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她的語彙逐漸豐富起來:看見祖母會叫「阿婆」;看見鴨會叫「Ga-Ga」;看見擠乳的馬會叫「馬馬」;要求上樓時會叫「尤尤」(樓樓);要求出外時會叫「外外」;看見鄰家的女孩子會叫「幾幾」(姊姊)。從此我逐漸親近她,常常把她放在膝上,用廢紙畫她所見過的各種東西給她看,或者在畫冊上教她認識各種東西。她對平面形象相當敏感:如果一幅大畫裡藏著一隻雞或一隻鴨,她會找出來,叫「咯咯」、「Ga-Ga」。她要求很多,意見很多;然而發聲器官尚未發達,無法表達她的思想,只能用「嗯,嗯,嗯,嗯」或哭來代替言語。有一次她指著我案上的文具連叫「嗯,嗯,嗯,嗯」。我知道她是要那支花鉛筆,就對她說:「要筆,是不是?」她不嗯了,表示是。我就把花鉛筆拿給她,同時教她:「說『筆』!」她的嘴唇動動,笑笑,彷彿在說:「我原想說『筆』,可是我的嘴巴不聽話呀!」
在這期間,南穎會自己走路了。起初扶著凳子或牆壁,後來完全獨步了;同時要求越多,意見越多了。她欣賞我的手杖,稱它為「都都」。因為她看見我常常拿著手杖上車子去開會,而車子叫「都都」,因此手杖也就叫「都都」。她要求我左手抱了她,右手拿著枴杖走路。更進一步,要求我這樣地上街去買花。這種事我不勝任,照理應該拒絕。然而我這時候自己已經化作了小孩,覺得這確有意思,就鼓足幹勁,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著枴杖,走出裡門,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踱步。有一個路人向我注視了一會,笑問:「老伯伯,你抱得動麼?」我這才覺悟了我的姿態的奇特:凡拿手杖,總是無力擔負自己的身體,所以叫手杖扶助的;可是現在我左手裡卻抱著一個十五、六個月的小孩!這矛盾豈不可笑?
她寄居我家一共五個多月。前兩個多月像洋囡囡一般無聲無息;可是後三個多月她的智力迅速發達,眼見得由洋囡囡變成了一個人,一個全新的人。一切生活在她都是初次經驗,一切人事在她都覺得新奇。記得《西青散記》的序言中說:「予初生時,怖夫天之乍明乍暗,家人曰:晝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無,家人曰:生死也。」南穎此時的觀感正是如此。在六十多年前,我也曾有過這種觀感。然而六十多年的世智塵勞早已把它磨滅殆盡,現在只剩得依稀彷彿的痕跡了。由於接近南穎,我獲得了重溫遠昔舊夢的機會,瞥見了我的人生本來面目。有時我屏絕思慮,注視著她那天真爛漫的臉,心情就會迅速地退回到六十多年前的兒時,嘗到人生的本來滋味。
這是最深切的一種幸福,現在只有南穎能夠給我。三個多月以來我一直照管她,她也最親近我。雖然為她相當勞瘁,但是她給我的幸福足可以抵償。她往往不講情理,恣意要求。例如當我正在吃飯的時候定要我抱她到「尤尤」去;深夜醒來的時候放聲大哭,要求到「外外」去。然而越是恣意,越是天真,越是明顯地襯托出世間大人們的虛矯,越是使我感動。所以華瞻在江灣找到了更寬敞的房屋,請到了保姆,要接她回去的時候,我心中發生了一種矛盾:在理智上樂願她回到父母的新居,但在感情上卻深深地對她惜別,從此家裡沒有了生氣篷勃的南穎,只得像杜甫所說:「寂寞養殘生」了。那一天他們準備十點鐘動身,我在九點半鍾就悄悄地拿了我的「都都」,出門去了。
我十一點鐘回家,家人已經把壁上所有為南穎作的畫揭去,把所有的玩具收藏好,免得我見物懷人。其實不必如此,因為這畢竟是「歡樂的別離」;況且江灣離此只有一小時的旅程,今後可以時常來往。不過她去後,我閒時總要想念她。並不是想她回來,卻是想她作何感想。十七、八個月的小孩,不知道世間有「家庭」、「遷居」、「往來」等事。她在這裡由洋囡囡變成人,在這裡開始有知識;對這裡的人物、房屋、傢俱、環境已經熟悉。她的心中已經肯定這裡是她的家了。忽然大人們用車子把她載到另一個地方,這地方除了過去晚上有時看到的父母之外,保姆、房屋、傢俱、環境都是陌生的。「一向熟悉的公公、阿婆、阿姨哪裡去了?一向熟悉的那間屋子哪裡去了?一向熟悉的門巷和街道哪裡去了?這些人物和環境是否永遠沒有了?」她的小頭腦裡一定發生這些疑問。然而無人能替她解答。
