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學指歸 第34章 論禪札記 (5)
    當然打翻了牛奶,哭也無用!【唐德剛按:這是一句美諺。孩子們打翻了牛奶,總是要哭的。】做了就是做了;木已成舟,還有什麼可以說的呢?我把整個佛教東傳的時代,看成中國的「印度化時代」【Indianization】。我認為這實在是「中國文化發展上的」大不幸也!這也是我研究禪宗佛教的基本立場。我個人雖然對瞭解禪宗也曾做過若干貢獻,但對我一直所堅持的立場卻不稍動搖:那就是禪宗佛教裡百分之九十,甚或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一團胡說、偽造、詐騙、矯飾和裝腔作勢。我這些話是說得很重了,但是這卻是我的老實話。

    就拿神會和尚來說罷。神會自己就是個大騙子和作偽專家。禪宗裡的大部經典著作,連那五套《傳燈錄》——從第一套在宋真宗景德元年【公元1004】,沙門道原所撰的[《景德傳燈錄》]到13世紀相延不斷的續錄——都是偽造的故事和毫無歷史根據的新發明。

    這便是我的立場。我這個立場,在中國、日本,乃至那些由於禪語晦澀難解,反而為人所喜愛的英語國家裡,都不為[研究佛學的]人所接受。[因為]天下就有專門喜歡把讕言、騙語當成寶貝的人啊![唐德剛按:這裡適之先生氣得鬍子亂飄的情況,是他老人家太「科學」了。研究宗教,他過分側重了學術上的「事實」,而忘記了那批搞禪宗佛學的人,卻很少是研究「思想史」或「訓詁」、「校勘」的人。他們所追求的往往側重於生命的意義和情感上的滿足。「禪」這個東西,在這些方面是確有其魅力的!]

    我個人對那種自動的把讕言、謊語等荒唐的東西,當成寶貝,就是沒有胃口!所以我堅持「中國的印度化時期」,是中國國民生活上一個大大的不幸!

    關於這種不幸,可證明的方式實在太多了,這裡我不想深入討論。我只是坦白地招認,我的任務之一,便是這種「耙糞工作」【muckraking】[把這種中國文化裡的垃圾耙出來]罷了。我是有我的破壞的工作好做的。大體上說來,我對我所持的對禪宗佛教嚴厲批評的態度——甚至有些或多或少的橫蠻理論,認為禪宗文獻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欺人的偽作——這一點,我是義無反顧的。在很多[公開討論]的場合裡我都迫不得已,非挺身而出,來充當個反面角色,做個破壞的批判家不可!

    口唐德剛註:

    夏威夷大學的哲學教授老朋友張鍾元先生有一次告訴筆者,他在紐約華埠某次宗教集會內。遇見了一位來自台灣來的相當有名望的佛教法師。他二人盤道之餘,這位法師竟然不知道《景德傳燈錄》是個什麼東西。這把張教授可嚇得面色發青。其實這位法師修行起來可能就比那些熟讀《傳燈錄》的所謂「學問僧」,要早成正果!筆者在前文就曾提過,宗教與學術原是兩回事,做和尚就做和尚【尤其是禪宗裡的和尚】,進涅槃就進涅槃。做和尚、進涅槃又不是讀博士、考科舉,要參加「口試」,對付「歲考」管他什麼《傳燈錄》、「點燈錄」呢?胡適博士要明乎此,他在這篇回憶錄裡,就不會對我們的大和尚、老法師們,那樣惡言惡語的了。

    10與入矢義高討論早期禪宗史料

    之一

    入矢先生:

    我收到了先生5月6日及5月19日的兩封信,真是十分感謝!

    承先生指示的《南陽和上壇語》的兩本:【1】S.6977.【2】S.2492我都校過了。我很感謝!

    又承先生指示《南宗定邪正五更轉》的四個本子:S.2679、S.4634、6083、6923,我也校過了。S.6103《荷澤和尚五更轉》【原題】,則是在先生來示之前我已抄出比較過了。多謝了。

    又承先生細心校勘我的單印本,我很感謝。先生論「然」=「然後」一段,我認為很對。但為使讀者易讀,我仍主張解「後」字,或注「乃」字。「然一始發菩提心」,先生的考釋,我也很佩服。

    先生考定「是人」「是凡夫」須是用在主格的時候方才有「所是人」「所是凡夫」的意思,這一點,我特別佩服。841頁中段「乃命是人」,我的解釋確是錯了。多謝先生的教正。

    841頁「清流豈憚於風激」,是我失校,原寫本正是「憚」字。

    此外,先生的校勘諸條,我都記錄了。多謝謝。

    先生提及《敦煌雜錄》,此書我未見,似是許國霖的輯本,此間朋友有藏本,當借來一校勘。

    先生的大作,關於王梵志的三篇,我已匆匆看過,因為我讀日本文頗困難,故須請朋友幫忙,方能完全瞭解。我是最早提倡王梵志的人,但當年在客居上海的時候寫《白話文學史》,手頭參考書不夠用,所以很多遺漏。如《雲溪友議》,如皎然、《詩式》,當時都不曾檢用,真是太疏忽了!

