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學指歸 第30章 論禪札記 (1)
    胡適禪學研究記事

    從整理國故到研究和尚

    與柳田聖山討論禪宗史的綱領

    與入矢義高討論早期禪宗史料

    揭穿認真作假的和尚道士

    《金石錄》裡的禪宗傳法史料

    《全唐文》裡的禪宗假史料

    禪宗的方法:道不可告,告即不得

    所謂《六祖呈心偈》的演變

    朱子論禪的方法

    《楞伽師資記》序

    詩僧與諧詩

    論禪宗史的綱領

    論禪宗史的綱領

    一、湯用彤教授來書適之先生:

    前在《現代評論》增刊中見尊作《菩提達摩考》,至為欽佩。茲寄上舊稿一段,繫於前年冬日在津所草就。其時手下書稿極少,所作誤略至多,今亦不加修正,蓋聞台端不久將發表「禪宗史」之全部,未見尊書,不能再妄下筆。先生大作如有副稿,能寄令先睹,則無任欣感。

    達摩「四行」非大小乘各種禪觀之說,語氣似婆羅門外道,又似《奧義書》中所說。達摩學說果源於印度何派,甚難斷言也。

    二、胡適答湯用彤教授書用彤先生:

    7月16日的手書,已讀過了。

    《中國佛教史略》中論禪宗一章,大體都很精確,佩服之至。先生謂傳法偽史「蓋皆六祖以後禪宗各派相爭之出產品」,此與鄙見完全相同。我在巴黎倫敦發見了一些禪宗爭法統的史料,影印帶回國。尚未及一一整理。先生若來上海,請來參觀。

    此項史料皆足證明禪宗法統至8世紀之末尚無定論,與我數年前所作《二十八祖考》完全相印證。但9世紀禪宗所認之二十八祖,與宋僧契嵩以後所認之二十八祖又多不相同,尤其是師子以下的4人。其作偽之跡顯然,其中有許多笑柄,去年我在科學社年會講演,曾略述之。

    我的《禪宗史》稿本尚未寫定,大部分須改作,擬於今夏稍涼時動手改作。有所成就當寄呈乞正。

    今將我的大綱略述於此,不能詳也。

    【一】禪有印度禪,有中國禪。自《安般經》以至於達摩多羅《禪經》,皆是印度之禪。天台一派,《續僧傳》列入「習禪」一門,其人皆承襲印度禪,而略加修正,「止觀」即舊禪法的兩個階級,天台始以為禪之要旨。故天台是過渡時期。達摩一宗亦是一種過渡時期的禪。此項半中半印的禪,盛行於陳、隋之間,隋時尤盛行。至唐之慧能、道一,才可說是中國禪。中國禪之中,道家自然主義的成分最多,道一是最好代表。

    【二】菩提達摩一宗在當時名為楞伽宗。其傳法系統見於道宣《續僧傳》「感通門」之《法沖傳》中。巴黎倫敦有敦煌本《楞伽師資記》,是此宗的重要史料。

    【三】「頓悟」之說起源甚早。《僧傳》與《續僧傳》中可以尋得許多線索。

    【四】慧能在當日確有革命之功;現發現敦煌本《壇經》,我有影本,可以考見他的思想。

    【五】慧能在當時並不出名,其人不過南方一派的大師而已。至神會北上,與正統派挑戰,自稱正統,並說其師有傳衣為信,於是始有法統之爭。北宗神秀已死,死無對證,而神會之才辯又足以奪人,故北宗的權威大搖動,不得已乃出於壓迫的手段,故有盧奕的彈劾。神會放逐三次,名聲更大,安史亂後,北宗遂倒,神會遂成第七祖。

    【六】神會著作散失,我在巴黎發現兩卷他的語錄,最可寶貴。又在倫敦發現他的《顯宗記》古本。

    【七】8世紀下半,各派爭造法統偽史,其多不可勝記。有七世說【楞伽宗北宗】,有十三世說【神會最早之語錄】,有二十四世說,二十五世說,……二十八及二十九世說,甚至有五十世說【《白香山集·傳法堂碑》】。雜見於《全唐文》,敦煌殘卷中。

    【八】《續法記》、《寶林傳》皆當時法統偽史的一部分。

    【九】唐代所出傳法之說的根據為【1】達摩多羅《禪經》序,【2】《付法藏傳》。師子以下之諸人則出於捏造,無所依據。

    【十】故宋僧契嵩出而修正之,有「正宗」、「定祖」的大議論,其說以僧祐《出三藏記集》為據,後來竟為正統的法統說。

    今比較唐宋之世系如下:

    唐【宗密日本書敦煌卷子】宋以後

    第23師子第7婆須密

    24捨那婆斯24師子

    25優婆掘25婆捨斯多

    26婆修蜜26不如密多

    27僧伽羅叉27般若多羅

    28菩提達摩多羅28菩提達摩

    【十一】8世紀下半至9世紀上半的禪宗派別,應以宗密《圓覺大疏鈔》卷三之下及《禪源諸詮集都序》所述為最可信的史料。《大疏》分七家,《都序》分十室,我們向來不很瞭解,今在敦煌發見新史料之中,有許多史料可補充,於是十室之中可得七八了。你所引的《北山錄》作者神清即出於七家之一——金和尚——其世系如下:

    弘忍——智詵——處寂——無相【金和尚】——神清

    他出於北宗,故多掊擊當時的偽法統史。

    【十二】南宗成為正宗之後,北宗門下又多捏造世系自附於正統。故保唐寺一派【七家之一】,本出於金和尚門下,也自附於南宗。馬祖、道一也出於金和尚門下,因為有懷讓的關係,遂成為南宗宗子了!

    【十三】神會一派不久便衰歇。道一門下不久成為正統。「中國禪」至此始完全成立。

    以上略述綱要,似乎能成一個有線索的故事了。材料太多,一時不及整理。將來也許有隨時更動之處。所以先寫呈此綱領者,正欲得先生的指示教正耳。千萬請勿吝珠玉為盼。

    又《付法藏傳》之為偽作,自不待言,但其書作於何時,亦有考證之價值。鄙意此書是天台一派造出的,其內容引見智者之《摩訶止觀》,及湛然之《止觀輔行傳弘決》等書。故自迦葉至師子世系,本是天台一派所認之世系,後來乃被「南宗」攘為宗譜。此意不知有當否,也請指教。

    又來書疑達摩四行說:「似婆羅門外道,又似《奧義書》中所說」,此意似不誤。楊衒之說達摩是波斯胡,道宣說他是南天竺婆羅門種。他又提倡《楞伽經》,此經是南方佛教徒所造無疑,「大乘人楞伽」似是史實。大概佛教行到南天竺,與錫蘭,與外道教義結合,成此新經,達摩即是此南方新佛教的產兒。

    印度之「南宗」後來竟成中國之「南宗」,也是有趣的偶合。

    2詩僧與諧詩

    唐朝初年的白話詩,依我的觀察,似乎是從嘲諷和說理的兩條路子來的居多。嘲戲之作流為詩人自適之歌或諷刺社會之詩,那就也和說理與傳教的一路很接近了。唐初的白話詩人之中,王梵志與寒山、拾得都是走嘲戲的路出來的,都是從打油詩出來的;王績的詩似是從陶潛出來的,也當有嘲諷的意味。凡從遊戲的打油詩入手,只要有內容,只要有意境與見解,自然會做出第一流的哲理詩的。

    從兩部《高僧傳》裡,我們可以看見,當佛教推行到中國的知識階級的時候,上流的佛教徒對於文學吟詠,有兩種不同的態度。4世紀的風氣承清談的遺風,佛教不過是玄談的一種,信佛教的人盡可不廢教外的書籍,也不必廢止文學的吟詠。如帛道猷便「好丘壑,一吟一詠,有濠上之風。」他與竺道壹書云:

    始得優遊山林之下,縱心孔釋之書。觸興為詩,陵峰采。……因有詩云:

    連峰數千重,修林帶平津。雲過遠山翳,風至梗荒棒。茅茨隱不見,雞鳴知有人。閒走踐其逕,處處見遺薪。始知百代下,故有上皇民。

    這種和尚完全是中國式的和尚,簡直沒有佛教化,不過「玩票」而已。他們對於孔釋正同莊老沒多大分別,故他的遊山吟詩,與當日清談的士大夫沒有分別。這是一種態度。到了4世紀以後,戒律的翻譯漸漸多了,僧伽的組織稍完備了,戒律的奉行也更謹嚴了,佛教徒對於頌讚以處的歌詠便持禁遏的態度了。如慧遠的弟子僧徹傳中說他

    以問道之暇,亦厝懷篇牘;至若一賦一詠,輒落筆成章。嘗至山南,扳松而嘯。於是清風遠集,眾鳥和鳴,超然有勝氣。退還咨遠:「律禁管弦,戒絕歌舞;一吟一嘯,可得為乎?」遠日:「以散亂言之,皆為違法。」由是乃止。

    這又是一種態度。

    但詩的興趣是遏抑不住的,打油詩的興趣也是忍不住的。5世紀中的惠休,6世紀初年的寶月,都是詩僧。這可見慧遠的主張在事實上很難實行。即使吟風弄月是戒律所不許,諷世勸善總是無法禁止的。惠休【後來還俗,名湯惠休】與寶月做的竟是艷詩。此外卻像是諷世說理的居多。5世紀下半益州有個邵碩【死於473年】,是個奇怪的和尚;《僧傳》說他:

    居無定所,恍惚如狂。為人大口,眉目丑拙,小兒好追而弄之。或入酒肆,同人酣飲。而性好佛法;每見佛像,無不禮拜讚歎,悲感流淚。他喜歡做打油詩勸人。本傳說他

    遊歷益部諸縣,及往蠻中,皆因事言謔,協以勸善。……

    刺史劉孟明以男子衣衣二妾,試碩云:「以此二人給公為左右,可乎?」碩為人好韻語,乃謂明曰:

    寧自乞酒以清燕,不能與阿夫竟殘年!