我想用事實來替她證明我們的存在,在她遷去後一星期,到江灣去訪問她。坐了一小時的汽車,來到她家門前。一間精小的東洋式住宅門口,新保姆抱著她在迎接我。南穎向我凝視片刻,就要我抱,看看我手裡的「都都」。然而目光呆滯,臉無笑容,很久默默不語,顯然表示驚奇和懷疑。我推測她的小心裡正在想:「原來這個人還在。怎麼在這裡出現?那間屋子存在不存在?阿婆、阿姨和『幾幾』存在不存在?」我要引起她回憶,故意對她說:「尤尤」,「公公,都都,外外,買花花。」她的目光更加呆滯了,表情更加嚴肅了,默默無言了很久。我想這時候她的小心境中大概顯出兩種情景。其一是:走上樓梯,書桌上有她所見慣的畫冊、筆硯、煙灰缸、茶杯;抽斗裡有她所玩慣的顯微鏡、顏料瓶、圖章、打火機;四周有特地為她畫的小圖畫。其二是:電車道旁邊的一家鮮花店、一個滿面笑容的賣花人和紅紅綠綠的許多花;她的小手手拿了其中的幾朵,由公公抱回家裡,插在茶几上的花瓶裡。但不知道這時候她心中除了驚疑之外,是喜是悲,是怒是慕。
我在她家逗留了大半天,乘她沉沉欲睡的時候悄悄地離去。她照舊依戀我。這依戀一方面使我高興,另一方面又使我惆悵:她從熱鬧的都市裡被帶到這幽靜的郊區,籠閉在這沉寂的精舍裡,已經一個星期,可能塵心漸定。今天我去看她,這曇花一現,會不會促使她懷舊而增長她的疑竇?我希望不久迎她到這裡來住幾天,再用事實來給她證明她的舊居的存在。
作客者言
有一位天性真率的青年,赴親友家作客,歸家的晚上,垂頭喪氣地跑進我的房間來,躺在籐床上,不動亦不語。看他的樣子很疲勞,好像做了一天苦工而歸來似的。我便和他問答:
「你今天去作客,喝醉了酒嗎?」
「不,我不喝酒,一滴兒也不喝。」
「那麼為什麼這般頹喪?」
「因為受了主人的異常優禮的招待。」
我驚奇地笑道:「怪了!作客而受主人優待,應該舒服且高興,怎的反而這般頹喪?倒好像被打翻了似的。」
他苦笑地答道:「我寧願被打一頓,但願以後不再受這種優待。」
我知道他正在等候我去打開他的話匣子來。便放下筆,推開桌上的稿紙,把坐著的椅子轉個方向,正對著他。點起一支煙來,津津有味地探問他:
「你受了怎樣異常優禮的招待?來!講點給我聽聽看!」
他抬起頭來看看我桌上的稿件,說:「你不是忙寫稿嗎?我的話說來長呢!」
我說:「不,我準備一黃昏聽你談話。並且設法慰勞你今天受優待的辛苦呢。」
他笑了,從籐床上坐起身來,向茶盤裡端起一杯菊花茶來喝了一口,慢慢地、一五一十地把這一天赴親友家作客而受異常優禮的招待的經過情形描摹給我聽。
以下所記錄的便是他的話。
我走進一個幽暗的廳堂,四周闃然無人。我故意把腳步走響些,又咳嗽幾聲,裡面仍然沒有人出來,外面的廂房裡倒走進一個人來。這是一個工人,好像是管門的人。他兩眼釘住我,問我有什麼事。我說訪問某先生。他說「片子!」我是沒有名片的,回答他說:「我沒有帶名片,我姓某名某,某先生是知道我的,煩你去通報吧。」他向我上下打量了一會,說一聲「你等一等」,懷疑似地進去了。
我立著等了一會,望見主人緩步地從裡面的廊下走出來。走到望得見我的時候,他的緩步忽然改為趨步,拱起雙手,口中高呼「勞駕,勞駕!」一步緊一步地向我趕將過來,其勢急不可當,我幾乎被嚇退了。因為我想,假如他口中所喊的不是「勞駕,勞駕」而換了「捉牢,捉牢」,這光景定是疑心我是竊了他家廳上的宣德香爐而趕出來捉我去送公安局。幸而他趕到我身邊,並不捉牢我,只是連連地拱手,彎腰,幾乎要拜倒在地。我也只得模仿他拱手,彎腰,彎到幾乎拜倒在地,作為相當的答禮。
大家彎好了腰,主人袒開了左手,對著我說:「請坐,請坐!」他的袒開的左手所照著的,是一排八仙椅子。每兩隻椅子夾著一隻茶几,好像城頭上的一排女牆。我選擇最外口的一隻椅子坐了。一則貪圖近便。二則他家廳上光線幽暗,除了這最外口的一隻椅子看得清楚以外,裡面的椅子都埋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我看見最外邊的椅子頗有些灰塵,恐怕裡面的椅子或有更多的灰塵與齷齪,將污損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的屁股部分,弄得好像被摩登破壞團射了鏹水一般。三則我是從外面來的客人,像老鼠鑽洞一般地闖進人家屋裡深暗的內部去坐,似乎不配。四則最外面的椅子的外邊,地上放著一隻痰盂,丟香煙頭時也是一種方便。我選定了這個好位置,便在主人的「請,請,請」聲中捷足先登地坐下了。但是主人表示反對,一定要我「請上坐」。請上坐者,就是要我坐到裡面的、或許有更多的灰塵與齷齪、而近旁沒有痰盂的椅子上去。我把屁股深深地埋進我所選定的椅子裡,表示不肯讓位。他便用力拖我的臂,一定要奪我的位置。我終於被他趕走了,而我所選定的位置就被他自己佔據了。
