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顯,南郡江陵人,十二出家四層寺寶冥法師,服勤累載,咨詢經旨。……有顗禪師【智顗,即天台宗鉅子】,……隋煬征下,回返上流,於四層寺大開禪府。……[顯]遂依座筵,聞所未悟。……顗師去後,更求明、智、成、彥、習、皓等諸師,皆升堂睹奧,盡斲磨之思。及將冠具,歸依皓師,誨以出要之方,示以降心之術。因而返谷靜處閒居。……屬炎靈標季,薦罹戎火,餒殘相望,眾侶波奔。顯獨守大殿,確乎卓爾,旦資蔬水,中後絕漿。賊每搜求,莫之能獲。……自爾宴坐道安梅梁殿中三十餘載。貞觀之末,乃出別房。……夢見一僧威容出類,曰,「可往蘄州見信禪師。」依言即往雙峰,更清定水矣。而一生染疾,並信往業,受而不治,衣食節量,柔順強識。所往之寺五十餘年,足不出戶。……永徽四年【653】正月十一日午時遷化,時年七十有七。
【3】衡岳沙門善伏傳【卷二十六】
善伏,一名等照,常州義興人。……五歲於安國寺兄才法師邊出家,布衣蔬食,日誦經卷,目睹七行,一聞不忘。貞觀三年【629】竇刺史聞其聰敏,追充州學。因爾日聽俗講,夕思佛義。……後逃隱出家,……至蘇州流水寺壁法師所,聽四經三論;又往越州敏法師所,周流經教,頗涉幽求;至天台超禪師所,示以西方淨士觀行。因爾廣行交、桂、廣、循諸州,遇綜會諸名僧,咨疑請決。又上荊、襄斫部,見信禪師,示以入道方便。又往廬山,見遠公【晉時的慧遠】淨土觀堂。還到潤州嚴禪師所,示以無生觀。後共暉、才二師入桑梓山,行慈悲觀。……常在伏牛山,以虎豹為同侶,食【飼】蚊虻為私行。視前六尺,未曾顧眄;經中要偈,口無輟音。……顯慶五年【660】,行至衡岳,……端坐而終。
像善伏這樣一位終身行腳,遊遍諸方的苦行和尚曾到過黃梅見道信,當然不足奇怪。但像法顯那樣「五十餘年足不出戶」,也居然趕到雙峰去見道信,這可見黃梅教旨在當時的重要地位了。
道信有弟子弘忍,見於《續僧傳》的道信傳。弘忍死在高宗鹹亨五年【674】,在道宣死後七年,故《續僧傳》無弘忍傳。宋贊寧續修的《高僧傳》成於宋太宗端拱元年【988】,已在道宣死後211年,其中的弘忍傳【在卷八】已受了8世紀以下的傳說的影響,不很可信了。敦煌本《楞伽師資記》成於8世紀的前半,其中弘忍一傳全采玄賾的《楞伽人法志》,時代更早,比較的是最可信的史料。我們現在抄玄賾此傳於下:
大師俗姓周,其先尋陽人,貫黃梅縣也。父早棄背,養母孝鄣【彰】,七歲奉事道信禪師,自出家處幽居寺,住度弘憨,懷抱貞純;緘口於是非之場,融心於色空之境;役力以申供養,法侶資其【具】足焉。調心唯務渾儀,師獨明其觀照。四議皆是道場,三業鹹為佛事。蓋靜亂之無二,乃語嘿之恆一。時四方請益,九眾師;虛待實歸,月逾千計。生不屬文而義符玄旨。時荊州神秀禪師伏膺高軌,親受付囑。玄賾【《楞伽人法志》的作者自稱】以鹹亨元年【670】至雙峰山,恭承教誨,敢奉驅馳。首尾五年,往還三覲。道俗齊會,仂身供養,蒙示《楞伽》義,雲,「此經唯心證了知,非文疏能解。」成亨五年【674】二月,命玄賾等起塔,與門人運天然方石,累構嚴麗。月十四日,問塔成未,奉答已了。便雲,「不可同佛涅槃之日。」乃將宅為寺。又曰:「如吾一生,教人無數,好者並亡。後傳吾道者,只可十耳。我與神秀論《楞伽經》,雲【玄】理通快,必多利益。資州智詵,白松山劉主簿,兼有文性;華州智藏,隨州玄約,憶不見之;嵩山老安深有道行;潞州法如,韶州惠能,揚州高麗僧智德,此並堪為人師,但一方人物。越州義方,仍便講說。」又語玄賾曰,「汝之兼行,善自保愛。吾涅槃後,汝與神秀當以佛日再暉,心燈重照。」其月十六日……中,面南宴坐,閉目便終。春秋七十四。
《宋高僧傳》說他死在上元二年【675】十月二十三日,與此傳相差一年零九個多月【鹹亨五年八月改元上元】。玄賾自稱當日在弘忍門下,他的記載應該可信【《唐書》一九——《神秀傳》也說弘忍在鹹亨五年,與《師資記》同】。玄賾死年已不可考,但淨覺於《楞伽師資記》自序中說中宗景龍二年【708】敕召玄賾入西京,其時弘忍已死34年了,神秀已死二年了。玄賾必已是很老了。《楞伽人法志》成於神秀死【706】後,大概作於708年左右。
玄賾所記弘忍傳,有一點最可注意,就是弘忍臨死時說他的弟子之中有十人可傳他教法,那十人是:
【1】神秀
【2】資州智詵【死在702,敦煌本《歷代法寶記》有傳,見《大正大藏經》二○七五】
【3】白松山劉主簿
【4】華州惠藏
【5】隨州玄約
【6】嵩山老安
【7】潞州法如
【8】韶州惠能
【9】揚州高麗僧智德
【10】越州義方
如果這段記載是可靠的,它的重要性是最可注意的。因為這11人【加玄賾】之內,我們已見著資州智詵和韶州慧能的名字了。智詵是成都淨眾寺和保唐寺兩派的開山祖師,又是馬祖的遠祖。慧能是曹溪「南宗」的祖師,後來他的門下神會和尚舉起革命的大旗,推翻了神秀一宗的法統。當玄賾著《人法志》的時候,曹溪、淨眾、保唐三派都還不曾大露頭角,法統之爭還不曾開始,所以玄賾的記載應該是最可信的。大歷【766—779】以後,保唐寺一派所作《歷代法寶記》【《大正大藏經》二○七五,182頁】有弘忍傳,全采《楞伽師資記》的材料,也有這傳法弟子11人,但因時代不同,曹溪一宗已佔勝利,故《法寶記》把這11人的次第改過了,成了這個樣子:
又云:吾一生教人無數,除慧能,余有十爾:神秀師、智詵師、智德師、玄賾師、老安師、法如師、惠藏師、玄約師、[義方師]劉主簿,雖不離我左右,汝各一方師也。
這裡把慧能提出,是已承認慧能真是傳衣得法的塚子了。
我們看8世紀初年玄賾的記載,至少可以承認這一點:當8世紀之初,楞伽宗的大師神秀在北方受帝王和民間的絕大崇敬的時候,楞伽宗的玄賾在他的《楞伽人法志》裡,正式記載韶州慧能是弘忍的11個大弟子之一。但我們同時也可以承認:在那時候,並沒有袈裟傳信的法統說,也沒有神秀與慧能作偈明心,而弘忍半夜傳衣法與慧能之說。
淨覺所記,除全引玄賾的弘忍傳之外,他自己還有幾句話值得我們的注意。淨覺說:
其忍大師蕭然靜坐,不出文記,口說玄理,默授與人。在人間有《禪法》一本,雲是忍禪師說者,謬言也。
這是很謹嚴的史家態度。《續藏經》【第二編,第十五套,第五冊】有弘忍的《最上乘論》一卷;巴黎所藏敦煌寫本中有「蘄州忍和尚道凡趣聖悟解脫宗修心要論一卷」,即是《最上乘論》。這大概就是淨覺在8世紀所否認的忍大師「禪法一本」了。
七、神秀
弘忍死在高宗鹹亨五年【674】。這時候,蘄州黃梅雙峰山的一門,有道信、弘忍兩代大師的繼續提倡,已成為「楞伽」禪法的一個大中心,人稱為「東山淨門」,又稱為「東山法門」。弘忍死後,他的弟子神秀在荊州玉泉寺【天台大師智顗的舊地】大開禪法,二十五六年中,「就者成都,學來如市」。則天皇帝武後的久視元年【700】,她下詔請神秀到東京;次年【大足元年,701】神秀到了東京。宋之問集中有《為洛下諸僧請法事迎秀禪師表》,可以使我們知道神秀在當時佛教徒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表文中說:
伏見月日敕遣使迎玉泉寺僧道秀【即神秀】。陛下載弘佛事,夢寐斯人;諸程指期,朝夕詣闕。此僧契無生至理,傳東山妙法,開室巖居,年過九十,形彩日茂,弘益愈深。兩京學徒,群方信士,不遠千里,同赴五門;衣鈸魚頡於草堂,庵廬雁行於邱阜。雲集霧委,虛往實歸。隱三楚之窮林,繼一佛而揚化。棲山好遠,久在荊南,與國有緣,今還豫北。九江道俗戀之如父母,三河士女仰之猶山嶽。謂宜緇徒野宿,法事郊迎;若使輕來赴都,遐邇失望。威儀俗尚,道秀所忘:崇敬異人,和眾之願。……謹詣闕奉表,請與都城徒眾將法事往龍門迎道秀以聞。輕觸天威,伏深戰越。【《全唐文》卷二四○】
看這表文,可見神秀名譽的遠播,和北方佛教徒對他的熱誠歡迎。張說的《大通禪師碑銘》說:
久視年中,禪師春秋高矣,詔請而來,趺坐覲君,肩輿上殿;屈萬棄而稽首,灑九重而宴居。傳聖道者不北面,有盛德者無臣禮,遂推為兩京法主,三帝【武後、中宗、睿宗】國師。仰佛舊之再中,慶優曇之一現。……每帝王分座,后妃臨席,鵷鷺四匝,龍像三繞;時熾炭待礦,故對默而心降;時診饑投味,故告約而義領。一雨溥露於眾緣,萬籟各吹於本分。這是帝后宮廷方面的隆禮。其實這時候的神秀已是太老了。碑文中說他「久矣衰憊,無他患苦;魄散神全,形遺力謝」。他北來才六年,就死在神龍二年【706】。張說碑文中說:
蓋僧臘八十矣。生於隋末,百有餘歲,未嘗自言。故人莫審其數也。
張說也曾拜在神秀門下,故他撰此碑文,很用氣力。他敘述神秀是陳留尉氏人,
