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外閱世 第6章 藝韻書香 (5)
    我在自己的呼吸中窺探時間的流動痕跡,一個個的呼吸魚貫的翻進「過去」的深淵中,無論如何不可挽留。我害怕起來,屏住了呼吸,但自鳴鐘仍在「的格,的格」地告訴我時間的經過。一個個的「的格」魚貫地翻進過去的深淵中,仍是無論如何不可挽留的。時間究竟怎樣開始?將怎樣告終?我眼前的「?」比前愈加粗大,愈加迫近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屢屢為它失眠。我心中憤慨地想:我的生命是跟了時間走的。「時間」的狀態都不明白,我不能安心做人!世人對於這個切身而重大的問題,為什麼都不說起?以後我遇見人,就向他們提出這個問題。他們或者說不可知,或者一笑置之,而談別的世事了。我憤慨地反抗:「朋友!我這個問題比你所談的世事重大得多,切身得多!你為什麼不理?」聽到這話的人都笑了。他們的笑聲中似乎在說:「你有神經病了!」我不再問,只能讓那粗大的「?」照舊掛在我的眼前,直到它引導我入佛教的時候。

    註釋:

    石門城,原名崇德縣,一度改為石門縣。1958年併入桐鄉縣,改名崇福鎮。

    舊話

    我想講些關於升學的話,但我離開學生時代已將十五年,不做教師也已一二年,這個題目似乎對我很疏遠,叫我講不出切實的話來。不得已,只好回想二十年前自己入學的舊話來談談。但這是過去的時代的事,恐怕無補於讀者諸君的實用,只好當作故事讀讀罷了。

    我在十七歲的暑假時畢業於石灣的崇德縣立第三高等小學。我在學時一味用功,勤修課程表上所有的一切功課,但除了賺得一百分以外,我更無別的企圖與慾望。故雖然以第一名的成績在那小學畢了業,但我完全是一個小孩,關於家務,世務,以及自己的前途,完全不聞不問。我家中只有母親和諸姐弟。我在九歲上喪了父親之後,母親是我的兼父職的保護者。我家有數十畝田,一所小染坊店,和二三間房屋。平年的收入,僅敷生活用途;一遇荒年,我的母親便非自己監理店務而力求節省不可。母親是不識字的,不能看書看報。故家務店務雖善處理,但對於時務無法深知。且當時正是清朝末年與民國光復的時候,時務的變化來得劇烈,母親的持家操心甚勞。例如科舉的廢止,學校的興行,服裝的改革,辮發的剪除等事,在坐守家庭而不看書報的母親看來,猶如不測的風雲。

    我的父親是考鄉試而中舉人的。父親的書籍,考籃,知卷,報單,以及衣冠等,母親都鄭重地保藏著,將來科舉或許再興,可給我參考或應用。這不是我母親一人的希望,其時鄉里的人都嫌學校不好,而希望皇帝再坐龍庭而科舉再興。「洪憲即位」,他們的希望幾乎達到了;後來雖未達到,但他們的希望總是不斷。有的親友依舊請先生在家裡教授「四書」「五經」,或把兒女送入私塾。他們都是在社會上活動而有聲譽的人。母親聽了他們的論見,自然認為可靠。因此母親關於我的求學問題,曾費不少的煩慮。雖然送我入學校,但這於前途究竟是否有利,終是懷疑。母親常痛父親的早死,又恨自己是一不識字的女身,每每講起這問題,常對我們說:「盲子摸在稻田里了!」但我一味埋頭用功,不知其他。我當時似乎以為人總是沒有父親而只有母親的,而母親總是「盲子摸在稻田里」的。

    因此我在小學畢業之後,母親的煩慮更深了。鄰居的沈蕙蓀先生,是我的小學校的校長,又是我們的親戚,又是地方上有德望的長者。母親就把我的前途的問題去請教他。他為我母親說明現在的學制,學生將來的出路,還有種種的忠告。母親就決定送我到杭州去投考中等學校。恰好沈先生也送他的兒子——我的同班畢業的同學沈元君——到杭州去投考,母親便托他把我帶去。這實在是最幸運的機會。因為當時我家沒有人能送我到杭州,即使有人送去,也不懂投考學校的門路。我還記得炎熱的夏天的早晨,母親一早起來給我端整了行裝,吃了糕和粽子,送我到沈家,跟了沈家父子搭快班船到長安去乘火車。糕和粽子,暗示「高中」的意思。聽說從前父親去考鄉試的時候,祖母總是給他吃這兩種點心的。

