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學指歸 第26章 尋本溯源 (14)
    張說《大通禪師碑》文中的傳法世系,依我們上文的考據,若單作僧粲、道倌一系的譜系看,大致都有7世紀的史料作證明,不是沒有根據的。此碑出後,這個譜系就成為定論。李邕作《嵩岳寺碑》和《大照禪師【普寂】碑》【《全唐文》卷二六二至二六三】,嚴挺之作《大證禪師【義福】碑》【《全唐文》卷二八○】,都提到這個譜系。義福死在開元二十年【732】,普寂死在開元二十七年【739】,在8世紀的前期,這一系的譜系從沒有發生什麼疑問。

    但普寂將死之前五年【734】,忽然在滑台大雲寺的無遮大會上,有一個南方和尚,名叫神會,出來攻擊這個譜系。他承認這譜系的前五代是不錯的,但第六代得法弟子可不是荊州的神秀,乃是韶州的慧能。神會說:

    達摩……傳一領袈裟以為此信,授與慧可,慧可傳僧璨,璨傳道信,道信傳弘忍,弘忍傳慧能,六代相承,連綿不絕。

    這是新創的「袈裟傳法」說,自道宣以來,從沒有人提起過這個傳法的方式。但神會很大膽的說:

    秀禪師在日,指第六代傳法袈裟在韶州,口不自稱為第六代。今普寂禪師自稱第七代,妄豎和尚為第六代,所以不許。

    這時候,神秀久已死了,死人無可對證,只好由神會去捏造。神會這時候已是67歲的老和尚。我們想像一位眉髮皓然的老和尚,在那莊嚴道場上,大聲指斥那個「名字蓋國,天下知聞」的普寂國師,大聲的喊道:

    神會今設無遮大會,莊嚴道場,大為功德,為天下學道者定宗旨,為天下學道者辨是非。

    這個驚人的控訴,這種大膽的挑戰,當然是很動人的。從此以後,神秀一支的傳法譜系要大動搖了,到了後來,竟被那個南方老和尚完全推翻了。

    這段很動人的爭法統的故事,我在我的《荷澤大師神會傳》【《神會遺集》卷首】裡已說的很詳細,我現在不用複述了。簡單說來,神會奮鬥了二十多年【734—760】的結果,神秀的法統終於被推翻了。8世紀以後,一切禪學史料上只承認下列的新法統:

    達摩→慧可→僧粲→信→弘忍→慧能

    1100年來大家都受了這個新法統史的迷惑,都不相信張說、李邕、嚴挺之幾支大手筆在他們的大碑傳裡記載的神秀法統了。

    我們這篇考證,只是要證明神秀碑文內所記的世系是有歷史根據的楞伽宗的僧粲一支的道信一派的世系。在我們現在所能得到的可靠史料裡,我們沒有尋到一毫證據可以證明從達摩到神秀的200年中,這一個宗派有傳袈裟為傳法符信的制度。所以我們的第一個結淪是:袈裟傳法說完全是神會捏造出來的假歷史。

    神會攻擊神秀、普寂一派「師承是傍,法門是漸」【用宗密的《禪門師資承襲圖》的話】。依我們的考證,神秀是弘忍的大弟子,有同門玄賾的證明,有7世紀末年南北大眾的公認,是無可疑的。至於慧能和弘忍的關係,我們也有玄賾的證明,大概在7世紀的末年、8世紀的初年,慧能的教義已在南方稍稍露頭角了,所以玄賾把他列為弘忍的十大弟子之一。所以我們的第二個結論是:神秀與慧能同做過弘忍的弟子,當日既無袈裟傳法的事,也沒有「旁」、「嫡」的分別。「師承是傍」的口號不過是爭法統時一種方便而有力的武器。

    至於「法門是漸」一層,我們在七八世紀的史料裡,只看見達摩一宗特別注重《楞伽經》,用作本宗的「心要」。這部經典的禪法,不但不曾掃除向來因襲的「一百八義」的煩瑣思想,並且老實主張「漸淨非頓」的方法。所以我們的第三個結論是:漸修是楞伽宗的本義,這一宗本來「法門是漸」。頓悟不是《楞伽》的教義,他的來源別有所在。【看《神會傳》263—275頁】

