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外閱世 第10章 藝韻書香 (9)
    A,B,C的發音「shallandwill」的用法,已曾被多數英語教授者注意及了。多數的學生,單學得些英語的讀法和說法而出校門了。他們都會讀「opensesame!」,會說「Yesorno」。然而真的英吉利人的思想、真的英文學的內容,在幾本淺薄的教科書、文法書、會話書裡,他們沒有嘗到過。這樣的人,我覺得不能稱為英語研究者,只能說是英語的「鸚鵡」。

    「Howtospeak」和「Howtoread」,當然原是英語研究的重要的基礎。我所否的,是以「Howtospeak」和「Howtoread」為英語教授的唯一的職能的英語教授者。上海灘上的「來叫come去叫go,一塊洋鈿溫大龍」,當然是我們所不許的。英語極熟的外國洋行裡、公館裡的走狗,也當然是我們所賤的。

    孩稚的初級中學生,英語的基礎還沒有鞏固,似乎配不上研究英文學。這話一半原是有理的。然而很大的誤謬,往往就在這話裡發生。Aboy,Aboy〔一個男孩,一個男孩〕還發音不來的兒童,當然用不到研究英文學的名目。然而英語漸漸進步起來,做教師的應該引導他向真的英語精神的路上,使他漸漸得到開英語的寶庫的鑰匙。一般utilitarian〔功利主義〕的英語研究者或英語教師,以為literature〔文學〕不是我們中學校的英語教師和學生的所有事;poem〔詩〕更加和中學校的英語沒交涉。他們把「文學」、「詩」等名詞看得高不可仰。

    一則由於他們的英語研究的膚淺,二則由於utilitarian〔功利主義者〕的見解淺薄的utilitarian的思想,是中國一切參仿洋法的事業只有表面而內容糙亂的病根。銀行手只曉得balancedue〔結欠金額〕,站長只曉得minuteslate〔晚點〕,工業者只曉得engine〔引擎,發動機〕,英文教師也就只曉得modelreader〔模範讀物〕,mothertongue〔本國語言〕。這樣的皮毛的研究,只能算一種小聰明,何曾是研究?要除去這樣的弊害,只有在無論何種學校的最初的英語教授上加注意,使他們的志望不局於utilitarian的狹小範圍內,使他們懂得用「open,sesame!」的咒來打開真的英語精神的門,接觸真的不列顛魂。在這目的之下,我主張灌輸英文學和英詩的知識於學生。

    一民族的思想的精華,藏在這民族的文學和詩裡。一民族的真的精神,也藏在這民族的文學和詩裡。第一:在民族精神結合的點上著眼;學英語的學生,有研究英文學和英詩的必要。因為欲謀民族關係或國際的友誼的親密,使人民研究他國民族文學是唯一的方法。兩民族的親善,全在民族和民族的互相瞭解。法國人有一句有名的格言:「Toutcomprendre,c』esttoutpardonner.」就是英國的「Tounderstandeverythingistopardoneverything」。歷史上一切國際的交涉,都原因於兩方沒有相互的understanding〔瞭解〕,因之就不能互相pardon〔寬恕),就起爭執。換句話說,我們如果understand〔瞭解〕了操英語的民族,就真心地欽佩他們,就不會誤解操英語的民族為「shop-keep-ers」,而作皮毛的模仿了。

    第二:英文學,英詩,是世界上的思想的寶庫。Shakespear〔莎士比亞〕以至Kipling〔吉卜林〕,許多詩人文人遺下許多的珍寶在這世界上,無論何人都有享受的自由。讀過英美文學,像Milton〔彌爾頓〕,Shelley〔雪萊〕,Browning〔布朗寧〕,Emerson〔愛默生〕,Whitman〔惠特曼〕等的製作的,誰不真心地祟拜操英語的民族!誰不感謝他們對後人的恩惠!教師對於學英語的人,都應該給以得接觸英語的精髓的機會,以使他們以understand英語為目的。詩,原來不是十分艱深的別種的文字。中國向來有科舉式的,極雕斲的詩,為一般人不解,因此就生了把詩看做異樣的文字的因襲的觀念。實在,好詩決不是多數人所不解的。詩近於歌,人生確是先會詩歌而後能文言的。所以世界上mostpopular〔流傳最廣〕的詩,都是學生所能夠懂得的。英語教授者,正應該給學生以開這英語的寶庫的鑰匙。