    母親決定命我投考杭州第一師範。這是母親參考沈先生的說明,經過了仔細的考慮而決定的。母親的意思:一則當時鄉里學校勃興,教師缺乏,師範畢業可以充當教師;二則我家沒有父兄,我將來不能離家,當教師則可在家鄉覓職,不必出外;三則師範取費低廉,畢業後又可不再升學,我家堪能擔負。母親曾把這種道理叮嚀地關照我。但我的心沉浸在RoyalReader〔皇家讀物〕和代數中,哪能體會這道理而諒解母親的苦心呢?我到了杭州,看見各種學校林立,都比我的小學偉大得多;看見書坊和圖書館裡書如山積,都比我所見過的高深得多。我的知識欲展開翅膀而欲翱翔了。我已忘卻母親的話,自己的境遇,和其他一切的條件了。

    我的唯一的掛念,是恐怕這回的入學試驗不能通過,落第回家。我在赴杭投考的同鄉人中,聞知有同時投考數校的辦法。我覺得這辦法較為穩當,大可取法。我便不問師範,中學,和商業等學校的教育的宗旨及將來的造就,但喜其投考日期不相衝突,便同時向這三校報名。沈先生在逆旅中把三校的性質教示我,使我知道取捨,母親曾有更切實的叮囑,她說商業學校畢業後必向外頭的銀行公司等供職,我家沒有父兄,你不好出外,中學畢業後須升高等學校和大學,我家沒有本錢,你不好升學。但這種話在我猶如耳邊風。況且這是三五年以後的事,在我更覺得渺茫。我的唯一的企求,是目前投考的不落第。自從到了杭州以後,我的心猶似暮春的柳絮,隨了機緣與風向而亂走,全不抱定自己的主見。這曾使母親消受屢次的煩憂。

    我投考了三個學校,結果統被錄取。中學校錄取第八,師範學校錄取第三,商業學校錄取第一。我在投考的時候,但看學校的形式,覺得師範學校規模最大,似乎最能滿足我的知識欲。我便進了師範學校。這是與母親的意見偶然相合,並非我能體諒母親的苦心,顧念自己的境遇,或抱著服務小學教育的決心而進這學校的。故入學以後,我因不慣於寄宿舍的團體生活,又不滿足於學校的課程——例如英文從ABCD教起,算學從四則教起等——懊悔當初不入中學校。這曾使我自己消受長期的懊惱,而對於這學校始終抱著仇視的態度。

    我抱了求知識的目的而入養成小學教員的師範學校,我的懊惱是應該有的。幸而預科以後,學校中的知識學科也多加深起來,我只要能得知識欲的滿足,就像小孩得糖而安靜了,我又如在小學時一樣埋頭用功,勤修一切的功課,學期試驗成績也屢次列在第一名。放假回家,報告母親,母親也很歡喜,每次假期終了而赴校的時候,母親總給我吃了糕和粽子而動身。但是糕和粽子的效力,後來終於失卻。三年級以後,我成績一落千丈,畢業時的平均成績已排在第二十名了。其原因是這樣:

    三年級以後,課程漸漸注重教育與教授法。這些是我所不願學習的。當時我正夢想將來或從我所欽佩的博學的國文先生而研究古文,或進理科大學而研究理化,或入教會學校而研究外國文。教育與教授法等,我認為是阻礙我前途的進步的。但我終於受著這學校的支配,我自恨不能生翅而奮飛。這時候我又感受長期的煩惱。課程中除了減少知識學科,增加教育與教授法而外,又來一種新奇的變化。我們的圖畫科改由向來教音樂而常常請假的李叔同先生教授了。李先生的教法在我覺得甚為新奇:我們本來依照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鉛筆畫帖》及《水彩畫帖》而臨摹,李先生卻教我們不必用書,上課時只要走一個空手的人來。教室中也沒有四隻腳的桌子,而只有三隻腳的畫架。畫架前面供著石膏制的頭像。我們空手坐在畫架前面,先生便差級長把一種有紋路的紙分給每人一張,又每人一條細炭,四個圖釘(我們的學用品都是學校發給的,不是自備的)。