    最後,我們的第四個結論是:從達摩以至神秀,都是正統的楞伽宗。慧能雖然到過弘忍的門下,他的教義——如果《壇經》所述是可信的話——已不是那「漸淨非頓」的「楞伽」宗旨了。至於神會的思想,完全提倡「頓悟」,完全不是楞伽宗的本義。所以神會的《語錄》以及神會一派所造的《壇經》裡,都處處把《金剛般若經》來替代了《楞伽經》。日本新印出來的敦煌寫本《神會語錄》【鈴木貞太郎校印本】最末有達摩以下六代祖師的小傳,其中說:

    【1】達摩大師乃依《金剛般若經》,說如來知見,授與慧可。

    【2】達摩大師云:「《金剛經》一卷,直了成佛。汝等後人,依般若觀門修學。……」

    【3】可大師……奉事達摩。經於九年,聞說《金剛般若波羅經》,言下證如來知見。……

    【4】粲禪師奉事[可太師],經依《金剛經》說如來知見,言下便悟。……

    【5】信禪師奉事[粲禪師],師依《金剛經》說如來知見,言下便證無有眾生得滅度者。……

    【6】忍禪師奉事[信大師],依《金剛經》說如來知見,言下便證最上乘法。……

    【7】能禪師奉事[忍大師],師依《金剛經》說如來知見,言下便證若此心有住則為非住。……

    【8】能大師居漕溪,來住四十年,依《金剛經》重開如來知見。……

    我們看這八條,可知神會很大膽的全把《金剛經》來替代了《楞伽經》。楞伽宗的法統是推翻了,楞伽宗的「心要」也掉換了。所以慧能、神會的革命,不是南宗革了北宗的命,其實是一個般若宗革了楞伽宗的命。

    二十四、四、十二

    5禪宗史的一個新看法

    我不敢當向各位老同事、老同學作學術講演。今天早晨八點鐘出席司法節紀念會,要我說話,我便提出嚴重的抗議,我說:「自從回到祖國來,差不多兩個月了,天天被剝奪不說話的自由,希望保障我不說話的自由,也是自由了。」剛才朱騮先院長講到大陸上今天有許多朋友、同事、同學感到精神上的苦痛。我那天在北大同人茶會上說:我們看到大陸上許多北大的同仁要寫坦白書,老朋友錢端升自白書有這樣一段話:「除了宣告胡適之的思想為敵人的思想外,還要進一步清算蔡元培的思想。」蔡先生【今天大陸上不敢稱蔡先生直呼其名】的思想,是怎樣的呢?一個是思想自由,一個是學術平等。這種思想,大家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不料今天大陸上列在清算之列。

    今天我很高興得蔡先生84歲誕辰紀念會。朱先生要我作一個學術講演。在匆忙中,不容易想到一個題目。多少年來鑽牛角尖,作《水經注》考證;但這個問題,在民國38年蔡先生的紀念會上曾經講過——整理四百年來《水經注》成績的小史——不能再講了。臨時想了一個題目——禪宗史的一個新看法。客中沒有帶書;年紀大了一點,記憶力又差,說得不對的地方,還希望諸位先生改正。

    禪宗史的一個新看法,也是二十多年前常常想到的一個題目。禪宗史,從前認為沒有問題;等到25年以前,我寫《中國思想史》,寫到禪宗的歷史時,才感覺到這個問題不是那樣簡單。有許多材料,可以說是不可靠,尋找可靠的材料很困難。前次在台灣大學講治學方法時曾提到26年前到處去找禪宗史料一段故事。25年以來,禪宗史料慢慢出來了。大部分出自敦煌,一小部分出於日本,因為日本在唐朝就派學生,尤其是佛教的學生,到中國來求學。由唐到五代,到宋,到元、明,每代都派有學生來。當時交通不方便,由中國拿回去的書籍,稱為舶來書,非常寶貴,保存得格外好。我搜求禪宗史料,在法國巴黎、英國倫敦圖書館看到敦煌出來的材料,許多是8世紀同9世紀的東西,裡面有神會和尚語錄一卷。我把這材料印出來以後,日本學者乃注意這個問題,搜求材料,也發現一種神會的語錄,還有很重要的楞伽宗的材料。我曾經發表幾篇長文章,在《中央研究院季刊》中發表的是《楞伽宗考》。

