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外閱世 第9章 藝韻書香 (8)
    「三十年前此院游,木蘭花發院新修。如今再到經行處,樹老無花僧白頭。」(王播)

    「汾陽舊宅今為寺,猶有當時歌舞樓。四十年來車馬散,古槐深巷暮蟬愁。」(張籍)

    「門前不改舊山河,破虜曾經馬伏波。今日獨經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陽多。」(趙嘏)

    凡自然美皆能牽引有心人的感傷,不獨花柳而已。花柳以外,最富於此種牽引力的,我想是月。因月興感的好詩之多,不勝屈指。把記得起的幾首寫在這裡:

    「山圍故國週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劉禹錫,《石頭城》)

    「革遮回磴絕鳴鑾,雲樹深深碧殿寒。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欄杆。」(崔魯,《華清官》)

    「舊苑荒台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裡人。」(李白,《蘇台》)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杜牧之,《中秋》)

    「獨上江樓思悄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去年。」(趙嘏,《江樓書懷》)

    由花柳興感的,有以花柳自況之心,此心常轉變為對花柳的憐惜與同情。由月興感的,則完全出於妒羨之心,為了它終古如斯地高懸碧空,而用冷眼對下界的衰榮生滅作壁上觀。但月的感人之力,一半也是夜的環境所助成的。夜的黑暗能把外物的誘惑遮住,使人專心於內省,耽於內省的人,往往慨念無常,心生悲感。更怎禁一個神秘幽玄的月亮的挑撥呢?故月明人靜之夜,只要是敏感者,即使其生活毫無憂患而十分幸福,也會興起惆悵。正如唐人詩所云:「小院無人夜,煙斜月轉明。清宵易惆悵,不必有離情。」

    與萬古常新的不朽的日月相比較,下界一切生滅,在敏感者的眼中都是可悲哀的狀態。何況日月也不見得是不朽的東西呢?人類的理想中,不幸而有了「永遠」這個幻象,因此在人生中平添了無窮的感慨。所謂「往事不堪回首」的一種情懷,在詩人——尤其是中國古代詩人——的筆上隨時隨處地流露著。有人反對這種態度,說是逃避現實,是無病呻吟,是老生常談。不錯,有不少的舊詩作者,曾經逃避現實而躲入過去的憧憬中或酒天地中;有不少的皮毛詩人曾經學了幾句老生常談而無病呻吟。然而真從無常之慟中發出來的感懷的佳作,其藝術的價值永遠不朽——除非人生是永遠朽的。會朽的人,對於眼前的衰榮興廢豈能漠然無所感動?「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這一點小暫的衰歇之象,已足使履霜堅冰的敏感者興起無窮之慨;已足使頓悟的智慧者痛悟無常呢!這裡我又想起的有四首好詩:

    「寥落故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唯有鷓鴣飛。」

    「傷心欲問南朝事,唯見江流去不回。日暮東風春草綠,鷓鴣飛上越王台。」

    這些都是極通常的詩,我幼時曾經無心地在私塾學童的無心的口上聽熟過。現在它們卻用了一種新的力而再現於我的心頭。人們常說平凡中寓有至理。我現在覺得常見的詩中含有好詩。

    其實「人生無常」,本身是一個平凡的至理。「回黃轉綠世間多,後來新婦變為婆。」這些回轉與變化,因為太多了,故看作當然時便當然而不足怪。但看作驚奇時,又無一不可驚奇。關於「人生無常」的話,我們在古人的書中常常讀到,在今人的口上又常常聽到。倘然你無心地讀,無心地聽,這些話都是陳腐不堪的老生常談。但倘然你有心地讀,有心地聽,它們就沒有一字不深深地刺入你的心中。古詩中有著許多痛快地詠歎「人生無常」的話;古詩十九首中就有了不少: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

    「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聖賢莫能度。」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人生非金石,焉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

    此外我能想起也很多: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魏武帝)

    「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曹植)

    「置酒高堂,悲歌臨觴。人壽幾何?逝如朝霜。時無重至,華不再陽。」(陸機)

    「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漢武帝)

    「采采榮木,結根於茲。晨耀其花,夕已喪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時。靜心孔念,中心悵而。」(陶潛)

