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外閱世 第7章 藝韻書香 (6)
    我小時候從李叔同先生學習彈琴,每彈錯了一處,李先生回頭向我一看。我對於這一看比什麼都害怕。當時也不自知其理由,只覺得有一種不可當力,使我難於消受。現在回想起來,方知他這一看的顏面表情中歷歷表出著對於音樂藝術的尊敬,對於教育使命的嚴重,和對於我的疏忽的懲誡,實在比校長先生的一番訓話更可使我感動。古人有故意誤拂琴弦,以求周郎的一顧的;我當時實在怕見李先生的一顧,總是預先練得很熟,然後到他面前去還琴。

    但是現在,李先生那種嚴肅的慈祥的臉色已不易再見,卻在世間看飽了各種各樣的奇異的臉色。——當作雕刻或紙臉具看時,倒也很有興味。

    在人們談話議論的座中,與其聽他們的言辭的意義,不如看他們的顏面的變化,興味好得多,且在實際上,也可以更深切地瞭解各人的心理。因為感情的複雜深刻的部分,往往為理義的言說所不能表出,而在「造形的」(plastic)臉色上歷歷地披露著。不但如此,盡有口上說「是」而臉上明明表出「非」的怪事。聰明的對手也能不聽其言辭而但窺其臉色,正確地會得其心理。然而我並不想做這種聰明的對手,我最歡喜當作雕刻或紙臉具看人的臉孔。

    看慣了臉,以為臉當然如此。但仔細凝視,就覺得顏面是很奇怪的一種形象。同是兩眼,兩眉,一口,一鼻排列在一個面中,而有萬人各不相同的形式。同一顏面中,又有喜,怒,哀,樂,嫉妒,同情,冷淡,陰險,倉皇,忸怩……等千萬種表情。凡詞典內所有的一切感情的形容詞,在顏面上都可表演,正如自然界一切種類的線具足於裸體中一樣。推究其差別的原因,不外乎這數寸寬廣的浮雕板中的形狀與色彩的變化而已。

    就五官而論,耳朵在表情上全然無用。記得某文學家說,耳朵的形狀最表出人類的獸相。我從前曾經取一大張紙,在其中央剪出一洞,套在一個朋友的耳朵上,而單獨地觀看耳朵的姿態,久之不認識其為耳朵,而越覺得可怕。這大概是為了耳朵一向躲在鬢邊,素不登顏面表情的舞台的原故。只有日本文學家芥川龍之介對於中國女子的耳朵表示敬意,說玲瓏而潔白像貝殼。然耳朵無論如何美好,也不過像鬢邊的玉蘭花一類的裝飾物而已,與表情全無關係。實際,耳朵位在臉的邊上,只能當作這浮雕板的兩個環子,不入浮雕範圍之內。

    在浮雕的版圖內,鼻可說是顏面中的北辰,固定在中央。眉,眼,口,均以它為中心而活動,而作出各種表情。眉位在上方,形態簡單;然與眼有表裡的關係,處於眼的伴奏者的地位。演奏「顏面表情」的主要旋律的,是眼與口。二者的性質又不相同:照顧愷之的意見,「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之中」,故其畫人常數年不點睛,說「點睛便欲飛去」,則眼是最富於表情的。然而口也不差:肖像畫的似否,口的關係居多;試用粉筆在黑板上任意畫一顏面,而僅變更其口的形狀,大小,厚薄,彎度,方向,地位,可得各種完全不同的表情。故我以為眼與口在顏面表情上同樣重要,眼是「色的」;口是「形的」。眼不能移動位置,但有青眼白眼等種種眼色;口雖沒有色,但形狀與位置的變動在五官中最為劇烈。倘把顏面看作一個家庭,則口是男性的,眼是女性的,兩者常常協力而作出這家庭生活中的諸相。

    然更進一步,我就要想到顏面構造的本質的問題。神造人的時候,顏面的創作是根據某種定理的,抑任意造出的?即顏面中的五官的形狀與位置的排法是必然的,抑偶然的?從生理上說來,也許是合於實用的原則的,例如眉生在眼上,可以保護眼;鼻生在口上,可以幫助味覺。但從造形上說來,不必一定,苟有別種便於實用的排列法,我們也可同樣地承認其為顏面,而看出其中的表情。各種動物的顏面,便得按照別種實用的原則而變更其形狀與位置的。我們在動物的顏面中,一樣可以看出表情,不過其臉上的筋肉不動,遠不及人面的表情的豐富而已。試仔細辨察狗的顏面,可知各狗的相貌也各不相同。

