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刻苦地練習提琴,還是出於我自己的勉勵心的,先生的教授與忠告不過供給知識與參考而已。我在這音樂研究所中繼續練習了提琴四個多月,即便回國。我在那裡熟習了三冊提琴教則本和幾曲lightoperamelodies〔輕歌劇旋律〕。和我同室而同時開始練習提琴的,有一個出鬍鬚的醫生和一個法政學校的學生。但他們並不每天到會,因此進步都很遲,我練完第三冊教則本時,他們都還只練完第一冊。他們每嫌先生的教授短簡而不詳,不能使他們充分理解,常常來問我彈奏的方法。我盡我所知的告訴他們。我回國以後,這些同學和先生都成了夢中的人物。後來我的提琴練習廢止了。但我時時念及那位醫生和法政學生,不知他們的提琴練習後來進境如何。現在回想起來,他們當時進步雖慢,但炎夏的練習室中的苦況,到底比我少消受一些。他們每星期不過到練習室三四次,每次不過一二小時。而且在練習室中揮扇比拉琴更勤。我呢,猶似在那年的炎夏中和提琴作了一場劇烈的奮鬥,而終於退守。那個醫生和法政學生現在已由漸漸的進步而成為日本的violinist〔小提琴家〕也未可知;但我的提琴上已堆積灰塵,我的手指已漸僵硬,所贏得的只是對於提琴練習的一個艱辛嚴肅的印象。
我因有上述的經驗,故說起音樂演奏,總覺得是一種非常嚴肅的行為。我須得用了「如臨大敵」的態度而彈琴,用了「如見大賓」的態度而聽人演奏。彈過聽過之後,只感到興奮的疲倦,絕未因此而感到舒服。所以那個朋友拍著我的肩膀而說的話,在我覺得冤枉,不能首肯。難道是我的學習法不正,或我所習的樂曲不良嗎?但我是依據了世界通用的教則本,服從了先生的教導,而忠實地實行的。難道世間另有一種娛樂的音樂教則本與娛樂的音樂先生嗎?這疑團在我心中久不能釋。有一天我在某學校的同樂會的席上恍然地悟到了。
同樂會就是由一部分同學和教師在台上扮各種遊藝,給其餘的同學和教師欣賞。遊藝中有各種各樣的演,唱,和奏。總之全是令人發笑的花頭。座上不絕地發出哄笑的聲音。我回看後面的聽眾,但見許多血盆似的笑口。我似覺身在「大世界」「新世界」一類的遊戲場中了。我覺得這同樂會的確是「樂」!在座的人可以全不費一點心力而只管張著嘴巴嬉笑。聽他們的唱奏,也可以全不費一點心力而但覺鼓膜上的快感。這與我所學習的音樂大異,這真可說是舒服的音樂。聽這種音樂,不必用「如見大賓」的態度,而只須當作喝酒。我在座聽了一會音樂,好似喝了一頓酒,覺得陶醉而舒服。
於是我悟到了,那個朋友所讚歎而盼望學習的音樂,一定就是這種喝酒一般的音樂。他是把音樂看作喝酒一類的樂事的。他的話中的「音樂」及「彈琴」等字倘使改作「喝酒」,例如說,「你們會喝酒的人真是幸福,寂寞起來喝一杯酒多麼舒服!」那我便首肯了。
那種酒上口雖好,但過後頗感惡腥,似乎要嘔吐的樣子。我自從那回嘗過之後,不想再喝了。我覺得這種舒服的滋味,遠不及艱辛嚴肅的回味的甘美。
註釋:
「大世界」和「新世界」是當時上海兩個遊樂場的名稱。
二重生活
西洋文化用了不可抵抗的勢力而侵入中國來。同時中國文化也用了頑強的勢力而保住它的傳統。於是中國人的思想上,生活上,處處出現新舊文化同時並存的狀態。這叫做二重生活。譬如:這裡在組織小家庭,那裡在勵行九世同居。這裡在登離婚廣告,那裡在建貞節牌坊。甚至兩種狀態出現在一份人家裡,或者一個人身上,造成了種種的煩悶與苦痛。
大家只知道把年來民生的不安,歸罪於天災人禍,內亂外患等種種大原因上。殊不知除此以外,還有一種最切身地使民生不安的原因,便是這二重生活。它能使一般民眾左顧右慮,東張西望,茫然莫知所適從,始終傍徨在生活的歧途上。它能使各種言行得到成立的根據,各種罪惡找得到辯護的理由,以致是非顛倒,黑白混淆。為了生活的方針而滿腹躊躇,煞費苦心;終於陷入盲從,遭逢失敗的,在近來中國的民間不知有幾千萬人呢!不說別的,但看二重生活上最小的一件事——陰曆陽曆的並存,已足夠使人麻煩殺了!