    「朝為媚少年,夕暮成醜老。自非王子晉,誰能常美好?」(阮籍)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李白)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滿。蒼穹浩茫茫,萬劫太極長。麻姑垂兩鬢,一半已成霜。天公見玉女,大笑億千場。吾欲攪六龍,回車掛扶桑。北斗酌美酒,勸龍各一觴。富貴非所願,為人駐頹光。」(李白)

    「美人為黃土,況乃粉黛假。當時侍金輿,故物獨石馬。憂來藉草坐,浩歌淚盈把。冉冉問征途,誰是長年者?」(杜甫)

    「青山臨黃河,下有長安道。世上名利人,相逢不知老。」(孟郊)

    這些話,何等雄辯地向人說明「人生無常」之理!但在世間,「相逢不知老」的人畢竟太多,因此這些話都成了空言。現世宗教的衰頹,其原因大概在此。現世缺乏慷慨的,忍苦的,慈悲的,捨身的行為,其原因恐怕也在於此。

    自然

    「美」都是「神」的手所造的。假手於「神」而造美的,是藝術家。

    路上的襤褸的乞丐,身上全無一點人造的裝飾,然而比時裝美(?)女美得多。這裡的火車站旁邊有一個傴僂的老丐,天天在那裡向行人求乞。我每次下了火車之後,迎面就看見一幅米葉〔米勒〕(Millet)的木炭畫,充滿著哀怨之情。我每次給他幾個銅板——又買得一幅充滿著感謝之情的畫。

    女性們煞費苦心於自己的身體的裝飾。頭髮燙也不惜,胸臂凍也不妨,腳尖痛也不怕。然而真的女性的美,全不在乎她們所苦心經營的裝飾上。我們反在她們所不注意的地方發見她們的美。不但如此,她們所苦心經營的裝飾,反而妨礙了她們的真的女性的美。所以畫家不許她們加上這種人造的裝飾,要剝光她們的衣服,而赤裸裸地描寫「神」的作品。

    畫室裡的模特兒雖然已經除去一切人造的裝飾,剝光了衣服;然而她們倘然受了畫學生的指使,或出於自心的用意,而裝腔做勢,想用人力硬裝出好看的姿態來,往往越裝越不自然,而所描的繪畫越無生趣。印象派以來,裸體寫生的畫風盛於歐洲,普及於世界。使人走進繪畫展覽中,如入浴堂或屠場,滿目是肉。然而用印象派的寫生的方法來描出的裸體,極少有自然的、美的姿態。自然的美的姿態,在模特兒上台的時候是不會有的;只有在其休息的時候,那女子在台旁的絨氈上任意臥坐,自由活動的時候,方才可以見到美妙的姿態,這大概是世間一切美術學生所同感的情形吧。因為在休息的時候,不復受人為的拘束,可以任其自然的要求而活動。「任天而動」,就有「神」所造的美妙的姿態出現了。

    人在照相中的姿態都不自然,也就是為此。普通照相中的人物,都裝著在舞台上演劇的優伶的神氣,或南面而朝的王者的神氣,或廟裡的菩薩像的神氣,又好像正在擺步位的拳教師的神氣。因為普通人坐在照相鏡頭前面被照的時間,往往起一種複雜的心理,以致手足無措,坐立不安,全身緊張得很,故其姿態極不自然。加之照相者又要命令他「頭抬高點!」「眼睛看著!」「帶點笑容!」內面已在緊張,外面又要聽照相者的忠告,而把頭抬高,把眼釘住,把嘴勉強笑出,這是何等困難而又滑稽的辦法!怎樣叫底片上顯得出美好的姿態呢?我近來正在學習照相,因為嫌惡這一點,想規定不照人物的肖像,而專照風景與靜物,即神的手所造的自然,及人借了神的手而佈置的靜物。

    人體的美的姿態,必是出於自然的。換言之。凡美的姿態,都是從物理的自然的要求而出的姿態,即舒服的時候的姿態。這一點屢次引起我非常的銘感。無論貧賤之人,醜陋(?)之人,勞動者,黃包車伕,只要是順其自然的天性而動,都是美的姿態的所有者,都可以禮讚。甚至對於生活的幸福全然無分的,第四階級以下的乞丐,這一點也決不被剝奪,與富貴之人平等。不,乞丐所有的姿態的美,屢比富貴之人豐富得多。試入所謂上流的交際社會中,看那班所謂「紳士」,所謂「人物」的樣子,點頭,拱手,揖讓,進退等種種不自然的舉動,以及臉的外皮上硬裝出來的笑容,敷衍應酬的不由衷的言語,實在滑稽得可笑,我每覺得這種是演劇,不是人的生活。作這樣的生活,寧願作乞丐。