    近年來我常指出皎然引的王梵志詩的末二句:

    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

    真是好白話詩。「還你,天公,我」一句更是最大膽的句法。先生以為何如?

    現在我要報告一件事。

    承你指示圓仁《入唐新求聖教目錄》記有《南陽和尚問答雜征義》一卷,劉澄集,我5月初出醫院之後,就仔細檢查《大正藏》所收日本入唐求法諸僧的目錄,我寫了一篇筆記,今寄呈先生一看。

    使我最驚喜的是,不但《問答雜征義》著錄在圓仁錄裡,「《南宗定是非論》一卷,河南府獨孤師【沛】撰」已著錄在圓行錄【839年】裡,「曹溪山第六祖惠能大師說《見性頓教直了成佛決定無疑法寶記檀經》一卷,門人法海集」也已著錄在圓仁的第三錄【847年】裡了。

    圓珍【入唐在853—858】的五錄裡也有:《曹溪山六祖能大師壇經》一卷,《能大師金剛般若經訣》一卷,《南宗荷澤禪師問答雜征》一卷,荷澤和尚《禪要》一卷。

    永超在寬治八年編《東域傳燈目錄》,還記有《南陽和上問答雜征義》一卷,《六祖壇經》二卷【惠昕的二卷本】。

    我請先生切實批評我這一篇讀書隨筆。

    但我要問一個重要問題:「最澄請來的《曹溪大師別傳》是至今保存的。圓行、圓仁、圓珍三位請來的神會《南宗定是非論》,能大師《檀經》,神會《問答雜征義》,神會的《禪要》,全都散失了嗎?是不是還可以在日本的古大寺裡發見這些在唐末請到日本的禪宗史料呢?

    先生和日本的佛教史家能不能回答我這個問題呢?你們能再「大索」一次嗎?

    我已完全恢復健康了。敬祝先生平安!

    胡適敬上

    前寄抽印本六冊,想已收到了。

    趙元任先生想已見了。吉川幸次郎先生乞代問好。

    之二

    入矢先生:

    昨夜,我寫了一封信,提出一個問題,表示一個希望,希望貴國的佛教史家能在日本各大寺的經藏裡「大索」一番。倘能尋出晚唐時期請來日本的《六祖壇經》,神會《南宗定是非論》,神會《問答雜征義》【語錄】,神會《禪要》諸寫本,可以同敦煌出土的《壇經》、《南宗定是非論》、《問答雜征義》、《頓悟無生般若頌》各種寫本相比勘,這豈不是世間第一大快事!

    我在33年前【1926】就作一大膽的假設,所謂「禪宗」或「南宗」的真史料,——如神會的文件等,——只有兩個大寶藏或者還保存了一些原料:一個是日本,一個是敦煌。

    當時我在日本《續藏經》裡已仔細檢查過,但除了宗密之外,沒有關於神會的重要原料。所以我決心到倫敦、巴黎去尋訪神會,我在法國巴黎BibliothequeNationale【國立圖書館】的第二天,就發見了一卷神會。

    此次我因先生的提示,細檢最澄、圓行、圓仁、圓珍諸大師的請來目錄,始知神會的幾部大著作【包括《壇經》】都早已在9世紀裡傳到日本了。所以我可以說,我在33年前假設兩大寶藏——日本與敦煌——裡可以尋得神會和尚的原料,這個假設的兩個部分現在都證實了。

    《曹溪大師別傳》早已出來了。《寶林傳》在日本原有傳本,題作《靈澈》,——但近年只出現了一卷【第六卷】。所以,我現在還沒有完全放棄晚唐請來日本的神會各件可以重見天日的夢想。我希望貴國的學人不要叫我完全失望。

