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學指歸 第35章 論禪札記 (6)
    至於「慧家體」、「定家用」、「光家體」、「燈家用」,以及《華嚴五教章》的「法界家實德」,「法性家實德」,此六例的「家」字,我至今還覺得都可用「的」字代替,都可以看作「的」字最早出現的形式。此說似較先生的說法為更簡易罷?請先生再斟酌斟酌。

    先生提到明末的文人有推重神會和尚者,我想請先生看看錢牧齋《杜詩箋》卷十五《秋日夔府詠懷……一百韻》中

    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

    兩句的長箋。牧齋讀書多,故他曾讀宗密的記錄,指出「貞元十二年楷定禪門宗旨,敕立荷澤為七祖」的記載,又引劉禹錫《送宗密上人歸草堂》詩云:「自從七祖傳心印,不要三乘入便門。」他在此條箋注裡,依據《宋高僧傳》的《慧能傳》及王維《能大師碑》等,明定神會,直入東都,面抗北祖,致普寂之門盈而復虛的大功。他也承認《宋僧傳》說的「會自敘六祖宗脈,房琯作《六葉圖序》,」他說:「而後震旦六祖之傳始定。」這是他在300年前的結論,竟和我在300年後依據宗密及敦煌出土的新材料所得的結果差不多完全相同!錢氏說:

    公【杜甫】與右丞【王維】房相【房官】皆歸心於曹溪,不許北宗門人躋秀而祧能者也。故其詩曰,「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

    故他此條箋注很大膽的指出「七祖」是荷澤神會,而不是如李華諸人所說的普寂。

    這一條長箋是牧齋最得意的一條,故他作朱長孺《杜詩輯注》序,即舉「天西采玉」及「七祖禪」兩條為注杜詩最難之例。他自作《草堂詩箋》序,又舉此二例。【皆見《有學集》卷十五】

    牧齋的見解遠非袁宗道弟兄所能及,但後來注杜詩的人,如仇兆鰲,完全不能懂「七祖禪」的「錢箋」的創見了。

    「錢箋」於「雙峰寺」一句下,曾引《寶林傳》一條,此條應是《寶林傳》第十卷中的文字,可見牧齋尚及見《寶林傳》十卷【祖庭事苑卷一,「曹溪註:《寶林傳》,唐儀鳳中居人曹叔良施地六祖大師居之,地有雙峰大溪,因曹侯之姓曰曹溪,天下參祖道者,枝分派別,皆其流裔】全本。金藏刻《寶林傳》時,已缺卷二及卷十。絳雲一火之後,我們只能盼望先生們努力「大索」一千多年前「請來」貴國的幾部《寶林傳》十卷全本的成功了。

    匆匆敬問

    起居

    胡適敬上

    道理有面前底道理,平易自在說出來底,便好。說【得】出來崎嶇的,便不好。【《語類》九,10】

    寫朱晦翁語兩條,寄贈入矢義高先生

    胡適

    我所以不贊成先生的「家」字說,只是因為尊說有是「說出來崎嶇」,不如「的」字說較為「平易」,較為自然。

    之四

    入矢先生:

    幾個月沒有得著先生的信了,我盼望先生一切平安健好。

    三月中,我因小病,在醫院小住十多日,現已完全能工作了。

    在入醫院之前,我校寫了倫敦的S.6551,寫作《神會和尚語錄的第三個敦煌寫本:南陽和尚問答雜征義,劉澄集》,我在引言裡,特別向先生致謝意,並引了先生去年4月8日的來信的一段,及我答先生的4月22日信的一段。

    此文後幅我附錄了《荷澤和尚五更轉》的各種敦煌本子,共有九本【北京、倫敦、巴黎三處】。其中最有趣的是先生去年5月6日信裡指出的S.6103,原題《荷澤和尚五更轉》的,我把S.2679與S.6103拼合照相,斷定這兩紙是同一個人寫的一紙,筆跡完全相同,內容正相銜接。於是我們不但確定了《南宗定邪正五更轉》是神會作的,並且確定了《荷澤和尚五更轉》原來是兩首。

    今寄上照片一張,乞留作紀念。請先生看看S.6103與S.2679的筆跡相同到什麼程度!【看1行「涅槃」與23行「涅槃」。看1行「一更初」與14行「一更初」。2行與15行的「空虛」。3行與16行的「二更催」。1行、14行、15行的「真如」,8行與21行的「四更闌」。……】