    被造物只要順天而動,即見其真相,亦即見其固有的美。我往往在人的不注意,不戒備的時候,瞥見其人的真而美的姿態。但倘對他熟視或聲明了,這人就注意,戒備起來,美的姿態也就杳然了。從前我習畫的時候,有一天發見一個朋友的pose〔姿態〕很好,要求他讓我畫一張sketch〔速寫〕,他限我明天。到了明天,他剃了頭,換了一套新衣,挺直了項頸危坐在椅子裡,叫我來畫。……這等人都不足與言美。我只有和我的朋友老黃,能互相賞識其姿態,我們常常相對坐談到半夜。老黃是畫畫的人,他常常嫌模特兒的姿態不自然,與我所見相同。他走進我的室內的時候,我倘覺得自己的姿勢可觀,就不起來應酬,依舊保住我的原狀,讓他先鑒賞一下。他一相之後,就會批評我的手如何,腳如何,全體如何。然後我們吸煙煮茶,晤談別的事體。晤談之中,我忽然在他的動作中發見了一個好的pose,「不動!」他立刻石化,同畫室裡的石膏模型一樣。我就欣賞或描寫他的姿態。

    不但人體的姿態如此,物的佈置也逃不出這自然之律。凡靜物的美的佈置,必是出於自然的。換言之,即順當的,妥帖的,安定的。取最卑近的例來說:假如桌上有一把茶壺與一隻茶杯。倘這茶壺的嘴不向著茶杯而反向他側,即茶杯放在茶壺的後面,猶之孩子躲在母親的背後,誰也覺得這是不順當的,不妥帖的,不安定的。同時把這畫成一幅靜物畫,其章法(即構圖)一定也不好。美學上所謂「多樣的統一」,就是說多樣的事物,合於自然之律而作成統一,是美的狀態。譬如講壇的桌子上要放一個花瓶。花瓶放在桌子的正中,太缺乏變化,即統一而不多樣。欲其多樣,宜稍偏於桌子的一端。

    但倘過偏而接近於桌子的邊上,看去也不順當,不妥帖,不安定。同時在美學上也就是多樣而不統一。大約放在桌子的三等分的界線左右,恰到好處,即得多樣而又統一的狀態。同時在實際也是最自然而穩妥的位置。這時候花瓶左右所餘的桌子的長短,大約是三與五,至四與六的比例。這就是美學上所謂「黃金比例」。黃金比例在美學上是可貴的,同時在實際上也是得用的。所以物理學的「均衡」與美學的「均衡」頗有相一致的地方。右手攜重物時左手必須揚起,以保住身體的物理的均衡。這姿勢在繪畫上也是均衡的。兵隊中「稍息」的時候,身體的重量全部擱在左腿上,右腿不得不斜出一步,以保住物理的均衡。這姿勢在雕刻上也是均衡的。

    故所謂「多樣的統一」,「黃金律」,「均衡」等美的法則,都不外乎「自然」之理,都不過是人們窺察神的意旨而得的定律。所以論文學的人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論繪畫的人說,「天機勃露,獨得於筆情墨趣之外。」「美」都是「神」的手所造的,假手於「神」而造美的,是藝術家。

    英語教授我觀

    英語教授,除了一般所注意的「Howtoread」〔「怎樣讀」〕和「Howtospeak」〔「怎樣講」〕以外,還有更重的一個要點,便是「Howtothink」〔「怎樣想」〕。這要點,在淺薄的英文研究者,往往被忽略;在淺薄的英文教授者,也都不被注意,就徒然使得英語的真的價值不顯著,而學者的英語研究的效果也淺薄了。「read」〔「讀」〕和「speak」〔「講」〕,譬如英語的皮毛;「think」〔「想」〕是英語的生命。英語教授者,都應該明白:在他的教鞭下的青年,為什麼要學英語?要學真的英語呢還是只要學英語的皮毛?如果真要認識那Anglo-Saxon的真精神,而要奏英語研究的完全的效果,非使他們摑住英語的生命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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