僕人送到一盤茶,主人立起身來,把盤內的茶一一端送客人。客人受茶時,有的立起身來,伸手遮住茶杯,口中連稱「得罪,得罪」。有的用中央三個指頭在桌子邊上敲擊:「答,答,答,答」,口中連稱「叩頭,叩頭」。其意彷彿是用手代表自己的身體,把桌子當作地面,而伏在那裡叩頭。我是第一個受茶的客人,我點一點頭,應了一聲。與別人的禮貌森嚴比較之下,自覺太過傲慢了。我感覺自己的態度頗不適合於這個環境,侷促不安起來。第二次主人給我添茶的時候,我便略略改變態度,也伸手擋住茶杯。我以為這舉動可以表示兩種意思,一種是「夠了,夠了」的意思,還有一種是用此手作半個揖道謝的意思,所以可取。但不幸技巧拙劣,把手遮隔了主人的視線,在幽暗的廳堂裡,兩方大家不易看見杯中的茶。他只管把茶注下來,直到氾濫在桌子上,滴到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上,我方才覺察,動手攔阻。於是找抹桌布,揩拭衣服,弄得手忙腳亂。主人特別關念我的衣服,表示十分抱歉的樣子,要親自給我揩拭。我心中很懊惱,但臉上只得強裝笑容,連說「不要緊,沒有什麼」;其實是「有什麼」的!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上又染上了芭蕉扇大的一塊茶漬!
主人以這事件為前車,以後添茶時逢到伸手遮住茶杯的客人,便用開誠佈公似的語調說:「不要客氣,大家老實來得好!」客人都會意,便改用指頭敲擊桌子:「答,答,答,答。」這辦法的確較好,除了不妨礙視線的好處外,又是有聲有色,鄭重得多。況且手的樣子活像一個小形的人:中指像頭,食指和無名指像手,大指和小指像足,手掌像身軀,口稱「叩頭」而用中指「答,答,答,答」地敲擊起來,儼然是「五體投地」而「搗蒜」一般叩頭的模樣。
主人分送香煙,座中吸煙的人,連主人共有五六人,我也在內。主人劃一根自來火,先給我的香煙點火。自來火在我眼前燒得正猛,匆促之間我真想不出謙讓的方法來,便應了一聲,把香煙湊上去點著了。主人忙把已經燒了三分之一的自來火給坐在我右面的客人的香煙點火。這客人正在咬瓜子,便伸手推主人的臂,口裡連叫「自來,自來」。「自來」者,並非「自來火」的略語,是表示謙讓,請主人「自」己先「來」(就是點香煙)的意思。主人堅不肯「自來」,口中連喊「請,請,請」,定要隔著一張八仙桌,拿著已剩二分之一弱的火柴桿來給這客人點香煙。我坐在兩人中間,眼看那根不知趣的火柴桿越燒越短,而兩人的交涉盡不解決,心中替他們異常著急。主人又似乎不大懂得燃燒的物理,一味把火頭向下,因此火柴桿燒得很快。幸而那客人不久就表示屈服,丟去正咬的瓜子,手忙腳亂地向茶杯旁邊撿起他那支香煙,站起來,彎下身子,就火上去吸。這時候主人手中的火柴桿只剩三分之一弱,火頭離開他的指爪只有一粒瓜子的地位了。
出乎我意外的,是主人還要撮著這一粒火柴桿,去給第三個客人點香煙。第三個客人似乎也沒有防到這一點,不曾預先取煙在手。他看見主人有「燃指之急」,特地不取香煙,搖手喊道:「我自來,我自來。」主人依然強硬,不肯讓他自來。這第三個客人的香煙的點火,終於像救火一般惶急萬狀地成就了。他在匆忙之中帶翻了一隻茶杯,幸而杯中盛茶不多,不曾作再度的氾濫。我屏息靜觀,幾乎發呆了,到這時候才抽一口氣。主人把拿自來火的手指用力地搓了幾搓,再劃起一根自來火來,為第四個客人的香煙點火。在這事件中,我顧憐主人的手指燙痛,又同情於客人的舉動的倉皇。覺得這種主客真難做:吸煙,原是一件悠閒暢適的事;但在這裡變成救火一般惶急萬狀了。
這一天,我和別的幾位客人在主人家裡吃一餐飯,據我統計,席上一共鬧了三回事:第一次鬧事,是為了爭座位。所爭的是朝裡的位置。這位置的確最好:別的三面都是兩人坐一面的,朝裡可以獨坐一面;別的位置都很幽暗,朝裡的位置最亮。且在我更有可取之點,我患著羞明的眼疾,不耐對著光源久坐,最喜歡背光而坐。我最初看中這好位置,曾經一度佔據;但主人立刻將我一把拖開,拖到左邊的裡面的位置上,硬把我的身體裝進在椅子裡去。這位置最黑暗,又很狹窄,但我只得忍受。因為我知道這座位叫做「東北角」,是最大的客位;而今天我是遠客,別的客人都是主人請來陪我的。主人把我驅逐到「東北」之後,又和別的客人大鬧一場:坐下去,拖起來;裝進去,逃出來;約莫鬧了五分鐘,方才坐定。「請,請,請」,大家「請酒」,「用菜」。