    最後先生從講桌下拿出一盆子饅頭來,使我們大為驚異,心疑上圖畫課大家得吃饅頭的。後來果然把饅頭分給各人,但不教我們吃,乃教我們當作橡皮用的。於是先生推開黑板(我們的黑板是兩塊套合的,可以推上拉下。李先生總在授課之前先把一切應說的要點在黑板上寫好,用其他一塊黑板遮住。用時推開),教我用木炭描寫石膏模型的畫法。我對於這種新奇的畫圖,覺得很有興味。以前我閒時注視眼前的物件,例如天上的雲,牆上的苔痕,桌上的器物,別人的臉孔等,我的心會跟了這種線條和濃淡之度而活動,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情趣。我常覺得一切形狀中,其線條與明暗都有很複雜的組織和條理。仔細注視而研究起來,頗有興趣;不過這件事太微小而無關緊要,除了那種情趣以外,對於人們別無何種的效用。我想來世間一定沒有專究這種事件的學問。

    但當時我用木炭描寫石膏模型,聽了先生的指導之後,恍然悟到這就是我平日間看眼前物件時所常作的玩意!先生指著模型說:「你看,眉毛和眼睛是連在一塊的,並不分明;鼻頭須當作削成三角形,這一面最明,這一面最暗,這一面適中:頭與臉孔的輪廓不是圓形,是不規則的多角形,須用直線描寫,不過其角不甚顯著。」這都是我平日間看人面時所曾經注意到的事。原來世間也有研究這些事的學問!我私下的玩意,不期也有公開而經先生教導的一日!我覺得這是與英文數理滋味不同的一種興味,我漸漸疏遠其他的功課,而把頭埋進木炭畫中。我的畫逐漸進步,環顧教室中的同學所描的,自覺他們都不及我。有一晚,我為了別的事體去見李先生,告退之後,先生特別呼我轉來,鄭重地對我說:「你的畫進步很快!我在所教的學生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快速的進步!」李先生當時兼授南京高等師範及我們的浙江第一師範兩校的圖畫,他又是我們所最敬佩的先生的一人。我聽到他這兩句話,猶如暮春的柳絮受了一陣急烈的東風,要大變方向而突進了。

    我從此拋棄一切學科,而埋頭於西洋畫。我寫信給我的阿姐,說明我近來新的研究與興味,托她向母親要求買油畫用具的錢。顏料十多瓶要二十餘元,畫布五尺要十餘元,畫箱畫架等又要十來元。這使得母親疑慮而又奇怪。她想,做師範生為什麼要學這種畫?沈家的兒子與我同學同班,何以他不要學習?顏料我們染坊店裡自有,何必另買?布價怎會比緞子還貴?……我終於無法為母親說明西洋畫的價值和我學畫的主意。母親表面信任我,讓我恣意研究;但我知道她心中常為我的前途擔憂。

    我在第一師範畢業之後,果然得到了兩失的結果:在一方面,我最後兩年中時常托故請假赴西湖寫生;我幾乎完全沒有學過關於教育的學科,完全沒有到附屬小學實習,因此師範生的能力我甚缺乏,不配做小學教師。在另一方面,西洋畫是專門的藝術,我的兩年中的非正式的練習,至多不過跨進洋畫的門檻,遑論升堂入室?以前的知識欲的夢,到了畢業時候而覺醒。母親的白髮漸漸加多。我已在畢業之年受了妻室。這時候我方才看見自己的家境,想到自己的職業。有一個表兄介紹我在本縣做小學循環指導員,有三十塊錢一月。母親勸我就職;但我不願。一則我不甘心拋棄我的洋畫,二則我其實不懂小學的辦法,沒有指導的能力。我就到上海來求生活。關於以後的事,已經記述在《出廠中學校以後》的文中了。總之,我在青年時代不顧義理,任情而動,而以母親的煩憂償付其代價,直到母親死前四五年而付清。現在回想,懊恨無極!但除了空口說話以外,有什麼方法可以挽回過去的事實呢?

    故我的入師範學校是偶然的,我的學畫也是偶然的,我的達到現在的生涯也是偶然的。我倘不入師範,不致遇見李叔同先生,不致學畫,也不致遇見夏丏尊先生,不致學文。我在校時不會作文。我的作文全是出校後從夏先生學習的。夏先生常常指示我讀什麼書,或拿含有好文章的書給我看,在我最感受用。他看了我的文章,有時皺著眉頭叫道:「這文章有毛病呢!」「這文章不是這樣做的!」有時微笑點頭而說道:「文章好呀……」我的文章完全是在他這種話下練習起來。現在我對於文章比對於繪畫等更有興味(在葉聖陶童話集《讀後感》中我曾說明其理由)。現在我的生活,可說是文章的生活。這也是偶然而來的。

    註釋:

    《出廠中學校以後》即《我的苦學經驗》。

    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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