    第三:英美的民族,是democracy〔民主〕liberty〔自由〕的民族。在文學中隱藏著這等真義。研究英語者,如果限於A,B,C的發音,shall,will的用法等機械的鑽求,把英語研究只當作一種技巧,或一種應酬的工具,或商業的媒介物,而疏忽了文學方面的研究,就永遠不能understand英語,永遠不能夢見真的英美民族的democracy和liberty的精神了。實在,要understand真的不列顛、真的亞美利加,不必遠涉重洋,去拜訪倫敦、紐約、芝加哥,只要伏在你的書齋的冷靜的角里,或火爐旁邊,熟讀不列顛或亞美利加的著作家的傑作。讀Chaucer〔喬叟〕、讀Milton,讀Ruskin〔羅斯金〕和Carlyle〔卡萊爾〕、讀Emerson〔愛默生〕和Hawthorne〔霍桑〕,就可以悟到英美的民族決不是shop-keepers,在他們的物質的國民性的內層,隱著一道勃勃的理想的泉流,就可以得到他們的democracy和liberty的真精神,就可以明白他們的道德的生活的基礎,和現代的英美所以在世界上稱優秀的原因了。

    最後我對於poem的教授要講幾句話:poem的教授,注意於內容的選擇外,還應該講求音樂的要素。大凡富於音樂的要素的詩歌文章,必容易動人的感情而使讀者易於上口,而發生興味。所以內容好而音節也好的詩,實在是學生的最適當的讀物。再進理想一步,詩和歌互有聯絡的利益,即學校的文學科和音樂科應該有一種密切的相互關係。即如果借音樂來唱詩,豈不使音樂的歌詞上更富於文學的要素,而使詩更富於音樂的要素嗎?如果取英美的名詞,配上英美的有名的旋律,合成音樂,豈不使學者得更切實地體驗英美人的思想和精神,就容易更切實地understand英美嗎?這樣,讀英語的學校,在音樂上自然可以有英語唱歌的教授否,應該有英語唱歌的教授。實在,像英國國歌《GodSavetheKing》〔《天祐吾王》〕,美國民謠《Massa』sintheCold,ColdGround》〔《馬薩安息在墓裡》〕,旋律上瀰漫著雄渾的英國趣味和殖民地的美國趣味,歌詞上一則顯出著國本鞏固的英國氣象,一則吐露著隱伏在移植於亞美利加的白人的心底裡的懷祖國的悲哀。像這等歌曲,為音樂教授,固然可取;為音樂與英語的聯絡教授,也必然是可取的材料。

    註釋:

    溫大龍,是英文onedollar(一元)的音譯。

    法文,意即「瞭解一切便是寬恕一切」。

    英文,意義同上。

    英文,意即店主,此處含義源出對英國的蔑稱「店小二之國」。

    七巧板

    有一位熱心學畫的青年來問我:「畫如何可以學成?」我對於這個廣泛的疑問,一時真想不出答話來,但他正襟危坐,雙目注視我的嘴唇,好像滿望著這裡落出幾句學畫秘訣來。我剎時間把念頭轉到一般學畫者所最易犯的臨畫的弊端上,倉卒地答道:「畫如何可以學成?一言難蔽。根本的方法,可說是手與眼要並重。即不可專練手腕的描寫,必須並練眼睛的觀察。」我的意思,是學畫必須從寫生入手,不可徒事臨摹他人的作品。因為畫的生命存在於物象中,決不存在於畫帖中。

    這青年學了一會,又來問我:「畫如何可以學成?」我看他過去的成績,大都偏重細部而忽略大體,因此所寫的物象都失了真。就再告訴他:「寫生不可重細部須重大體,務求全部同真物一樣。」我的意思,是說他的觀察沒有精到,見其小而忘其大,因此他的描寫沒有全部正確。

    這青年學了一會,又來問我:「畫如何可以學成?」我看他過去的成績,雖然比前好些,但形狀還是不正。就再告訴他:「寫生第一要注意『形』。無論細部或大體,形不正確,畫的基礎就不穩。」我的意思,是說他的描形還沒有全部正確,還要加意觀察。

    這青年學了一會,又來問我:「畫如何可以學成?」我看他過去的成績,比前好得多了,但形終末十分正確,細部及大體終未能完全兼顧,即觀察的眼終未完全養成,就用抽像一些的話,再告訴他:「學畫第一要寫出物象的『神氣』,不可專寫死板的形骸。」我的意思是希望他把眼光放得遠大些,捉住物象的特點,描出物象的神氣。