第二次鬧事,是為了灌酒。主人好像是開著義務釀造廠的,多多益善地勸客人飲酒。他有時用強迫的手段,有時用欺詐的手段。客人中有的把酒杯藏到桌子底下,有的拿了酒杯逃開去。結果有一人被他灌醉,伏在痰盂上嘔吐了。主人一面照料他,一面勸別人再飲。好像已經「做脫」了一人,希望再麻翻幾個似的。我幸而以不喝酒著名,當時以茶代酒,沒有捲入這風潮的漩渦中,沒有被麻翻的恐慌。但久作壁上觀,也覺得厭倦了,便首先要求吃飯。後來別的客人也都吃飯了。
第三次鬧事,便是為了吃飯問題。但這與現今世間到處鬧著的吃飯問題性質完全相反。這是一方強迫對方吃飯,而對方不肯吃。起初兩方各提出理由來互相辯論;後來是奪飯碗——一方硬要給他添飯,對方決不肯再添;或者一方硬要他吃一滿碗,對方定要減少半碗。粒粒皆辛苦的珍珠一般的白米,在這社會裡全然失卻其價值,幾乎變成狗子也不要吃的東西了。我沒有吃酒,肚子餓著,照常吃兩碗半飯。在這裡可說是最肯負責吃飯的人,沒有受主人責備。因此我對於他們的爭執,依舊可作壁上觀。我覺得這爭執狀態真是珍奇;尤其是在到處鬧著沒飯吃的中國社會裡,映成強烈的對比。可惜這種狀態的出現,只限於我們這主人的客廳上,又只限於這一餐的時間。
若得因今天的提倡與勵行而普遍於全人類,永遠地流行,我們這主人定將在世界到處的城市被設立生祠,死後還要在世界到處的城市中被設立銅像呢。我又因此想起了以前在你這裡看見過的日本人描寫烏托邦的幾幅漫畫:在那漫畫的世界裡,金銀和鈔票是過多而沒有人要的,到處被棄擲在垃圾桶裡。清道夫滿滿地裝了一車子鈔票,推到海邊去燒燬。半路裡還有人開了後門,捧出一畚箕金鎊來,硬要倒進他的垃圾車中去,卻被清道夫拒絕了。馬路邊的水門汀上站著的乞丐,都提著一大筐子的鈔票,在那裡哀求苦告地分送給行人,行人個個遠而避之。我看今天座上為拒絕吃飯而起爭執的主人和客人們,足有列入那種漫畫人物中的資格。請他們僑居到烏托邦去,再好沒有了。
我負責地吃了兩碗半白米飯,雖然沒有受主人責備,但把胃吃壞,積滯了。因為我是席上第一個吃飯的人,主人命一僕人站在我身旁,伺候添飯。這僕人大概受過主人的訓練,伺候異常忠實:當我吃到半碗飯的時候,他就開始鞠躬如也地立在我近旁,監督我的一舉一動,注視我的飯碗,靜候我的吃完。等到我吃剩三分之一的時候,他站立更近,督視更嚴,他的手躍躍欲試地想來奪我的飯碗。在這樣的監督之下,我吃飯不得不快。吃到還剩兩三口的時候,他的手早已搭在我的飯碗邊上,我只得兩三口並作一口地吞食了,讓他把飯碗奪去。這樣急急忙忙地裝進了兩碗半白米飯,我的胃就積滯,隱隱地作痛,連茶也喝不下去。但又說不出來。忍痛坐了一會,又勉強裝了幾次笑顏,才得告辭。我坐船回到家中,已是上燈時分,胃的積滯還沒有消,吃不進夜飯。跑到藥房裡去買些蘇打片來代夜飯吃了,便倒身在床上。直到黃昏,胃裡稍覺鬆動些,就勉強起身,跑到你這裡來抽一口氣。但是我的身體、四肢還是很疲勞,連臉上的筋肉,也因為裝了一天的笑,酸痛得很呢。我但願以後不再受人這種優禮的招待!
他說罷,又躺在籐床上了。我把香煙和火柴送到他手裡,對他說:「好,待我把你所講的一番話記錄出來。倘能賣得稿費,去買許多餅乾、牛奶、巧格力和枇杷來給你開慰勞會吧。」
註釋:
做脫,江南一帶方言,意即幹掉。
送阿寶出黃金時代
阿寶,我和你在世間相聚,至今已十四年了,在這五千多天內,我們差不多天天在一處,難得有分別的日子。我看著你呱呱墜地,嚶嚶學語,看你由吃奶改為吃飯,由匍匐學成跨步。你的變態微微地逐漸地展進,沒有痕跡,使我全然不知不覺,以為你始終是我家的一個孩子,始終是我們這家庭裡的一種點綴,始終可做我和你母親的生活的慰安者。然而近年來,你態度行為的變化,漸漸證明其不然。你已在我們的不知不覺之間長成了一個少女,快將變為成人了。古人謂「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我現在反行了古人的話,在送你出黃金時代的時候,也覺得悲喜交集。
所喜者,近年來你的態度行為的變化,都是你將由孩子變成成人的表示。我的辛苦和你母親的劬勞似乎有了成績,私心慶慰。所悲者,你的黃金時代快要度盡,現實漸漸暴露,你將停止你的美麗的夢,而開始生活的奮鬥了,我們彷彿喪失了一個從小依傍在身邊的孩子,而另得了一個新交的知友。「樂莫樂於新相知」;然而舊日天真爛漫的阿寶,從此永遠不得再見了!