少為諸生,游問江表。老莊玄旨,《書》、《易》大義,三乘經論,四分律儀,說通訓詁,音參吳晉。……逮知天命之年【50歲】,自拔人間之世。企聞蘄州有忍禪師,禪門之法胤也。自菩提達摩東來,此法傳慧可,慧可傳僧璨,僧璨傳道信,道信傳弘忍,繼明重跡,相承五光。乃不遠遐阻,翻飛謁詣。虛受與沃心懸會,高悟與真乘同徹。盡捐妄識,湛見本心。……服勤六年,不捨晝夜。大師歎曰:「東山之法盡在秀矣!」命之洗足,引之並坐。於是涕辭而去,退藏於密。儀鳳中【676—678】始隸玉泉,名在僧錄。寺東七里,地坦山雄,目之曰:「此正楞伽孤峰,度門蘭若,蔭松藉草,吾將老焉。」
他雖屬玉泉寺,而另住寺東的山上,這也是頭陀行的「阿蘭若處」的生活。宋之問表文中也說他「開室巖居」,與此碑互證。因為他住在山巖,來學的人須自結茅庵,故宋之問表文有「庵廬雁行於邱阜」之語。
張說的碑文說達摩以下的師承世系,只是神秀自敘他的蘄州東山一派的師承。我們看了《續僧傳》的達摩、慧可、法沖各傳,應該明白達摩以下,受學的人很多,起自東魏、北齊,下至初唐,北起鄴下,南至嶺南,東至海濱,西至成都、綿、梓,都有達摩、慧可的後裔。單就慧可的弟子而論,人名可考者已有十二三人。僧粲一支最少記載,而他的派下道信與弘忍兩代繼住黃梅,就成為一大宗派。神秀所述世系只是這僧粲、道信,弘忍一支的世系。而後來因為神秀成了「兩京法主,三帝國師」,他的門下普寂、義福、玄賾等人又繼續領眾,受宮廷與全國的尊崇,——因為這個緣故,天下禪人就都紛紛自附於「東山法門」,就人人都自認為僧粲、道信一支的法嗣了。人人都認神秀碑文中的法統,這正是大家攀龍附風的最大證據。南北朝的風氣,最重門閥,故碑傳文字中,往往敘門第祖先很詳,而敘本身事跡很略,和尚自謂出世,實未能免俗,故張燕公的《大通禪師碑》的達摩世系就成了後來一切禪宗的世系,人人自稱是達摩子孫,其實是人人自附於僧粲、道信一支的孫子了!
張說的碑文中有一段說神秀的教旨:
其開法大略,則意念以息想,極力以攝心。其人也,品均凡聖,其到也,行無前後。趣定之前,萬緣皆閉;發慧之後,一切皆如。持奉《楞伽》,遞為心要。過此以往,未之或知。
此段說的很謹慎,在這裡我們可以看見道宣所述達摩教旨的大意還都保持著。這種禪法,雖然已很簡單了,但仍然很明顯的是一種漸修的禪法。《楞伽》一宗既用《楞伽經》作心要,當然是漸修的禪學。《楞伽經》【卷一】裡,大慧菩薩問:
世尊,雲何淨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為頓為漸耶?
佛告大慧:
漸淨,非頓。如庵羅果,漸熟非頓,如來淨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亦復如是,漸淨非頓。譬如陶家造作諸器,漸成非頓,如來淨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亦復如是,漸淨非頓。譬如大地漸生萬物,非頓生也,如來淨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亦復如是,漸淨非頓。譬如人學音樂書畫種種技術,漸成非頓,如來淨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亦復如是,漸成非頓。【用宋譯本】
這是很明顯的漸法。楞伽宗的達摩不廢壁觀,直到神秀也還要「意念以息想,極力以攝心」,這都是漸修的禪學。懂得楞伽一宗的漸義,我們方才能夠明白慧能、神會以下的「頓悟」教義當然不是楞伽宗的原意,當然是一大革命。
《楞伽師資記》有神秀傳,也是全采玄賾的《楞伽人法志》,大旨與張說碑文相同,但其中有云:
其秀禪師,……禪燈默照,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不出文記。
這也是重要的史料。張說碑文中也不提起神秀有何文記。後來宗密【死在841】在《圓覺大疏抄》【卷三下】裡述神秀的禪學,提起《北宗五方便法門》一書。巴黎所藏敦煌寫本中有《北宗五方便法門》兩本,即是此書,大概是8世紀中葉以後的作品,不是神秀所作。
八、楞伽宗的被打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