    但是,這話太抽像了,弄得這位青年畫學生莫名其妙,索性把畫的學習停頓了。我很抱歉,恨不得把自己的體感分些給他,以完成其一簣之虧。有一天,我又與這青年在某處相會,旁邊一個孩子正在搭七巧板。我看見他正在搭一個人的模樣,所用的只是三種形狀:正方形,三角形,平行四邊行(麻糖片形)。雖然簡陋不拘小節,然而大體很像人,而且神氣活觀。我見了似有所感,即興地對那青年說:「學畫要取法於七巧板!」這青年竟在這句話下頓悟,以後的成績,忽然進步,都有畫意了。

    這話大類禪宗說法,似不可信;卻是依據畫理的。原來畫帖上第一重要的事,是大體姿態的描寫,物象的神氣端在於此,繪畫的生命端在於此。有了大體,即使細部忽略,亦無大礙。反之,大體不正,即使細部十分精詳,亦屬徒勞。可舉日常生活為例,譬如看人,你的朋友遠遠地走來,即使眉目未曾看清,僅就大體姿態即可看出其為某君。反之,僅看一雙手,或僅看眉目一小部分,即使是熟識的人,一時也不易認識。又如看風景,遠觀山形,如屏,如幛,如牛,如獅,如夏雲,如秋黛。這所見的正是山的神氣。反之,若身入山中,細看局部,即不見其神氣,或竟不覺身在山中了。遠觀楊柳,如煙,如霧,如醉,如睡。這所見的正是柳的神氣。反之,若走近柳邊,細看局部,即不見其神氣,似覺是另一種樹了。看電影要坐得遠,看畫要退遠幾步,也都是為了遠看能見其大體,能見其神氣的原故。可知物象的神氣,不在細部而在大體。描畫而欲得神,必須注重大體姿態的描寫。

    形象的表現中,專講大體的,莫如七巧板,或者十三塊湊成的益智板。它們的工具的簡陋,使它們不得不重大體,然而搭得巧妙的,不但形神畢肖,又留著給人想像的餘地,頗富畫意。這雖然是一種玩具,卻暗示著畫法的要點。一般小學生用畫帖,初學用的畫譜,大都從正方,三角等幾何形體開始;寫生畫法,起稿時必須用直線,即使畫個皮球也得先用直線圍成,都是根據這個畫理的。詳言之,學畫者執筆之前,宜對物象先作大體的觀察,忽略其詳細點,但把它看作各種三角形,正方形,長方形等幾何形體所湊成的現象。畫的初稿,就不妨先用幾何形體描出,以後根據這大體一一加詳描寫,這樣,無論何等加詳描寫,大體總歸正確,即物象的神氣總歸保全。那個學畫青年的所以成功,便是走上了這學畫的大道的原故。

    學畫須從大體入手。這意思不是說細部描寫無用,是說大體為重,細部為輕。詳言之,畫不外三種:(一)大體與細部兼顧的,(二)顧大體而忽略細部的,(三)顧細部而忽略大體的。前兩種皆佳,第一種是良好的工筆畫。像文藝復興期的宗教畫,古典派,浪漫派,寫實派的作品,皆屬其例。第二種是良好的粗糙畫或簡筆畫。像表現派,野獸派的作品,以及各種sketch〔速寫〕和漫畫,皆屬其例。只有最後的第三種,顧細部而忽略大體的,才是劣品。像我國現在流行的某種月份牌,陰曆新年裡到處發賣的花紙兒,以及多數香煙裡的畫片,皆屬其例。這些畫中,大概描工很精詳,顏色紅紅綠綠,金碧輝煌。上眼鮮艷奪目,細看局部十分精緻,但拿遠來看,大體都不對!比例不適當,部位不自然,形不正確,因而不像真物,沒有神氣:甚而至於奇形怪狀,令人發笑或害怕。

    缺乏美術教養的人,低級趣味的人,對於繪畫不知大體,局部的工致和鮮艷都能滿足他們的美感。他們便是上述第三種繪畫的欣賞者。在世間,尤其是在我國,這種欣賞者佔大多數,所以美術往往難於正當發展,所以自來的美術家,往往因為曲高和寡,而躲入象牙塔中。

    故我現在舉七巧板的比喻來,說明繪畫的要點,不但專為繪畫的初學者說話。希望一般的人,也都具有這一點美術的欣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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