記得去春有一天,我拉了你的手在路上走。落花的風把一陣柳絮吹在你的頭髮上,臉孔上,和嘴唇上,使你好像冒了雪,生了白鬍鬚。我笑著摟住了你的肩,用手帕為你拂拭。你也笑著,仰起了頭依在我的身旁。這在我們原是極尋常的事:以前每天你吃過飯,是我同你洗臉的。然而路上的人向我們注視,對我們竊笑,其意思彷彿在說:「這樣大的姑娘兒,還在路上叫父親摟住了拭臉孔」!我忽然看見你的身體似乎高大了,完全發育了,已由中性似的孩子變成十足的女性了。我忽然覺得,我與你之間似乎築起一堵很高,很堅,很厚的無影的牆。你在我的懷抱中長起來,在我的提攜中大起來;但從今以後,我和你將永遠分居於兩個世界了。一剎那間我心中感到深痛的悲哀。我怪怨你何不永遠做一個孩子而定要長大起來,我怪怨人類中何必有男女之分。然而怪怨之後立刻破悲為笑。恍悟這不是當然的事,可喜的事嗎?
記得有一天,我從上海回來。你們兄弟姊妹照例擁在我身旁,等候我從提箱中取出「好東西」來分。我欣然地取出一束巧格力來,分給你們每人一包。你的弟妹們到手了這五色金銀的巧格力,照例歡喜得大鬧一場,雀躍地拿去嘗新了。你受持了這贈品也表示歡喜,跟著弟妹們去了。然而過了幾天,我偶然在樓窗中望下來,看見花台旁邊,你拿著一包新開的巧格力,正在分給弟妹三人。他們各自爭多嫌少,你忙著為他們均分。在一塊缺角的巧格力上添了一張五色金銀的包紙派給小妹妹了,方才三面公平。他們歡喜地吃糖了,你也歡喜地看他們吃。這使我覺得驚奇。吃巧格力,向來是我家兒童們的一大樂事。因為鄉村裡只有箬葉包的糖塌餅,草紙包的狀元糕,沒有這種五色金銀的糖果;只有甜煞的粽子糖,鹹煞的鹽青果,沒有這種異香異味的糖果。
所以我每次到上海,一定要買些回來分給兒童,借添家庭的樂趣。兒童們切望我回家的目的,大半就在這「好東西」上。你向來也是這「好東西」的切望者之一人。你曾經和弟妹們賭賽誰是最後吃完;你曾經把五色金銀的錫紙積受起來製成華麗的手工品,使弟妹們艷羨。這回你怎麼一想,肯把自己的一包藏起來,如數分給弟妹們吃呢?我看你為他們分均勻了之後表示非常的歡喜,同從前賭得了最後吃完時一樣,不覺倚在樓上獨笑起來。因為我憶起了你小時候的事:十來年之前,你是我家裡的一個搗亂分子,每天為了要求的不滿足而哭幾場,挨母親打幾頓。你吃蛋只要吃蛋黃,不要吃蛋白,母親偶然夾一筷蛋白在你的飯碗裡,你便把飯粒和蛋白亂撥在桌子上,同時大喊「要黃!要黃!」你以為凡物較好者就叫做「黃」。
所以有一次你要小椅子玩耍,母親搬一個小凳子給你,你也大喊「要黃!要黃!」你要長竹竿玩,母親拿一根「史的克」給你,你也大喊「要黃!要黃!」你看不起那時候還只一二歲而不會活動的軟軟。吃東西時,把不好吃的東西留著給軟軟吃;講故事時,把不幸的角色派給軟軟當。向母親有所要求而不得允許的時候,你就高聲地問:「當錯軟軟麼?當錯軟軟麼?」你的意思以為:軟軟這個人要不得,其要求可以不允許;而阿寶是一個重要不過的人,其要求豈有不允許之理?今所以不允許者,大概是當錯了軟軟的原故。所以每次高聲地提醒你母親,務要她證明阿寶正身,允許一切要求而後已。這個一味「要黃」而專門欺侮弱小的搗亂分子,今天在那裡犧牲自己的幸福來增殖弟妹們的幸福,使我看了覺得可笑,又覺得可悲。你往日的一切雄心和夢想已經宣告失敗,開始在遏制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慾望,而謀他人的幸福了;你已將走出惟我獨尊的黃金時代,開始在嘗人類之愛的辛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