩詞中所常見的。「多磨戀愛」(stormylove)的青年,因月的感化,足以維持純潔的精神,不致流於墮落或自棄。「多磨戀愛」的青年女子,往往對月暗訴她的困難的心事,向月祈願,用這慰藉來鼓勵她的勇氣,維持她的希望。在實際上,這泛愛的月真是慈母似地佑護青年,真已完全酬答青年對月的祈願了。試看瑞煙籠罩的大地上,萬人均得浴月的柔光。這正是表示月的泛愛,且助人與人的愛。
(三)月狂因月懷鄉,因月生愁,或中夜不寐,或對月涕泣等事,美國斯當來·霍爾氏說是一種精神病,稱為「月狂」。這種狀態在青年期最多。境遇坎坷的青年,飄泊的青年,最易罹這病。原來月光有一種抽發人心的憤懣的力。人見月就惹起怨恨和憤懣。詩中所謂:「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是見月傷飄泊的詩。類此者頗多。血氣方剛的青年,胸中藏著的幽憤,在日裡為外界的感觸所阻抑,鬱積於內,遇到這種力,就發洩出來,甚者便月狂,此時優美的月色在這等青年們的眼裡,已變為所謂「傷心色」了。這病影響於消化、發育、睡眠、健康很大。
青年與花
幼兒最初的美感是對於花的美感。因為花有美的姿態、可愛的色彩、芳香的氣味。在自然物中,是最足以惹人注意的東西。花在下界的地位,彷彿月在天空。幼兒對花,完全是幻覺的。他們與花接吻、抱花、為花祈雨。這種擬人的態度,到青年期仍是大部分殘存著。人類生來就愛花,因此花及於人的影響自然也大。
(一)青年對花的同情幼兒時代對花的擬人的態度的形式,到青年時代還殘存著,不過內容變易了。幼兒對花是客觀的純粹的活物主義,青年則帶幾分主觀的色彩。在對花所起的感情的背面,同時起一種對於自身的感觸。因為花與青年——特別是女子——在各點上相類似的;生命的豐富、色彩的繁榮、元氣的旺盛等,都相類似。花可說是青年的象徵,所以青年對花分外有同情,分外愛花。愛花便是他們的自愛。花遭難時,更易得青年的同情。所謂「惜花」、「葬花」,實在是他們的自傷。所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實在是他們的自勵。因這同情,青年對花大都是擬人的。
不過這擬人的態度的內容和孩兒時代的擬人的內容不同,青年的擬人對花,實在是因花生起別種聯想。少女與花,有更密切的相似點。因之對花容易使人起淑女的聯想。所謂「解語花」、「薄命花」、「輕薄桃花」等,都是以花喻女的,又如Moore〔穆爾〕的詩中所謂「Allherlovelycompanionsarefadedandgone……」〔「她那些可愛的姐妹,早已不在枝頭上……」〕也是以花比少女。這樣的例不少。少女自己,也是默認花是自己的表號的。她們愛花、栽花、採花,又簪花、吻花,這種舉動的背面,隱著少女們的一種自覺——這樣明媚鮮妍的自然的精華,正是我們女性的表號。
人生青年時代猶四季的春天,故曰青春。在時期的關係上,青年與花已有相同的境遇。又青年時代的一切思想感情等精神界的發達,都極綺麗發揚,與花的嫵媚極合。因此青年見花彷彿是同調的知交,自然地發生同情。
(二)花給與青年道德的感想花的形質的清雅不凡,使青年起道德的思想。花的形色,表示人生的複雜的象徵:例如就色而論,白色表示純潔,赤色表示愛情和繁榮,紫色有王者的象徵。就形而論,桃花梅花表示複雜的統一,菊花表示整齊,玫瑰花牡丹花表示結構的調和,紫籐花等表示變化的統一。這等象徵,在不知不覺之間給青年道德的暗示。菊花的凌霜,梅花的耐寒,對人也有一種孤高純潔的暗示,山間的花、水溪的花、人跡絕少到的地方的花,也同樣地開顏發艷、不求人知。這給人更高尚的暗示,引起人的超然遺世的感想。詩所謂:「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讀之引起人對於自然的神秘的探究心,終於崇敬自然的神秘,感入自己的心身。女子受花的道德的暗示,更大於男子。
(三)花給與青年美的感情青年的藝術修養方面,得益於花的感化不少。花實在是自然界的精英,是自然美中的最顯著的。拉斯京〔羅斯金〕說:「見了一大堆火藥爆發,或一處陳列十分華麗的商店,一點也沒有可以讚美的價值;見了花苞的開放,倒是極有讚美的價值的。」花在實用上,效用極少,不過極少數的幾種作藥品等用,此外大都是專供裝飾的。然而實際上,裝飾用的花賜與人們的恩惠真非淺鮮。青年因花而直接陶冶美的感情,又間接影響於道德。無論家庭學校,凡青年所居的地方,皆宜有花,這是藝術教育上最有價值的事件。實利的家庭,以種花為虛空無益的事。實利的學校,養雞似地待遇學生,更不夢想到青年的直觀教育的重大。所謂「愛情的只影也不留的、倉庫似的校舍」,實在是對於青年的直覺能力的修養給與破壞的感化的。藝術教育發達的國學校園內的栽植和宿舍內的花卉佈置,極鄭重從事的。即使在都會的、地面狹窄的學校,也必設小巧的花台或窗頭的盆栽。在實利的人們看來以為虛飾,獨不知這是學生的精神的保護者。
要之,月和花的本身是「美」,月和花的對青年是「愛」。青年對花月——對一切自然——不可不使自身調和於這美和愛,且不可不「有情化」這等自然。「有情化」了這等自然,這等自然就會對青年告說種種的寶貴的教訓。不但花月,一切自然,常暗示我們美和愛:蝴蝶夢縈的春野,木疏風冷的秋山,就是路旁的一草一石,倘用了純正的優美又溫和的同感的心而照觀,這等都是專為我們而示美,又專為我們而示愛的。優美的青年們!近日秋月將圓,黃花盛開。當月色橫空、花蔭滿庭之夜,你們正可以親近這月魄花靈,永結神聖之愛!
註釋:
無顧著,日文中此三漢字意為「漫不經心」。
暫時脫離塵世
夏目漱石的小說《旅宿》(日本名《草枕》)中有一段話:
「苦痛、憤怒、叫囂、哭泣,是附著在人世間的。我也在三十年間經歷過來,此中況味嘗得夠膩了。膩了還要在戲劇、小說中反覆體驗同樣的刺激,真吃不消。我所喜愛的詩,不是鼓吹世俗人情的東西,是放棄俗念,使心地暫時脫離塵世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