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外閱世 第14章 如煙往事 (4)
    於是我就做了評判者,在自己心中批判他們的作品。我覺得三歲的阿韋的音樂的表現最為深刻而完全,最能全般表出他的歡喜的感情。五歲的瞻瞻把這歡喜的感情翻譯為(他的)詩,已打了一個折扣;然尚帶著節奏與旋律的分子,猶有活躍的生命流露著。至於軟軟與阿寶的散文的、數學的、概念的表現,比較起來更膚淺一層。然而看他們的態度,全部精神沒入在吃西瓜的一事中,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們所見的完全得多。天地間最健全者的心眼,只是孩子們的所有物,世間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們能最明確、最完全地見到。我比起他們來,真的心眼已經被世智塵勞所蒙蔽,所斲喪,是一個可憐的殘廢者了。我實在不敢受他們「父親」的稱呼,倘然「父親」是尊崇的。

    我在平屋的南窗下暫設一張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而佈置著稿紙、信篋、筆硯、墨水瓶、漿糊瓶、時表和茶盤等,不喜歡別人來任意移動,這是我獨居時的慣癖。我——我們大人——平常的舉止,總是謹慎,細心,端詳,斯文。例如磨墨,放筆,倒茶等,都小心從事,故桌上的佈置每日依然,不致破壞或擾亂。因為我的手足的筋覺已經由於屢受物理的教訓而深深地養成一種謹惕的慣性了。然而孩子們一爬到我的案上,就搗亂我的秩序,破壞我的桌上的構圖,毀損我的器物。他們拿起自來水筆來一揮,灑了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點;又把筆尖蘸在漿糊瓶裡。

    他們用勁拔開毛筆的銅筆套,手背撞翻茶壺,壺蓋打碎在地板上……這在當時實在使我不耐煩,我不免哼喝他們,奪脫他們手裡的東西,甚至批他們的小頰。然而我立刻後悔:哼喝之後立刻繼之以笑,奪了之後立刻加倍奉還,批頰的手在中途軟卻,終於變批為撫。因為我立刻自悟其非:我要求孩子們的舉止同我自己一樣,何其乖謬!我——我們大人——的舉止謹惕,是為了身體手足的筋覺已經受了種種現實的壓迫而痙攣了的緣故。孩子們尚保有天賦的健全的身手與真樸活躍的元氣,豈像我們的窮屈?揖讓、進退、規行、矩步等大人們的禮貌,猶如刑具,都是戕賊這天賦的健全的身手的。於是活躍的人逐漸變成了手足麻痺、半身不遂的殘廢者。殘廢者要求健全者的舉止同他自己一樣,何其乖謬!

    兒女對我的關係如何?我不曾預備到這世間來做父親,故心中常是疑惑不明,又覺得非常奇怪。我與他們(現在)完全是異世界的人,他們比我聰明、健全得多;然而他們又是我所生的兒女。這是何等奇妙的關係!世人以膝下有兒女為幸福,希望以兒女永續其自我,我實在不解他們的心理。我以為世間人與人的關係,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君臣、父子、昆弟、夫婦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時候都不外乎是一種廣義的友誼。所以朋友之情,實在是一切人情的基礎。「朋,同類也。」並育於大地上的人,都是同類的朋友,共為大自然的兒女。世間的人,忘卻了他們的大父母,而只知有小父母,以為父母能生兒女,兒女為父母所生,故兒女可以永續父母的自我,而使之永存。於是無子者歎天道之無知,子不肖者自傷其天命,而狂進杯中之物,其實天道有何厚薄於其齊生並育的兒女!我真不解他們的心理。

    近來我的心為四事所佔據了:天上的神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與兒童,這小燕子似的一群兒女,是在人世間與我因緣最深的兒童,他們在我心中佔有與神明、星辰、藝術同等的地位。

    給我的孩子們

    我的孩子們!我憧憬於你們的生活,每夭不正一次!我想委曲地說出來,使你們自己曉得。可惜到你們懂得我的話的意思的時候,你們將不復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開的真人。你什麼事體都像拚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對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頭了,小貓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兩分鐘。外婆普陀去燒香買回來給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盡瘁地抱他,餵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號哭的悲哀,比大人們的破產,失戀,brokenheart〔心碎〕,喪考妣,全軍覆沒的悲哀都要真切。兩把芭蕉扇做的腳踏車,麻雀牌堆成的火車,汽車,你何等認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來代替汽笛。