    我們平常往往以「狗」的一個概念抹殺各狗的差別,難得有人尊重狗的個性,而費心辨察它們的相貌。這猶之我小時候初到上海,第一次看見西洋人,覺得面孔個個一樣,紅頭巡捕尤其如此。——我的母親每年來上海一二次,看見西洋人總說「這個人又來了」。——實則西洋人與印度人看我們,恐怕也是這樣。這全是黃白異種的原故,我們看日本人或朝鮮人就沒有這種感覺。這異種的範圍推廣起來,及於禽獸的時候,即可辨識禽獸的相貌。所以照我想來,人的顏面的形狀與位置不一定要照現在的排法,不過偶然排成這樣而已。倘變換一種排法,同樣地有表情。只因我們久已看慣了現在狀態的顏面,故對於這種顏面的表情,辨識力特別豐富又精細而已。

    至於眼睛有特殊訓練的藝術家,尤其是畫家,就能推廣其對於顏面表情的辨識力,而在自然界一切生物無生物中看出種種的表情。「擬人化」(personification)的看法即由此而生。在桃花中看出笑顏,在蓮花中看出粉臉,又如德國理想派畫家Bocklin〔勃克林〕,其描寫波濤,曾畫一魔王追撲一弱女,以象徵大波的吞沒小浪,這可謂擬人化的極致了。就是非畫家的普通人,倘能應用其對於顏面的看法於一切自然界,也可看到物象表情。有一個小孩子曾經發見開蓋的洋琴〔鋼琴〕(piano)的相貌好像露出一口整齊而潔白的牙齒的某先生,Waterman的墨水瓶姿態像鄰家的肥胖的婦人。我歎佩這孩子的造形的敏感。孩子比大人,概念弱而直觀強,故所見更多擬人的印象,容易看見物象的真相。藝術家就是學習孩子們這種看法的。藝術家要在自然中看出生命,要在一草一木中發見自己,故必推廣其同情心,普及於一切自然,有情化一切自然。

    這樣說來,不但顏面有表情而已;無名的形狀,無意義的排列,在明者的眼中都有表情,與顏面表情一樣地明顯而複雜。中國的書法便是其一例。西洋現代的立體派等新興美術又是其一例吧?

    註釋:

    Waterman(華特門),一種墨水的牌子名(原系人名)。

    甘美的回味

    有一次我偶得閒暇,溫習從前所學過的彈琴課。一位朋友拍拍我的肩膀說道:「你們會音樂的真是幸福,寂寞起來彈一曲琴,多麼舒服!唉,我的生活太枯燥了。我兒時也想學些音樂,調劑調劑呢。」

    我不能首肯於這位朋友的話,想向他抗議。但終於沒有對他說什麼。因為伴著拍肩膀而來的話,態度十分肯定而語氣十分強重,似乎會跟了他的手的舉動而拍進我的身體中,使我無力推辭或反對。倘使我不承認他的話而欲向他抗議,似乎須得還他一種比拍肩膀更重要一些的手段——例如跳將起來打他幾個巴掌——而說話,才配得上抗議。但這又何必呢。用了拍肩膀的手段而說話的人,大都是自信力極強的人,他的話是他一人的法律,我實無須向他辯解。我不過在心中暗想他的話的意思,而獨在這裡記錄自己的感想而已。

    這朋友說我「寂寞起來彈一曲琴多麼舒服」,實在是冤枉了我!因為我回想自己的學習音樂的經過,只感到艱辛與嚴肅,卻從未因了學習音樂而感到舒服。

    記得十六七年前我在杭州第一師範讀書的時候,最怕的功課是「還琴」。我們雖是一所普通的初級師範學校,但音樂一科特別注重,全校有數十架學生練習用的五組風琴,和還琴用的一架大風琴,唱歌用的一架大鋼琴。李叔同先生每星期教授我們彈琴一次。先生先把新課彈一遍給我們看。略略指導了彈法的要點,就令我們各自回去練習。一星期後我們須得練習純熟而來彈給先生看,這就叫做「還琴」。但這不是由教務處排定在課程表內的音樂功課,而是先生給我們規定的課外修業。

