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今晚受了這孩子的啟示:他能撤去世間事物的因果關係的網,看見事物的本身的真相。他是創造者,能賦給生命於一切的事物。他們是「藝術」的國土的主人。唉,我要從他學習!
兩個小孩子,八歲的阿寶與六歲的軟軟,把圓凳子翻轉,叫三歲的阿韋坐在裡面。他們兩人同他抬轎子。不知哪一個人失手,轎子翻倒了。阿韋在地板上撞了一個大響頭,哭了起來。乳母連忙來抱起。兩個轎夫站在旁邊呆看。乳母問:「是誰不好?」
阿寶說:「軟軟不好。」
軟軟說:「阿寶不好。」
阿寶又說:「軟軟不好,我好!」
軟軟也說:「阿寶不好,我好!」
阿寶哭了,說:「我好!」
軟軟也哭了,說:「我好!」
他們的話由「不好」轉到了「好」。乳母已在餵乳,見他們哭了,就從旁調解:
「大家好,阿寶也好,軟軟也好,轎子不好!」
孩子聽了,對翻倒在地上的轎子看看,各用手背揩揩自己的眼睛,走開了。
孩子真是愚蒙。直說「我好」,不知謙讓。
所以大人要稱他們為「童蒙」,「童昏」,要是大人,一定懂得謙讓的方法:心中明明認為自己好而別人不好,口上只是隱隱地或轉彎地表示,讓眾人看,讓別人自悟。於是謙虛,聰明,賢慧等美名皆在我了。
講到實在,大人也都是「我好」的。不過他們懂得謙讓的一種方法,不像孩子地直說出來罷了。謙讓方法之最巧者,是不但不直說自己好,反而故意說自己不好。明明在諄諄地陳理說義,勸諫君王,必稱「臣雖下愚」。明明在自陳心得,辯論正義,或懲斥不良、訓誡愚頑,表面上總自稱「不佞」,「不慧」,或「愚」。習慣之後,「愚」之一字竟通用作第一身稱的代名詞,凡稱「我」處,皆用「愚」。常見自持正義而赤裸裸地罵人的文字函牘中,也稱正義的自己為「愚」,而稱所罵的人為「仁兄」。這種矛盾,在形式上看來是滑稽的;在意義上想來是虛偽的,陰險的。「滑稽」,「虛偽」,「陰險」,比較大人評孩子的所謂「蒙」,「昏」,丑劣得多了。
對於「自己」,原是誰都重視的。自己的要「生」,要「好」,原是普遍的生命的共通的大欲。今阿寶與軟軟為阿韋抬轎子,翻倒了轎子,跌痛了阿韋,是誰好誰不好,姑且不論;其表示自己要「好」的手段,是徹底地誠實,純潔而不虛飾的。
我一向以小孩子為「昏蒙」。今天看了這件事,恍然悟到我們自己的昏蒙了。推想起來,他們常是誠實的,「稱心而言」的;而我們呢,難得有一日不犯「言不由衷」的惡德!
唉!我們本來也是同他們那樣的,誰造成我們這樣呢?
夢痕
我的左額上有一條同眉毛一般長短的疤。這是我兒時遊戲中在門檻上跌破了頭顱而結成的。相面先生說這是破相,這是缺陷。但我自己美其名曰「夢痕」。因為這是我的夢一般的兒童時代所遺留下來的唯一的痕跡。由這痕跡可以探尋我的兒童時代的美麗的夢。
我四五歲時,有一天,我家為了「打送」(吾鄉風俗,親戚家的孩子第一次上門來作客,辭去時,主人家必做幾盤包子送他,名曰「打送」)某家的小客人,母親、姑母、嬸母,和諸姐們都在做米粉包子。廳屋的中間放一隻大匾,匾的中央放一隻大盤,盤內盛著一大堆粘土一般的米粉,和一大碗做餡用的甜甜的豆沙。母親們大家圍坐在大匾的四周。各人捲起衣袖,向盤內摘取一塊米粉來,捏做一隻碗的形狀;挾取一筷豆沙來藏在這碗內;然後把碗口收攏來,做成一個圓子。再用手法把圓子捏成三角形,扭出三條絞絲花紋的脊樑來;最後在脊樑湊合的中心點上打一個紅色的「壽」字印子,包子便做成。一圈一圈地陳列在大匾內,樣子很是好看。大家一邊做,一邊興高采烈地說笑。