    這篇文字已交與《史語所集刊》31本發表,將來定寄抽印本乞正。【印成約在明年了。】

    大谷大學的朋友們去年為鈴木大拙先生90歲大壽徵文,今年我寫了一文,題為《呼籲系統地調查多年散失在日本的唐代早期禪宗資料》,即是我在今年1月15【日】夜信上向先生說的意思,——促進「大索」的意思。

    此文有一點關於《寶林傳》,我想貴友柳田先生也許感覺興趣。我指出趙城本《寶林傳》八卷第41品有房琯撰的《三祖璨大師碑文》,文中有云:

    ……自迦葉至大師,西國有七,中土三矣。至今號[大師]為三祖焉。

    又銘辭有雲

    ……迦葉至我兮,聖者十人。

    貌殊心一兮,相續一心。

    這幾句話都可以證明此碑文是真的,確是神會請房琯作的。因為此碑文與銘文都根據神會最早提出的「西國以菩提達摩為第八代」的法統說。此說久已經過修改,久已被「西天二十八祖」的說法取而代之了,直到我的《神會和尚遺集》及《新校定的神會遺著兩種》出世,人們才知道神會最早主張的「西國八代」說,有兩個敦煌文件為證【巴黎的P.3485及P.2045】。《寶林傳》裡的法統說已完全是「二十八代」說;故第41品的題目是「第三十祖僧璨大師」章,卻歸示化品第四十一。《寶林傳》的編造者完全不懂得房琯碑文裡的法統是神會最早捏造的「西國以菩提達摩為第八代」的法統!故我們可以推知此碑文確是房官受神會之請而作的,決非《寶林傳》的編造者所能偽作。

    此碑及銘皆可作神會的「西國八代」說的旁證,甚可寶貴。此意請轉告柳田先生,又可以助證「大索」之真不可緩了。

    我的英文原稿,如先生要看看,當打一抄本寄上。原文已寄大谷大學的山口益先生了。

    前承先生允為代覓《續藏經》一部,並承托朋友打聽,承托京都的匯文堂書店主人幫忙,我十分感謝。但不知現時已有好消息否?上次我在1月15[日]夜信上說:《續藏經》我願意出日金50萬圓左右的價錢。如匯文堂能尋得此書,我願意出日金60萬圓。此事千萬請先生促成。我7月初又須出國一次,故甚盼先生能給我一個回信。

    我住在台北郊外的南港,故甚盼望有一部《續藏經》在身邊。書價稍高亦可勉力,要在得此書也。

    匆匆敬祝

    起居百福

    胡適敬上

    之五

    入矢先生:

    謝謝先生4月26日的信,謝謝先生贈我的照片。

    《續藏經》事,蒙先生留意,我特別感謝。

    我為大谷大學寫的英文論稿,正在複製幾份副本,日內即可寄二份請教。

    肯尼迪教授也是我的朋友,見面時請先生致意問好,問他何時來台北。

    柳田先生的文字尚未寄來,我也很想拜讀。至於「西國二十八祖」傳說的演變,我曾發表過文章——如《神會傳》的第三章之類,——大概我的看法是,「神會的西國八代說是造作最早的法統偽史」。「二十四代說,二十五代說,二十八代說,二十九代說,以至五十一代說,都是根據於同一錯誤:即是誤認達摩多羅與菩提達摩為同一個人。」二十八代說的師子比丘以下各代有兩種大不同的名單,忽滑谷快天早已指出了。我從前頗疑《景德傳燈錄》的二十八祖是契嵩追改的。但近年我細讀《寶林傳》,我才相信《傳燈錄》的二十八祖說完全是《寶林傳》、《聖胄集》等等偽書裡早已形成,早已決定的了。

    所以,我很想看看貴友柳田先生對於這個問題如何看法。

    【以上是5月初寫的。信沒有寫完,我的右手中指傷了筋,十多天不能寫字,所以擱下了。乞恕。但在此時期,英文拙稿已有抄本了,今寄上一份,乞指正。胡適5月26日】

    先生說了,斷定《荷澤和尚五更轉》是神會作的,此事還待「仔細的斟酌」。先生又說,「我不知神會時代的歌曲是否已發達到這樣複雜的『定格聯章』形式。」

    先生懷疑之點,我從前也曾懷疑過。我在1925年寫《詞的起源》,曾有結論,大致說:

    長短句的詞調起於中唐。……

    白居易作《憶江南》的長短句,劉禹錫依此曲拍,作《春去也》詞,題云:「和樂天春詞,依憶江南曲拍為句」,這是填詞的先例。【參見胡適的《詞選》附錄的《詞的起源》;此文又見於《胡適文存》第三集,上海版及台北版。】

    我現在完全承認敦煌出來的《荷澤和尚五更轉》兩首【S.6103S.Z679】是神會作的,我的理由有這些:

    【1】我在《史語所集刊》29本,頁836—839,已指出,此中第二首【P.2045】的思想內容與《南陽和上壇語》的思想是「互助發明」的。我舉了兩例:一是第二更的「處山谷,住禪林,人空定,便凝心。一坐還同八萬劫,只為擔麻不重金。」此可以同《壇語》「須陀洹在定八萬劫,……住在定中劫數滿足,……發菩提心,同今日知識發菩提心不別」【《集刊》29,830】言語相比較:這是神會反對坐禪的革命思想。二例是第四更的「法身體性不勞看。看則住心便作意,作意還同妄相團」,試比勘《壇語》「以不見性,故言深遠;若了見性,即無深遠。」【《集刊》29,832】,可知這也是神會的一個特殊見解。【擔麻不重金的故事見《長阿含經》卷七《蔽宿經》】故我從思想內容上承認第二首五更轉是神會作的。

    【2】第一首《五更轉》【S.6103s.2679】的思想也很像神會的見解,例如第一更的「莫作意。……何勞端坐作功夫?」又如第三更的「莫作意,勿凝心。」

    【3】敦煌的S.6103S.2679原題《荷澤和尚五更轉》,這已是很【夠】重要的證據了。更可注意的是先生的「其澤」字與「和」字之間,用硃筆旁寫著「寺」字,可「五更」兩字之右旁,硃筆寫著「神會」兩字,可算作一證。【先生原信。1959.5.6】先生試依硃筆添注的狀態,重寫此標題,就成了這個樣子:

    「荷澤寺神會和尚五更轉」

    「寺」字與「神會」二字同是硃筆,所以須隔的如此之遠者,只是「抬頭」表示尊敬之意。如P.9045《壇語》的原題是這樣的

    「南陽和上頓教解脫禪門真了性壇語」

    這都是「抬頭」表示敬意。這種「抬頭」示敬的寫法,其底本大概寫在本人生存的時期,至少我們可以說其底本大概寫在本人還在被人崇敬的時期。所以S.6103的墨筆標題最足以證明這兩首《五更轉》是神會的作品,似無可疑。

    以上說明,敦煌出來的證件使我們不能不承認那位死在寶應元年【762】,年93歲的神會確曾做了兩首《五更轉》,每首五章,總共十章,曲拍完全相同。這就是說,盛唐時期已有依現成的曲拍「填詞」的事實了。

    神會最活動的時期是開元、天寶時代【713—755】,故我們可以說,開元、天寶時代確然已有依現成的曲拍作曲的風氣了。

    所以,我的新結淪是:

    現在我們看敦煌出來的各種佛曲,特別看那流傳最廣的神會和尚的《五更轉》,我們不但可以相信開元、天寶時代已有依照當時最流行的曲拍作佛曲的風氣,我們並且可以相信那樣填詞作曲的風氣可能比開元天寶還更早,可能是人們歌唱的普通作風,並不限於教坊的樂工,也不限於歌妓舞女,也不限於佛教的和尚尼姑。凡是好聽的曲子,凡是許多人愛聽愛唱的調子,總有人依照那曲調編造新曲,那就是「填詞」了。【胡適《神會和尚語錄的第三個敦煌寫本》,《史語所集刊》外編第四種,頁28以下】。

    我在此文裡,也提到各種敦煌本《五更調》或《五更轉》,如:

    【1】五更調艷曲P.2647【劉復《綴瑣》二七】

    【2】維摩五更轉S.2454

    【3】《無相五更調》P.6077

    【4】《太子五更轉》P.2483【劉復三六】

    【5】《歎五更》【羅振玉《零拾》五】

    我也提到了許國霖抄的《五更調》【周字七十】與劉復抄的《南宗贊》【P.2763】,與倫敦的【S.5527】。這一首《五更調》,我也參校寫定了。此曲題作「南宗贊」,但思想不近於神會,例如第一更有「行住坐臥常作意」即與神會的「無念」「莫作意」相反。我暫定此首是「後來的和尚套神會的《南宗定邪正五更轉》做的佛曲」。

    至於這些佛曲,我的結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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