「誠於中,必形於外」,豈獨個人如此?社會也是這樣的。度著二重生活的我國的民間社會裡,處處顯露著時代錯誤的不調和狀態,形成了一個奇妙的漫畫世界。漫畫在最近的我國相當地流行,二重生活正是其主因。試閒步市街中,靜觀其現狀,必可發見種種二重生活的不調和狀態,可笑或可驚。流線型的汽車旁邊有時抬過一頂官轎。電車前面有時掮過兩扇「肅靜」「迴避」的行牌。水門汀的人行道上走著一雙釘鞋,霓虹燈的鄰近掛著六隻紅紗燈。鐵路旁邊並列著一爿石造的環洞橋。兩座高層建築的中間夾著一所古廟。……走進屋內:有時你會看見洋房的drawingroom〔客廳〕裡,掛著「天官賜福」,供著香爐蠟台和兩串紙做的金元寶。抽水馬桶間的對門,貼著「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的黃紙條。若是冬天,你會看見頭戴大禮帽而坐在寧式眠床上的人;腳踏銅火爐而手捧水煙筒的人。若是喜慶日子,你會看見古代的新娘與現代的新郎,和穿洋裝行跪拜禮的人;若是為了病人,你還可看見西醫和道士一同走進這份人家呢。……
但這也不是我們中國特有的狀態。日本也是如此。在形式上,也可說在美術上,日本是東洋風最盛的國家。東方古代生活的種種樣式,例如席地而坐,木屐而行,以及男女服裝,禮貌等,在中國早已廢棄,在日本至今還奉行著。當明治維新,西方文化傳入日本的時候,他們社會裡的二重生活狀態,恐怕比我們現在的更加可笑又可驚呢。著名的浮世繪大家芳年的作品,就有譏諷當時的不調和狀態的繪畫。他畫明治初年的國會議員,身穿「羽織」(haori,日本的外套),腰束圍裙(hakama),而頭戴西洋的大禮帽,腳登西洋的皮鞋,成個滑稽的樣子。近代日本的美術論者,也有詛咒東京的二重生活的。例如:穿了木屐乘電車,古裝新娘與燕尾服新郎,洋風大建築與日本風古屋,鳥居(torii,木造的牌坊)並列,穿洋裝的人相見時跪下來行日本禮……他們說這東西洋風的並存,使街景不調和,使環境醜惡化,是「非美術的」。他們努力要求改進,要求調和,要求市街的美術化。住在現在中國社會裡的美術家,美術愛好者,和關心「市容」者,對於他們這種詛咒與要求,大約都有同感吧?
這種詛咒與要求固有正常的理由,但那種不調和相也是必然的產物。西洋文化用了不可抵抗的勢而衝進東洋來,不接受是不可能的。
然而誰能一掃東洋舊習,使它立刻全部西洋化呢?推美術家的心,似乎希望立刻全部西洋化,使人立在東京或上海的街上,感覺得如同立在巴黎或倫敦的街上一樣。否則,索性全部東洋風,使人住在現代社會裡,感覺得如同住在古代社會裡一樣。然而兩者都是不可能的。回復古代當然做不到;全部西洋化「談何容易」?即使「容易」,(註:憶某古人說,此容易二字不相連,乃何容二字相連,今強用之。)我們的鼻頭天生成不高,眼睛天生成不藍,皮膚天生成不白,這西洋化也是不徹底的,那麼生在現代中國的我們,對於這事應取甚樣的態度呢?我們將始終度送這種可笑的不調和的二重生活嗎?