有時說誰的做得太小,誰的做得太大;有時盛稱姑母的做得太玲瓏,有時笑指母親的做得像個塌餅。笑語之聲,充滿一堂。這是一年中難得的全家歡笑的日子。而在我,做孩子們的,在這種日子更有無上的歡樂;在準備做包子時,我得先吃一碗甜甜的豆沙。做的時候,我只要吵鬧一下子,母親們會另做一隻小包子來給我當場就吃。新鮮的米粉和新鮮的豆沙,熱熱地做出來就吃,味道是好不過的。我往往吃一隻不夠,再吵鬧一下子就有得吃第二隻。倘然吃第二隻還不夠,我可嚷著要替她們打壽字印子。這印子是不容易打的:蘸的水太多了,打出來一塌糊塗,看不出壽字;蘸的水太少了,打出來又不清楚;況且位置要擺得正,歪了就難看;打壞了又不能揩抹塗改。所以我嚷著要打印子,是母親們所最怕的事。她們便會和我商量,把做圓子收口時摘下來的一小粒米粉給我,叫我「自己做來自己吃。」這正是我所盼望的主目的!開了這個例之後,各人做圓子收口時摘下來的米粉,就都得照例歸我所有。再不夠時還得要求向大盤中扭一把米粉來,自由捏造各種粘土手工:捏一個人,團攏了,改捏一個狗;再團攏了,再改捏一隻水煙管……捏到手上的齷齪都混入其中,而雪白的米粉變成了灰色的時候,我再向她們要一朵豆沙來,裹成各種三不像的東西,吃下肚子裡去。這一天因為我吵得特別厲害些,姑母做了兩隻小巧玲瓏的包子給我吃,母親又外加摘一團米粉給我玩。為求自由,我不在那場上吃弄,拿了到店堂裡,和五哥哥一同玩弄。五哥哥者,後來我知道是我們店裡的學徒,但在當時我只知道他是我兒時的最親愛的伴侶。他的年紀比我長,智力比我高,膽量比我大,他常做出種種我所意想不到的玩意兒來,使得我驚奇。這一天我把包子和米粉拿出去同他共玩,他就尋出幾個印泥菩薩的小形的紅泥印子來,教我印米粉菩薩。
後來我們爭執起來,他拿了他的米粉菩薩逃,我就拿了我的米粉菩薩追。追到排門旁邊,我跌了一跤,額骨磕在排門檻上,磕了眼睛大小的一個洞,便暈迷不省。等到知覺的時候,我已被抱在母親手裡,外科郎中蔡德本先生,正在用布條向我的頭上重重疊疊地包裹。
自從我跌傷以後,五哥哥每天乘店裡空閒的時候到樓上來省問我。來時必然偷偷地從衣袖裡摸出些我所愛玩的東西來——例如關在自來火匣子裡的幾隻叩頭蟲,洋皮紙人頭,老菱殼做成的小腳,順治銅鈿磨成的小刀等——送給我玩,直到我額上結成這個疤。
講起我額上的疤的來由,我的回想中印象最清楚的人物,莫如五哥哥。而五哥哥的種種可驚可喜的行狀,與我的兒童時代的歡樂,也便跟了這回想而歷歷地浮出到眼前來。
他的行為的頑皮,我現在想起了還覺吃驚。但這種行為對於當時的我,有莫大的吸引力,使我時時刻刻追隨他,自願地做他的從者。他用手捉住一條大蜈蚣,摘去了它的有毒的鉤爪,而藏在衣袖裡,走到各處,隨時拿出來嚇人。我跟了他走,欣賞他的把戲。他有時偷偷地把這條蜈蚣放在別人的瓜皮帽子上,讓它沿著那人的額骨爬下去,嚇得那人直跳起來。有時懷著這條蜈蚣去登坑,等候鄰席的登坑者正在拉糞的時候,把蜈蚣丟在他的褲子上,使得那人扭著褲子亂跳,累了滿身的糞。又有時當眾人面前他偷把這條蜈蚣放在自己的額上,假裝被咬的樣子而號啕大哭起來,使得滿座的人驚惶失措,七手八腳地為他營救。
正在危急存亡的時候,他伸起手來收拾了這條蜈蚣,忽然破涕為笑,一縷煙逃走了。後來這套戲法漸漸做穿,有的人警告他說,若是再拿出蜈蚣來,要打頭頸拳了。於是他換出別種花頭來:他躲在門口,等候警告打頭頸拳的人將走出門,突然大叫一聲,倒身在門檻邊的地上,亂滾亂撞,哭著嚷著,說是踐踏了一條臂膀粗的大蛇,但蛇是已經鑽進榻底下去了。走出門來的人被他這一嚇,實在魂飛魄散;但見他的受難比他更深,也無可奈何他,只怪自己的運氣不好。他看見一群人蹲在岸邊釣魚,便參加進去,和蹲著的人閒談。同時偷偷地把其中相接近的兩人的辮子梢頭結住了,自己就走開,躲到遠處去作壁上觀。被結住的兩人中若有一人起身欲去,滑稽劇就演出來給他看了。諸如此類的惡戲,不勝枚舉。
現在回想他這種玩耍,實在近於為虐的戲謔。但當時他熱心地創作,而熱心地欣賞的孩子,也不止我一個。世間的嚴正的教育者!請稍稍原諒他的頑皮!我們的兒時,在私塾裡偷偷地玩了一個折紙手工,是要遭先生用銅筆套管在額骨上猛釘幾下,外加在至聖先師孔子之神位面前跪一支香的!