    故還琴的時間,總在下午二十分至一時之間,即午膳後至第一課之間的四十分鐘內,或下午六時二十分至七時之內,即夜飯後至晚間自修課之間的四十分鐘內。我們自己練習琴的時間則各人各便,大都在下午課餘,教師請假的時間,或晚上。總之,這彈琴全是課外修業。但這課外修業實際比較一切正課都艱辛而嚴肅。這並非我個人特殊感覺,我們的同學們講起還琴都害怕。我每逢輪到還琴的一天,飯總是不吃飽的。我在十分鐘內了結吃飯與盥洗二事,立刻挾了彈琴講義,先到練琴室內去,抱了一下佛腳,然後心中帶了一塊沉重的大石頭而走進還琴教室去。我們的先生——他似乎是不吃飯的——早已靜悄悄地等候在那裡。大風琴上的譜表與音栓都已安排妥帖,顯出一排雪白的鍵板,猶似一件怪物張著闊大的口,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而蹲踞著,在那裡等候我們的來到。

    先生見我進來,立刻給我翻出我今天所應還的一課來,他對於我們各人彈琴的進程非常熟悉,看見一人就記得他彈到什麼地方。我坐在大風琴邊,悄悄地抽了一口大氣,然後開始彈奏了,先生不逼近我,也不正面督視我的手指,而斜立在離開我數步的桌旁。他似乎知道我心中的狀況,深恐逼近我督視時,易使我心中慌亂而手足失措,所以特地離開一些。但我確知他的眼睛是不絕地在斜注我的手上的。因為不但遇到我按錯一個鍵板的時候他知道,就是鍵板全不按錯而用錯了一根手指時,他的頭便急速地回轉,向我一看,這一看表示通不過。先生指點樂譜,令我從某處重新彈起。小錯從樂句開始處重彈,大錯則須從樂曲開始處重彈。有時重彈幸而通過了,但有時越是重彈,心中越是慌亂而錯誤越多。這還琴便不能通過。先生用和平而嚴肅的語調低聲向我說,「下次再還」,於是我只得起身離琴,仍舊帶了心中這塊沉重的大石頭而走出還琴教室,再去加上刻苦練習的功夫。

    我們的先生的教授音樂是這樣地嚴肅的。但他對於這樣嚴肅的教師生活,似乎還不滿足,後來就做了和尚而度更嚴肅的生活了。同時我也就畢業離校,入社會謀生,不再練習彈琴。但彈琴一事,在我心中永遠留著一個嚴肅的印象,從此我不敢輕易地玩弄樂器了。畢業後兩年,我一朝脫卻了謀生的職務,而來到了東京的市中。東京的音樂空氣使我對從前的艱辛嚴肅的彈琴練習發生一種甘美的回味。我費四十五塊錢買了一口提琴,再費三塊錢向某音樂研究會買了一張入學證,便開始學習提琴了。記得那正是盛夏的時候。我每天下午一時來到這音樂研究會的練習室中,對著了一面鏡子練習提琴,一直練到五點半鍾而歸寓。其間每練習五十分鐘,休息十分鐘。這十分間非到隔壁的冰店裡喝一杯檸檬刨冰,不能繼續下一小時的練習。一星期之後,我左手上四個手指的尖端的皮都破爛了。起初各指尖上長出一個白泡,後來泡皮破裂,露出肉和水來。這些破爛的指尖按到細而緊張的鋼絲製的E弦上,感到針刺般的痛楚,猶如一種肉刑!但提琴先生笑著對我說,「這是學習提琴所必經的難關。

    你現在必須努力繼續練習,手指任它破爛,後來自會結成一層老皮,難關便通過了。」他伸出自己的左手來給我摸,「你看,我指尖上的皮多麼老!起初也曾像你一般破爛過;但是難關早已通過了。倘使現在怕痛而停止練習,以前的工夫便都枉費,而你從此休想學習提琴了。」我信奉這提琴先生的忠告,依舊每日規定四個半鐘頭而刻苦練習,按時還琴。後來指尖上果然結皮,而練習亦漸入艱深之境。以前從李先生學習彈琴時所感到的一種艱辛嚴肅的況味,這時候我又實際地嘗到了。但滋味和從前有些不同:因為從前監督我刻苦地練習風琴的,是對於李先生的信仰心;現在監督我刻苦地練習提琴的,不是對於那個提琴先生的信仰心,而是我的自勵心。那個提琴先生的教課,是這音樂研究會的會長用了金錢而論鐘點買來的。我們也是用金錢間接買他的教課的。他規定三點鐘到會,五點鐘退去,在這兩小時的限度內盡量地教授我們提琴的技術,原可說是一種公平的交易。而且像我這遠來的外國人,也得憑仗了每月三塊錢的學費的力,而從這提琴先生受得平等的教授與忠告,更是可感謝的事。然而他對我的雄辯的忠告,在我覺得遠不及低聲的「下次再還」四個字的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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