    孟明長史沈仲玉改鞭杖之格,嚴重常科。碩謂玉曰:

    天地嗷嗷從此起,若除鞭格得刺史。玉信而除之。

    最有趣的是在他死後的神話:

    臨亡,語道人法跡云:「可露吾骸,急系履著腳。」既而依之,出屍置寺後,而二日,不見所在。俄而有人從郫縣來,遇進云:「昨見碩公在市中,一腳著履,漫語云:

    小子無宜適,失我履一隻。」

    進驚而檢問沙彌,沙彌答曰:「近送屍時怖懼,右腳一履不得好系,遂失之。」

    這種故事便是後來寒山、拾得的影子了。6世紀中,這種佯狂的和尚更多了,《續僧傳》「感通」一門中有許多人便是這樣的。五梵志與寒山、拾得不過是這種風氣的代表者罷了。

    《續僧傳》卷三十五記6世紀大師亡名【本傳在同書卷九。亡名工文學,有文集十卷,今不傳,續傳載其《絕學箴》的全文,敦煌有唐寫本,今藏倫敦博物院】的弟子衛元嵩少年時便想出名,亡名對他說:「汝欲名聲,若不佯狂,不可得也。」

    嵩心然之,遂佯狂漫走,人逐成群,觸物摘詠。……自製琴聲,為《天女怨》、《心風異》。亦有傳其聲者。

    衛元嵩後來背叛佛教,勸周武帝毀佛法,事在574年。但這段故事卻很有趣味。佯狂是求名的捷徑。怪不得當年瘋僧之多了。「人逐成群,觸物摘詠」,這也正是寒山、拾得一流人的行徑。【元嵩作有千字詩,今不傳。】

    這一種狂僧「觸物摘詠」的詩歌,大概都是詼諧的勸世詩。但其中也有公然譏諷佛教本身的。《續僧傳》卷三十五記唐初有個明解和尚,「有神明,薄知才學;琴詩書畫,京邑有聲。」明解於龍朔中【公元662—公元663】應試得第,脫去袈裟,說:「吾今脫此驢皮,預在人矣!」遂置酒集諸士俗,賦詩曰:「一乘本非有,三空何所歸?」云云。這詩是根本攻擊佛教的,可惜只剩此兩句了。同卷又記貞觀中【公元627—公元649】有洛州宋尚禮,「好為譎詭詩賦」,固與鄴中戒德寺僧有怨,作了一篇《慳伽斗賦》,描寫和尚的慳吝狀態。「可有十紙許【言其文甚長,古時寫本書,以紙計算】,時俗常誦,以為口實,見僧輒弄,亦為黃巾【道士】所笑。」此文也不傳了。

    這種打油詩,「譎詭詩賦」的風氣自然不限於和尚階級。《北史》卷四十七說陽休之之弟陽俊之多作六字句的俗歌,「歌辭淫蕩而拙,世俗流傳,名為《陽五伴侶》,寫而賣之,在市不絕。」陽俊之有一天在市上看見賣的寫本,想改正其中的誤字,那賣書的不認得他就是作者,不許他改,對他說道:「陽五古之賢人,作此《伴侶》。君何所知,輕敢議論!」這是6世紀中葉以後的事。可惜這樣風行的一部六言白話詩也不傳了。

    3《楞伽師資記》序

    民國十五年【1926】九月八日,我在巴黎國立圖書館讀了敦煌寫本《楞伽師資記》,當時我就承認這是一篇重要的史料。不久我回到倫敦,又在大英博物院讀了一種別本。這兩種本子,我都托人影印帶回來了。5年以來,我時時想整理這書付印,始終不曾如願。今年朝鮮金九經先生借了我的巴黎、倫敦兩種寫本,校寫為定本,用活字印行。印成之後,金先生請我校勘了一遍,他又要我寫一篇序。我感謝金先生能做我所久想做的工作,就不敢辭謝他作序的請求了。

    《楞伽師資記》的作者淨覺,倫敦本作。

    東都沙門釋淨覺居太行山靈泉谷集

    巴黎本「谷」作「會」又刪「集」字,就不可解了。《全唐文》卷三二七有王維的《大安國寺故大德淨覺師塔銘》一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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