況且我們的五哥哥也曾用他的智力和技術來發明種種富有趣味的玩意,我現在想起了還可以神往。暮春的時候,他領我到田野去偷新蠶豆。把嫩的生吃了,而用老的來做「蠶豆水龍」。其做法,用煤頭紙把老蠶豆莢熏得半熟,剪去其下端,用手一捏,莢裡的兩粒豆就從下端滑出,再將莢的頂端稍稍剪去一點,使成一個小孔。然後把豆莢放在水裡,待它裝滿了水,以一手的指捏住其下端而取出來,再以另一手的指用力壓搾豆莢,一條細長的水帶便從豆莢的頂端的小孔內射出。製法精巧的,射水可達一二丈之遠。他又教我「豆梗笛」的做法:摘取豌豆的嫩梗長約寸許,以一端塞入口中輕輕咬嚼,吹時便發喈喈之音。再摘取蠶豆梗的下段,長約四五寸,用指爪在梗上均勻地開幾個洞,作成笛的樣子。然後把豌豆梗插入這笛的一端,用兩手的指隨意啟閉各洞而吹奏起來,其音宛如無腔之短笛。他又教我用洋蠟燭的油作種種的澆造和塑造。用芋艿或蕃薯刻種種的印版,大類現今的木版畫。……諸如此類的玩意,亦復不勝枚舉。
現在我對這些兒時的樂事久已緣遠了。但在說起我額上的疤的來由時,還能熱烈地回憶神情活躍的五哥哥和這種興致蓬勃的玩意兒。誰言我左額上的疤痕是缺陷?這是我的兒時歡樂的左證,我的黃金時代的遺跡。過去的事,一切都同夢幻一般地消滅,沒有痕跡留存了。只有這個疤,好像是「脊杖二十,刺配軍州」時打在臉上的金印,永久地明顯地錄著過去的事實,一說起就可使我歷歷地回憶前塵。彷彿我是在兒童世界的本貫地方犯了罪,被刺配到這成人社會的「遠惡軍州」來的。這無期的流刑雖然使我永無還鄉之望,但憑這臉上的金印,還可回溯往昔,追尋故鄉的美麗的夢啊!
註釋:
順治銅鈿,指清朝順治年間鑄造的圓形方孔銅幣。
打頭頸拳,方言,意即打耳光。
南穎訪問記
南穎是我的長男華瞻的女兒。七月初有一天晚上,華瞻從江灣的小家庭來電話,說保姆突然走了,他和志蓉兩人都忙於教課,早出晚歸,這個剛滿一歲的嬰孩無人照顧,當夜要送到這裡來交祖父母暫管。我們當然歡迎。深黃昏,一輛小汽車載了南穎和他父母到達我家,住在三樓上。華瞻和志蓉有時晚上回來伴她宿;有時為上早課,就宿在江灣,這裡由我家的保姆英娥伴她睡。
第二天早上,我看見英娥抱著這嬰孩,教她叫聲公公。但她只是對我看看,毫無表情。我也毫不注意,因為她不會講話,不會走路,也不哭,家裡彷彿新買了一個大洋囡囡,並不覺得添了人口。
大約默默地過了兩個月,我在樓上工作,漸漸聽見南穎的哭聲和學語聲了。她最初會說的一句話是「阿姨」。這是對英娥有所要求時叫出的。但是後來發音漸加變化:「阿呀」,「阿咦」,「阿也」。這就變成了慾望不滿足時的抗議聲。譬如她指著扶梯要上樓,或者指著門要到街上去,而大人不肯抱她上來或出去,她就大喊「阿呀!阿呀!」語氣中彷彿表示:「阿呀!這一點要求也不答應我!」
第二句會說的話是「公公」。然而也許是「咯咯」,就是雞。因為阿姨常常抱她到外面去看鄰家的雞,她已經學會「咯咯」這句話。後來教她叫「公公」,她不會發鼻音,也叫「咯咯」;大人們主觀地認為她是叫「公公」,歡欣地宣傳:「南穎會叫公公了!」我也主觀地高興,每次看見了,一定抱抱她,體驗著古人「含飴弄孫」之趣。然而我知道南穎心裡一定感到詫異:「一隻雞和一個出鬍鬚的老人,都叫做『咯咯』,人的語言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