    這個宗派是從梁【南北朝】到唐朝中葉很大的一個宗派,是禪宗的老祖宗。在南方,禪宗最早的一個,是廣州一個不識字的和尚慧能,大家稱為六祖。《六祖語錄》【《壇經》】從敦煌石室出來的,可算是最古的本子,唐朝年間寫的。我看到這個本子不久,收到日本學者印的48尺長的卷子本。這個卷子本是日本翻印中國本子的。現在中國的那個原本沒有了;日本翻印本也只有一本在和尚廟中保存著。這兩個本子都是古本;拿來與現在通行的《壇經》比較,大有出入。現在通行的《壇經》是根據一個明朝的版,有22000字,最古本的《壇經》只有11000字,相差一倍。這多出來的一半,是一千年當中,你加一段,我加一段,混在裡面的。日本發現的本子,是北宋初年的,14000字,已比唐朝的本子增加了3000字。我發現這些新的材料,對於禪宗就有一個新的看法。我們仔細研究敦煌出來的11000字的《壇經》,可以看出最原始的《壇經》,只有6000字,其餘都是在唐朝稍後的時候加進去的。再考這6000字,也是假的。

    所謂新看法與老看法有什麼不同?老看法說:印度有二十八個祖師,從釋迦牟尼起。釋迦牟尼有一天在大會場上,拿了一枝花說話。大家不懂什麼意思。其中有一個大弟子大迦葉懂了,笑了一笑。釋迦牟尼看到他笑,便說大迦葉懂了我的意思。禪宗就是這樣開始的,由釋迦牟尼傳給大迦葉,一代一代傳下去;傳到菩提達摩,變成了中國禪宗第一祖。每一代都有四句五言秘密傳話偈。不但如此,二十八代以前還有七代佛,一代一代傳下去;也是一樣有四句七言偈。菩提達摩到在中國後,傳給慧可,慧可傳僧粲,僧粲傳道信,道信傳弘忍。弘忍是第五祖。

    當第五祖弘忍將死的時候,把他的一班弟子叫來說:你們中真正懂得我的意思的,可以寫個偈語給我看;如果我覺得對了,就把我的法傳給他,而且還要把多少代祖師傳法的袈裟給他,作為傳法的證件。於是弘忍最著名的弟子神秀在牆壁上題了一偈。大家看了,都說我們的上座【大弟子】答對了。但是那個時候有一個不認識字的和尚,在廚房中舂米。他聽到神秀的傳心偈,就跑出來說,我們的上座沒有通,我通了。於是那個不認識字的廚房小和尚——大家稱為「獦獠」的——慧能,也做了一首偈,請人家寫在牆上。老和尚一看,就說也沒有通,把它擦掉了【怕他被人殺害】。但是到了半夜,把窗子遮起來,把他叫來,秘密的把法傳給他,並且把袈裟也傳給他。慧能因此就成為禪宗的第六祖。神秀後來到北方去,成為禪宗的北宗;慧能在南方廣州韶關一帶傳道,為禪宗的南宗。

    慧能傳了很多弟子;當中有兩個最重要的,一是江西吉州青原山的行思,一是湖南的南嶽懷讓。後來的禪宗五大宗派。便是從懷讓與行思二人傳下來的。從來沒有提到神會和尚,這個傳統的老看法的禪宗史是很簡單的。從印度28代一代一代的傳下來,每一代到老的時候就寫了偈語,傳了法,又傳了袈裟。這樣整整齊齊的每代都做了四句五言詩,甚至在幾萬年前老佛祖傳世時也做四句七言詩;這很可以使人懷疑。我想這是不可靠的。新的看法,禪宗是一個運動。是中國思想史、中國宗教史、佛教史上一個很偉大的運動,可以說是中國佛教的一個革新運動,也可以說是中國佛教的革命運動。

    這個革新運動的意義是什麼呢?佛教革命有什麼意義?這個可以分為兩層來說。第一個意義是佛教的簡單化、簡易化;將繁瑣變為簡易,將複雜變為簡單,使人容易懂得。第二個意義是佛教本為外國輸入的宗教,而這種外來的宗教,在一千多年是佛教本為外國輸入的宗教,而這種外來的宗教,在一千多年中,受了中國思想文化的影響,慢慢的中國化,成為一種奇特的,中國新佛教的禪學。這兩個意義在公元8世紀初,唐朝武則天末年開始。簡單說,從公元700年至850年,在這一百多年中,包括盛唐和中唐,是禪宗極盛的時期。這在中國佛教中是一個大的運動,可以說是佛教內部革新的運動。這個新的佛教,在印度沒有。這是中國佛教中革新運動所成就的一種宗教,叫做禪宗,也叫做禪門。

    中國佛教革新運動,是經過很長時期的演變的結果;並不是廣東出來了一個不認識字的和尚,做了一首五言四句的偈,在半夜三更得了法和袈裟,就突然起來的,它是經過幾百年很長時期的演變而成。這個歷史的演變,我現在打算把它簡單的敘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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