當此奪位置的時間,我們二人在廳上發出一片相罵似的聲音,演出一種打架似的舉動。我無暇察看我的新位置上有否灰塵或齷齪,且以客人的身份,也不好意思俯下頭去仔細察看椅子的乾淨與否。我不顧一切地坐下了。然而坐下之後,很不舒服。我疑心椅子板上有什麼東西,一動也不敢動。我想,這椅子至少同外面的椅子一樣地頗有些灰塵,我是拿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來給他揩抹了兩隻椅子。想少沾些齷齪,我只得使個勁兒,將屁股擺穩在椅子板上,絕不轉動摩擦。寧可費些氣力,扭轉腰來對主人談話。
正在談話的時候,我覺得屁股上冷冰冰起來。我臉上強裝笑容——因為這正是「應該」笑的時候——心裡卻在叫苦。我想用手去摸摸看,但又逡巡不敢,恐怕再污了我的手。我作種種猜想,想像這是樑上掛下來的一隻蜘蛛,被我坐扁,內臟都流出來了。又想像這是一朵鼻涕、一朵帶血的痰。我渾身難過起來,不敢用手去摸。後來終於偷偷地伸手去摸了。指尖觸著冷冰冰的濕濕的一團,偷偷摸出來一看,色彩很複雜,有白的,有黑的,有淡黃的,有藍的,混在一起,好像五色的牙膏。我不辨這是何物,偷偷地丟在椅子旁邊的地上了。但心裡疑慮得很,料想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上一定染上一塊五色了。
但主人並不覺察我的心事,他正在濫用各種的笑聲,把他近來的得意事件講給我聽。我記念著屁股底下的東西,心中想皺眉頭;然而不好意思用顰蹙之顏來聽他的得意事件,只得強顏作笑。我感到這種笑很費力。硬把嘴巴兩旁的筋肉吊起來,久後非常酸痛。須得乘個空隙用手將臉上的筋肉用力揉一揉,然後再裝笑臉聽他講。其實我沒有仔細聽他所講的話,因為我聽了好久,已能料知他的下文了。我只是順口答應著,而把眼睛偷看環境中,憑空地研究我屁股底下的究竟是什麼東西。我看見他家樑上築著燕巢,燕子飛進飛出,遺棄一朵糞在地上,其顏色正同我屁股底下的東西相似。我才知道,我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上已經沾染一朵燕子糞了。
外面走進來一群穿長衫的人。他們是主人的親友和鄰居。主人因為我是遠客,特地邀他們來陪我。大部分的人是我所未認識的,主人便立起身來為我介紹。他的左手臂伸直,好像一把刀。他用這把刀把新來的一群人一個一個地切開來,同時口中說著:
「這位是某某先生,這位是某某君……」等到他說完的時候,我已把各人的姓名統統忘卻了。因為當他介紹時,我只管在那裡看他那把刀的切法,不曾用心聽著。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介紹客人姓名時不用食指來點,必用刀一般的手來切?又覺得很妙,為什麼用食指來點似乎侮慢,而用刀一般的手來切似乎客氣得多?這也許有造形美術上的根據:五指並伸的手,樣子比單伸一根食指的手美麗、和平、而恭敬得多。這是合掌禮的一半。合掌是作個揖,這是作半個揖,當然客氣得多。反之,單伸一根食指的手,是指示路徑的牌子上或「小便在此」的牌子上所畫的手。若用以指客人,就像把客人當作小便所,侮慢太甚了!我當時忙著這樣的感想,又歎佩我們的主人的禮貌,竟把他所告訴我的客人的姓名統統忘記了。但覺姓都是百家姓所載的,名字中有好幾個「生」字和「卿」字。
主人請許多客人圍住一張八仙桌坐定了。這回我不自選座位,一任主人發落,結果被派定坐在左邊,獨佔一面。桌上已放著四隻盆子,內中兩盆是糕餅,一盆是瓜子,一盆是櫻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