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學指歸 第31章 論禪札記 (2)
    禪師法名淨覺,俗姓韋氏,孝和皇帝庶人【韋後】之弟也。……將議封拜,禪師……裂裳裹足以宵遁,……入太行山,削髮受具。……聞東京有頤大師,乃脫履戶前,摳衣坐下。……大師委運,遂廣化緣。……門人與宣父中分,廩食與封君相比。……

    此文與《師資記》的自序相印證。原序說淨覺之師安州大和尚【即玄賾,王維文作頤大師】,

    大唐中宗孝和皇帝景龍二年,敕召入西京,便於東都廣開禪法。淨覺當眾歸依,一心承事。

    王維碑文中記淨覺死於「某載月日」,但王維死在乾元二年【757】,而淨覺歸依玄賾在中宗景龍二年頃【708】,我們可以推想淨覺死在開元、天寶之間,約在西曆740年左右。

    此書著作的年代也不可考,但記中述神秀的門下普寂、敬賢、義福、惠福4個禪師,「宴坐名山,澄神邃谷」,可見作此記時,普寂等4人都生存。義福死在開元二十四年【736】,普寂死在開元二十七年【739】。我們可以推想此記作於開元時,正當楞伽宗勢力最盛時。

    楞伽宗托始於菩提達摩。達摩來自南印度,而《大乘人楞伽經》顧名思義正是南方經典,所以達摩教人只讀《楞伽》一經。慧可以下,承襲此風,就成為「楞伽宗」,又稱為「南天竺一乘宗」。此宗的歷史,有兩處重要的記載:其一部分在道宣的《續高僧傳》「習禪」項下《菩提達摩傳》及《僧可傳》;其又一部分埋沒在《續高僧傳》「感通」項下《法師傳》內。依《達摩傳》及《僧可傳》,此宗的世系如下:

    達摩————僧副

    ——慧可——那禪師——慧滿

    ——道育

    ——林法師

    ——向居士

    ——化公

    ——廖公

    ——和禪師

    慧滿死在貞觀十六年【642】以後,正和道宣同時,而道宣已說:

    人世非遠,碑記罕聞,徼言不傳,清德誰序?深可痛矣。

    道宣的《續僧傳》自序中明說「始距梁之始運,終唐貞觀十有九年【645】」。但他後來陸續增添了不少的材料。法沖一傳就是他新添的材料。傳中說法沖

    顯慶年【656—660】言旋東夏,至今麟德【664—665】,年七十九矣。

    這已在《續僧傳》初稿成書之後二十年了。再過兩年【667】,道宣自己也死了。法沖是道宣晚年垂死時候認得的,所以《法沖傳》中的材料都不曾整理,也不曾並人達摩、僧可兩傳。

    《法沖傳》說:

    沖以《楞伽》奧典沉淪日久,所在追訪,無憚夷險。會可師後裔盛習此經,即依師學,屢擊大節,便捨徒眾,任沖轉教,即相續講三十餘遍。又遇可師親傳授者,依「南天竺一乘宗」講之,又得百遍。

    其經本是宋代求那跋陀羅三藏翻,慧觀法師筆受,故其文理克諧,行質相貫。專唯念慧,不在活言。於後達摩禪師傳之南北,忘言忘念,無得正觀為宗。後行中原,慧可禪師創得綱紐。魏境文學多不齒之。領宗得意者時能啟悟。今以人代轉遠,紕繆後學,《可公別傳》略以詳之。今敘師承,以為承嗣,所學歷然有據:

    【1】達摩禪師後有慧可、慧育二人。

    育師受道心行,口未曾說。

    【2】可禪師後:粲禪師、惠禪師、盛禪師、那老師、端禪師、長藏師、真法師、玉法師。

    以上並口說玄理,不出文記。

    【3】可師後:喜師【出《抄》四卷】、豐禪師【出《疏》五卷】、明禪師【出《疏》五卷】、胡明師【出《疏》五卷】。

    【4】遠承可師後:大聰師【出《疏》五卷】、道蔭師【《抄》四卷】、沖法師【《疏》五卷】、岸法師【《疏》五卷】、寵法師【《疏》八卷】、大明師【《疏》十卷】。

    【5】不承可師,自依《攝論》者:遷禪師【出《疏》四卷】、尚德禪師【出《人楞伽疏》十卷】。

    【6】那老師後:實禪師、惠禪師、曠法師、宏智師【名住京師西明,身亡法絕】。

    【7】明禪師後:伽法師、寶瑜師、寶迎師、道瑩師【並次第傳燈,於今揚化】。

    沖公自從經術,專以《楞伽》名家,前後敷弘,將二百遍。須便為引,曾未涉文。……師學者苦請出義,……事不獲己,《作疏》五卷,題為私記,今盛行之。

    法沖當高宗麟德時年七十九,推上去,可以推算他生於陳末隋初,當隋文帝開皇六年【586】。

    我們看了道宜兩次的記載,可以知道當7世紀後期【664—665】時,楞伽宗的勢力已很大了,《楞伽經》的疏和抄【抄也是疏的一種,往往比疏更繁密】已有十二家七十卷之多。我們又知道此宗已有「南天竺一乘宗」之名了。一乘之名是對於當日的大乘、小乘之爭的一種挑戰,這名日裡已含有革命的意義了。《法沖傳》說;

    弘福潤法師初未相識,曰:「何處老大德?」法沖答:「兗州老小僧耳。」又問何為遠至,答日:「聞此少一乘,欲宣一乘教綱,漉信地魚龍,故至。」

    這是何等氣象!

    但是到了7世紀的末年和8世紀的初年,——武後的晚年,荊州玉泉寺的一個有名的和尚神秀禪師正受全國人的崇敬,武後把他請入洛陽【701】,往來兩京,人稱為「兩京法主,三帝國師」。神秀也自稱是楞伽宗的一派,但他自有他的傳授世系,自稱出於蘄州東山的弘忍的門下,號為「東山法門」。他的世系表見於張說作的《大通禪師碑銘》,是這樣的:

    達摩——慧可——僧粲——道信——弘忍——神秀

    這表裡只有前三代是道宣所記的,僧粲以下的道信、弘忍就都是道宣不知道的了。

    神秀做了6年【701—706】的國師,就使那冷落的楞伽宗成為天下最有名的正宗禪學。神秀死後,他的弟子普寂、義福、敬賢、惠福等繼續受政府的崇敬,普寂、義福的地位更高崇,尊榮不下於神秀。8世紀的前40年真是楞伽宗「勢焰薰天」的時代!

    當時就有楞伽宗的和尚著作他們的宗門譜繫了。淨覺的老師、安州壽山寺的玄賾,也是神秀的同門,著作了一部《楞伽人法志》,就是這些譜

    系中的一種,此書已不傳了,我們感謝淨覺在這《楞伽師資記》中保存了一篇《弘忍傳》及一篇《神秀傳》。玄賾的《弘忍傳》【本書頁24—25】記弘忍死於高宗鹹亨五年【674】,臨死時說他的弟子之中,只有10人可傳他的教法。那10人是:

    【1】神秀【6】嵩山老安

    【2】資州智詵【7】潞州法如

    【3】白松山劉主簿【8】韶州惠能

    【4】華州惠藏【9】揚州高麗僧智德

    【5】隨州惠約【10】越州義方

    此外自然是受付託的玄賾自己了。

    這是最重要的記載,因為在這11位弟子裡面,我們已見著智詵和惠能的名字了。智詵是淨眾寺和保唐寺兩大派的開山祖師,又是馬祖的遠祖。惠能是曹溪南宗的開山祖師,將來他的門下就成了楞伽宗的革命領袖。這時候淨眾、保唐、曹溪三派都不曾大露頭角,玄賾的記載應該是可信任的。關於弘忍的事跡與弟子錄,玄賾的短傳要算是最古的史料,所以最可信。玄賾在神秀傳中說他「不出文記」。淨覺也說弘忍「不出文記」,又說:

    在人間有《禪法》一本雲是忍禪師說者,謬言也。

    這都是考訂禪宗史料的重要證據。

    淨覺此書,是繼續玄賾的《楞伽人法志》而作的。玄賾的弘忍、神秀兩傳都很謹嚴,他的全書體例雖已不可考,然而我們從這兩傳推想,可以想見玄賾的書必是根據於比較可信的史料,編成了一部簡明的楞伽宗史。但淨覺似乎不滿意於他的老師的謹嚴的歷史方法,所以他重編了這部《師資記》。「師資」【源出於《老子》二十七章】只是師和弟子。淨覺這部書有兩項特點:

    第一,他在當時公認的六代世系之上,加上了那位翻譯《楞伽經》的求那跋陀羅,尊為第一代。這一來,就開了後代捏造達摩以上的世系的惡風氣了。

    第二,他有「述學」的野心,於是他在每一代祖師的傳記之後,各造出了很長的語錄。這一來,又開了後世捏造語錄和話頭公案的惡風氣了。

    他所記各人的學說,最謹嚴的是達摩的四行,全都是根據於道宣的《續僧傳》的。他說:

    此四行是達摩禪師親說,余則弟子曇林記師言行,集成一卷,名之為《達摩論》也。菩提師又為坐禪眾釋《楞伽》要義一卷,有十二三紙,亦名《達摩論》也。此兩本論文,文理圓滿,天下流通,自外更有人偽造《達摩論》三卷,文繁理散,不堪行用。

    這總算是很謹嚴的史家態度。

    但他記的求那跋陀羅的語錄是可信的嗎?惠可的語錄可信嗎?道信的長篇語錄可信嗎?這都是很可疑問的了。最奇怪的是粲禪師傳下既說他「蕭然淨坐,不出文記」了,後面又附上幾段有韻的「詳玄傳」,連注文全抄上去。這樣不倫不類的編纂法,真使我們失望了。

    淨覺此書究竟是8世紀前期的一部楞伽宗小史。其中雖有很可疑的材料,但他使我們知道8世紀前期已有這種材料,這就是他的大功勞了。即如道信傳中的語錄固然大可懷疑,但我們若把這些語錄當作8世紀前半的人編造的禪宗思想,這就是重要史料了。況且他使我們知道當8世紀前半已有了三種《達摩論》;已有了道信的《菩薩戒法》,及《制人道安心要方便法門》;已有了忍禪師的《禪法》一本。在消極的方面,他的記載使我們知道那時候還沒有《信心銘》,還沒有《北宗五方便法門》。這都是我們應該感謝淨覺這部書的。

    4朱子論禪的方法

    ……曰,然則其徒蓋有實能恍然若有所睹,而樂之不厭,至於遺外形骸,而死生之變不足動之者,此又何耶?

    曰,是其心之用既不交於外矣,而其體之分於內者乃自相同而不捨焉【適按,此句頗講不通】,其志專而切,其機危而迫,是以精神之極而一旦惘然若有失也【適按,最後十五字也不明白】。近世所謂看【原缺一字,作黑塊。適按,此處缺的不是一字,當是「話頭」二字】之法,又其所以至此之捷徑,蓋皆原於莊周「承蜩」、「削鐻」之論,而又加以巧密焉爾。……【《釋氏論》上,《別集》八】

    《釋氏論》上下兩篇,收在《別集》卷八。《別集》十卷是南宋末年餘師魯父子搜訪編成的。刻成在鹹淳元年六月【1265】,見目錄後黃鏞的短跋。其時朱熹已死了六十五年了。

    《釋氏論》上篇殘缺甚多,此段在最後,稍可讀。大概這兩篇是朱子早年的文字,棄置了多年,故未收入《文集》;舊作雖有人鈔存,則編《別集》時鈔本已很殘缺了。我指出很不可解的兩句,都不似朱子中年之後力求明白清楚的文字。所以我認此上下兩篇都是他少年治禪學有所得而決心拋棄之時的文字。此中論「近世所謂看【話頭】之法,又其所以至此之捷徑,蓋皆原於莊周承蜩削鐻之論,而又加巧密焉爾」,此意他在晚年說得更詳細。莊週二喻均見《莊子?達生篇》第十九,附抄於下。

    承蜩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痾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耶?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司馬彪釋「承蜩」為「黏蟬」。成玄英釋為「以竿取蟬」】,吾處身也若厥株拘【《釋文》,厥本或作橛。李頤雲,厥,豎也,豎若株拘也】,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痾僂丈人之謂乎?【《列子·黃帝篇》,凝作疑】

    削鐻【司馬雲,鐻,樂器也,似夾鍾】

    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齋以靜心。齋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齋五日而不敢懷非譽巧拙,齋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然後人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王先謙讀若現】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

    朱子所謂「其志專而切,其機危而迫,是以精神之極而一旦惘然若有失【得】也」,可以同宗呆《宗門武庫》引的晦堂和尚的話對看:

    草堂【義清】侍立晦堂【祖心】,晦堂舉風幡話問草堂,草堂云「迥無人處」。晦堂云:「汝見世間貓捕鼠乎?雙目瞪視而不瞬,四足據地而不動,六根順向,首尾一直,然後舉無不中,誠能心無異緣,意絕妄想,六窗寂靜,端坐默究,萬不失一也。」

    祖心是黃龍慧南的弟子,慧南是石霜楚圓【慈明】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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