    我那篇讀書筆記,是出醫院的第三天寫的,近來太忙,沒有修改的機會,就照原稿抄了寄給先生了。其中有一些議論【假設】是貴國的佛教史家不大贊同的。例如我曾說所謂《永嘉大師玄覺證道歌》原來與玄覺無關。日本入唐諸大師請去的還只稱真覺的《佛性歌》,或稱「曹溪大師證道歌,真覺述」。我曾指出玄覺不是慧能的弟子。宇井伯壽先生在《禪宗史研究》【第二】曾為此事對我大加批評【頁275—281】。所以,我請先生不要太注意我讀《大正藏》的入唐求法諸大師的目錄時的隨筆記出的一些小意思。我要先生注意我鄭重提出的那個重要問題。

    我在30年前,本允諾高瀨先生把《神會遺集》趕寫了送給他收入《大正藏》。但他並沒有收此集,可能是因為時限已過了。

    但我至今還感覺日本的佛教史家,尤其是禪宗史家,未免太守舊,他們【如鈴木大拙,如宇井伯壽】至今不肯承認神會的重要,至今不能瞭解「所謂南宗」完全是神會一個人單刀匹馬打出來的。

    我細讀晚唐入唐的日本諸大師將來的目錄,更覺得神會的歷史重要性。試看此諸錄中,除了神會的諸原件【包括《壇經》】之外,幾乎沒有別一位禪學大師的文件!【《南陽忠和尚言教》與《百丈山和尚要訣》皆見於圓珍錄,是兩個重要的例外。】這不是值得注意的一件史實嗎?

    試看神會的文件,北至五台山、敦煌、北庭,南至溫州、永嘉,都有傳本,並且傳本很多,並且在9世紀都將來日本了,並且都是不信仰「南宗」禪學的日本大師請來的。這不是值得我們在今日深思細考的歷史事實嗎?

    30年前,高瀨先生等都不重視我要訪尋的神會,所以「大索」在當時是不可能的。自從神會「復活」以來,神會日出不窮,我與先生都尋出了許多敦煌本子了。今日是從日本各大寺裡「大索」神會的時期了罷。

    我的讀書筆記裡,曾指出白居易的《傳法堂碑》的唐拓本或寫本,曾由圓珍帶到日本。此碑已毀,我與我的友人單不廣曾用各種本子的《白氏文集》細校此碑,終不能完全是正此碑的文字。倘此碑的唐拓本能在日本出現,則道一【馬祖】一系的思想可以得一個最正確的記錄了。這又是我的一個夢想了。

    附上「深沙神」筆記一條,乞指正。

    敬祝

    健康

    胡適敬上

    之三

    入矢先生:

    今天收到先生11月11日的長信,又收到次日的短信,十分感謝。

    那個「大索」的大問題,已蒙先生「常常掛在心頭」,又「把這事告訴了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請他們幫助」,又蒙中國佛教史專家壕本善隆和福井康順兩位博士從旁教導,時出主意,——這都夠使我十分高興了。

    我也想到,唐時到日本的資料的儲藏中心必是在奈良、京都一帶。我也知道,這一帶的古寺的經藏是不公開的。正因為這些古寺的經藏是不公開的,我深信一千多年前入唐求法的幾位大師請來的許多中國佛教史料很可能還保存在貴國,很可能將來出現的史料還超過我們現在的夢想!千萬請諸公□□

    現在談一個小問題。

    王龍溪引大慧語,見於《大慧語錄》卷二十六【大正藏1998件,葉921】《答富樞密》。可參考同書卷二十一【葉902】「示呂機宜」。後一件中說:

    □□只就這裡看個話頭: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云「無」。看時不用博量,不用註解,……不用墮在空寂處,不用將心等悟,不向宗師說起領略,不用掉在無事甲裡。……此處作「不用掉在無事甲裡」與《答富樞密書》的「不得揚在無事甲裡」是同一個意思。這裡「無事甲」只是無用的盔甲。甲是甲冑的甲。似甚明白?「無事甲」似是當時的一句俗語,故宗呆屢次用他。上舉二例之外,還可舉二例:

    答呂舍人【卷二十八,頁931】

    「干屎橛」如何覺得?沒巴鼻,無滋味,肚裡悶時,便是好底消息也。第一不得向舉起處承當,又不得揚在無事甲裡。……

    答張舍人狀元【卷三十,頁941】

    ……正當恁麼時,但只以所疑底話頭提撕。……只管提撕舉覺……又不得將心等悟,……又不得坐在無事甲裡,又不得向擊石火、閃電光處會。

    看此四例,可知「無事甲」的「甲」字與我們討論的「家」字無關。【當時可能有一種俗語,罵人如龜鱉那樣把頭縮在甲殼裡,一切不管,故有「無事甲」之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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