    寶姐姐講故事給你聽,說到「月亮姐姐掛下一隻籃來,寶姐姐坐在籃裡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時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爭,說「瞻瞻要上去,寶姐姐在下面看!」甚至哭到漫姑面前去求審判。我每次剃了頭,你真心地疑我變了和尚,好幾時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發見了我腋下的長毛,當作黃鼠狼的時候,你何等傷心,你立刻從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對我端相,繼而大失所望地號哭,看看,哭哭,如同對被判定了死罪的親友一樣。你要我抱你到車站裡去,多多益善地要買香蕉,滿滿地擒了兩手回來,回到門口時你已經熟睡在我的肩上,手裡的香蕉不知落在哪裡去了。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與熱情!大人間的所謂「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來,全是不自然的,病的,偽的!

    你們每天坐火車,坐汽車,辦酒,請菩薩,堆六面畫,唱歌,全是自動的,創造創作的生活。大人們的呼號「歸自然!」「生活的藝術化!」「勞動的藝術化!」在你們面前真是出醜得很了!依樣畫幾筆畫,寫幾篇文的人稱為藝術家,創作家,對你們更要愧死!

    你們的創作力,比大人真是強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體不及椅子的一半,卻常常要搬動它,與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橫轉來藏在抽斗裡,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車的尾巴,要月亮出來,要天停止下雨。在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著你們的小弱的體力與智力不足以應付強盛的創作欲、表現欲的驅使,因而遭逢失敗。然而你們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類社會的束縛的創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敗,例如火車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來的時候,你們決不承認是事實的不可能,總以為是爹爹媽媽不肯幫你們辦到,同不許你們弄自鳴鐘同例,所以憤憤地哭了,你們的世界何等廣大!

    你們一定想:終天無聊地伏在案上弄筆的爸爸,終天悶悶地坐在窗下弄引線的媽媽,是何等無氣性的奇怪的動物!你們所視為奇怪動物的我與你們的母親,有時確實難為了你們,摧殘了你們,回想起來,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寶!有一晚你拿軟軟的新鞋子,和自己腳上脫下來的鞋子,給凳子的腳穿了,剷襪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的時候,你母親喊著「齷齪了襪子!」立刻擒你到籐榻上,動手毀壞你的創作。當你蹲在榻上注視你母親動手毀壞的時候,你的小心裡一定感到「母親這種人,何等殺風景而野蠻」吧!

    瞻瞻!有一天開明書店送了幾冊新出版的毛邊的《音樂入門》來。我用小刀把書頁一張一張地裁開來,你側著頭,站在桌邊默默地看。後來我從學校回來,你已經在我的書架上拿了一本連史紙印的中國裝的《楚辭》,把它裁破了十幾頁,得意地對我說:「爸爸!瞻瞻也會裁了!」瞻瞻!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歡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卻被我一個驚駭的「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時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吧!

    軟軟!你常常要弄我的長鋒羊毫,我看見了總是無情地奪脫你。現在你一定輕視我,想道:「你終於要我畫你的畫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時我還要拉一個你們所最怕的陸露沙醫生來,叫他用他的大手來摸你們的肚子,甚至用刀來在你們臂上割幾下,還要叫媽媽和漫姑擒住了你們的手腳,捏住了你們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們的嘴裡去。這在你們一定認為太無人道的野蠻舉動吧!

    孩子們!你們真果抱怨我,我倒歡喜,到你們的抱怨變為感謝的時候,我的悲哀來了!

    我在世間,永沒有逢到像你們樣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間的人群結合,永沒有像你們樣的徹底地真實而純潔。最是我到上海去幹了無聊的所謂「事」回來,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們做了叫做「上課」的一種把戲回來,你們在門口或車站旁等我的時候,我心中何等慚愧又歡喜!慚愧我為什麼去做這等無聊的事,歡喜我又得暫時放懷一切地加入你們的真生活的團體。

    但是,你們的黃金時代有限,現實終於要暴露的。這是我經驗過來的情形,也是大人們誰也經驗過的情形。我眼看見兒時的伴侶中的英雄,好漢,一個個退縮,順從,妥協,屈服起來,到像綿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你們不久也要走這條路呢!