不,我們的前途,自有新的道路正待開闢。這是東西洋文化的「化合」路,也可說是世界文化的「大同」路。物質文明發跡於西洋,但不是西洋所專有的,應是現世一切民族所不得不接受的「時代」的贈物了。現今我國所有各種物質文明的建設,大半是硬子子地從西洋搬運進來的,生吞活剝地插在本國土內。一切可笑的,不調和的二重生活,即由此產生。換言之,目前我們的生活中,東西洋文化「混合」著,所以有二重。須得教他們「化合」起來,產生第三種新生活,然後方可免除上述的種種醜惡與苦痛。進言之,西洋不永遠是先進民族。今後的世界,定將互相影響,互相移化,漸漸趨於「大同」之路。
我們對於各種舊習應該不惜放棄,對於各種新潮應該不怕接受。只要以「合理」為本,努力創造新的生活,便合於世界大同之旨了。聽說日本人曾有廢除其原有的文字而改用羅馬字橫排的提議。又有廢除美術學校裡的「日本畫系」與「西洋畫系」的分立而僅設一「繪畫系」的企圖。然而還沒有成功。記得中國也曾有少數人試用橫寫的、注音字母拼成的國音,然而沒有人顧問。這當然不是容易辦到的事。但我卻在這裡愚癡地夢想:置軍備,事戰爭,無非為了謀人類生活的幸福。誠能教世界各國大家把軍備和戰爭所用的經費如數省下來,移作未來的「大同世界」的建設費,這一定不難實現,全人類的生活一定幸福得多!世間的美術家一定歡慶尤深!可惜這只是我的夢想。
註釋:
硬子子,方言,意即生硬。
無常之慟
無常之慟,大概是宗教啟信的出發點吧。一切慷慨的,忍苦的,慈悲的,捨身的,宗教的行為,皆建築在這一點心上。故佛教的要旨,被包括在這個十六字偈內:「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這裡下二句是佛教所特有的人生觀與宇宙觀,不足為一般人道;上兩句卻是可使誰都承認的一般公理,就是宗教啟信的出發點的「無常之慟」。這種感情特強起來,會把人拉進宗教信仰中。但與宗教無緣的人,即使反宗教的人,其感情中也常有這種分子在那裡活動著,不過強弱不同耳。
在醉心名利的人,如多數的官僚,商人,大概這點感情最弱。他們彷彿被榮譽及黃金蒙住了眼,急急忙忙地拉到鬼國裡,在途中毫無認識自身的能力與餘暇了。反之,在文藝者,尤其是詩人,尤其是中國的詩人,更尤其是中國古代的詩人,大概這點感情最強,引起他們這種感情的,大概是最能暗示生滅相的自然狀態,例如春花,秋月,以及衰榮的種種變化。他們見了這些小小的變化,便會想起自然的意圖,宇宙的秘密,以及人生的根柢,因而興起無常之慟。在他們的讀者——至少在我一個讀者——往往覺到這些部分最可感動,最易共鳴。因為在人生的一切歎願——如惜別,傷逝,失戀,轗軻等——中,沒有比無常更普遍地為人人所共感的了。
《法華經》偈云:「諸法從本來,常示寂滅相。春至百花開,黃鶯啼柳上。」這幾句包括了一切詩人的無常之歎的動機。原來春花是最雄辯地表出無常相的東西。看花而感到絕對的喜悅的,只有醉生夢死之徒,感覺遲鈍的癡人,不然,佯狂的樂天家。凡富有人性而認真的人,誰能對於這些曇花感到真心的滿足?誰能不在這些泡影裡照見自身的姿態呢?古詩十九首中有云:「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採,將隨秋草萎。」大概是借花歎惜人生無常之濫觴。後人續彈此調者甚多。最普通傳誦的,如: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李錡妾)
「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掃!(下略)」(岑參)
「一月主人笑幾回?相逢相值且銜杯!眼看春色如流水,今日殘花昨日開!」(崔惠童)
「梁園日暮亂飛鴉,極目蕭條三兩家。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岑參)
「越王宮裡似花人,越水溪頭采白蘋。白蘋未盡人先盡,誰見江南春復春?」(闕名)
慨惜花的易謝,妒羨花的再生,大概是此類詩中最普通的兩種情懷。像「春風欲勸座中人,一片落紅當眼墮。」「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便是用一兩句話明快地道破這種情懷的好例。
最明顯地表示春色,最力強地牽惹人心的楊柳,自來為引人感傷的名物。桓溫的話是一個很好的證例:「昔年移植,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在紙上讀了這幾句文句,已覺惻然於懷;何況親眼看見其依依與淒愴的光景呢?唐人詩中,借楊柳或類似的樹木為興感之由,而慨歎人事無常的,不乏其例,亦不乏動人之力。像:
「江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韋莊)
煬帝行官汴水濱,數株殘柳不勝春。晚來風起花如雪,飛入宮牆不見人。」(劉禹錫)
「梁苑隋堤事已空,萬條猶舞舊春風。那堪更想千年後,誰見楊華入漢宮?」(韓琮)
「入郭登橋出郭船,紅樓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陳業,只換雷塘數畝田?」(羅隱,《煬帝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