    我的孩子們!憧憬於你們的生活的我,癡心要為你們永遠挽留這黃金時代在這冊子裡。然這真不過像「蜘蛛網落花」略微保留一點春的痕跡而已。且到你們懂得我這片心情的時候,你們早已不是這樣的人,我的畫在世間已無可印證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從孩子得到的啟示

    晚上喝了三杯老酒,不想看書,也不想睡覺,捉一個四歲的孩子華瞻來騎在膝上,同他尋開心。我隨口問:

    「你最喜歡什麼事?」

    他仰起頭一想,率然地回答:

    「逃難。」

    我倒有點奇怪:「逃難」兩字的意義,在他不會懂得,為什麼偏偏選擇它?倘然懂得,更不應該喜歡了。我就設法探問他:

    「你曉得逃難就是什麼?」

    「就是爸爸、媽媽、寶姐姐、軟軟……娘姨,大家坐汽車,去看大輪船。」

    啊!原來他的「逃難」的觀念是這樣的!他所見的「逃難」,是「逃難」的這一面!這真是最可喜歡的事!

    一個月以前,上海還屬孫傳芳的時代,國民革命軍將到上海的消息日緊一日,素不看報的我,這時候也定一份《時事新報》,每天早晨看一遍。有一天,我正在看昨天的舊報,等候今天的新報的時候,忽然上海方面槍炮聲響了,大家驚惶失色,立刻約了鄰人,扶老攜幼地逃到附近的婦孺救濟會裡去躲避。其實倘然此地果真進了戰線,或到了敗兵,婦孺救濟會也是不能救濟的。不過當時張皇失措,有人提議這辦法,大家就假定它為安全地帶,逃了進去。那裡面地方大,有花園、假山、小川、亭台、曲欄、長廊、花樹、白鴿,孩子一進去,登臨盤桓,快樂得如入新天地了。忽然兵車在牆外過,上海方面的機關鎗聲、炮聲,愈響愈近,又愈密了。大家坐定之後,聽聽,想想,方才覺得這裡也不是安全地帶,當初不過是自騙罷了。有決斷的人先出來雇汽車逃往租界。每走出一批人,留在裡面的人增一次恐慌。我們集合鄰人來商議,也決定出來雇汽車,逃到楊樹浦的滬江大學。於是立刻把小孩們從假山中、欄杆內捉出來,裝進汽車裡,飛奔楊樹浦了。

    所以決定逃到滬江大學者,因為一則有鄰人與該校熟識,二則該校是外國人辦的學校,較為安全可靠。槍炮聲漸遠弱,到聽不見了的時候,我們的汽車已到滬江大學。他們安排一個房間給我們住,又為我們代辦膳食。傍晚,我坐在校旁黃浦江邊的青草堤上,悵望雲水遙憶故居的時候,許多小孩子採花、臥草,爭看無數的帆船、輪船的駛行,又是快樂得如入新天地了。

    次日,我同一鄰人步行到故居來探聽情形的時候,青天白日的旗子已經招展在晨風中,人人面有喜色,似乎從此可慶承平了。我們就雇汽車去迎迴避難的眷屬,重開我們的窗戶,恢復我們的生活。從此「逃難」兩字就變成家人的談話的資料。

    這是「逃難」。這是多麼驚慌,緊張而憂患的一種經歷!然而人物一無損喪,只是一次虛驚;過後回想,這回好似全家的人突發地出門遊覽兩天。我想假如我是預言者,曉得這是虛驚,我在逃難的時候將何等有趣!素來難得全家出遊的機會,素來少有坐汽車、遊覽、參觀的機會。那一天不論時,不論錢,浪漫地、豪爽地、痛快地舉行這遊歷,實在是人生難得的快事!只有小孩子真果感得這快味!他們逃難回來以後,常常拿香煙簏子來疊作欄杆、小橋、汽車、輪船、帆船;常常問我關於輪船、帆船的事;牆壁上及門上又常常有有色粉筆畫的輪船、帆船、亭子、石橋的壁畫出現。可見這「逃難」,在他們腦中有難忘的歡樂的印象。所以今晚我無端地問華瞻最歡喜什麼事,他立刻選定這「逃難」。原來他所見的,是「逃難」的這一面。

    不止這一端:我們所打算、計較、爭奪的洋錢,在他們看來個個是白銀的浮雕的胸章;僕僕奔走的行人,血汗涔涔的勞動者,在他們看來都是無目的地在遊戲,在演劇;一切建設,一切現象,在他們看來都是大自然的點綴,裝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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