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學指歸 第23章 尋本溯源 (11)
    《傳燈錄》全抄襲《寶林傳》【卷八】偽書,《寶林傳》改竄《續僧傳》的道恆為辯和,改鄴下為莞城縣,又加上「匡救寺三門下」,「邑宰翟仲侃」,「百七歲」,「開皇十三年三月十六日」等等詳細節目,看上去「像煞有介事」,其實全是閉眼捏造。7世紀中葉的道宣明說慧可不曾被害死,明說「可乃從容順俗,時惠清猷,乍托吟謠」,然而幾百年後的《寶林傳》卻硬說他被害死了!7世紀中葉的道宣不能詳舉慧可的年歲,而幾百年後的《寶林傳》卻能詳說他死的年月日和死時的歲數,這真是崔述說的「世愈後而事愈詳」了!

    《傳燈錄》又根據《寶林傳》,說達摩在嵩山少林寺終日面壁而坐,神光【《寶林傳》捏造慧可初名神光】朝夕參承,莫聞誨勵。

    其年十二月九日夜,天大雨雪,光堅立不動,遲明積雪過膝。……光潛取利刀,自斷左臂,置於師前。師知是法器,乃曰:「諸佛最初求道,為法忘形。汝今斷臂吾前,求亦可在。」師遂因與易名日慧可。

    這也是《寶林傳》的閉眼瞎說。道宣明明說是「遭賊斫臂」,而《寶林傳》妄改為自斷其臂。自從《傳燈錄》采此偽書妄說,九百年來,斷臂求法之說就成為公認的史實了,我們引此兩段,略示傳說演變的痕跡,使人知道道宣《續僧傳》的達摩、慧可兩傳是最乾淨而最可靠的最早史料。

    《寶林傳》與《傳燈錄》記慧可死在開皇十三年【593】,這是完全無據之說。慧可初見達摩時,年已四十;跟他五六年,達摩才死。我們假定達摩死在魏永安三年【530】左右,其時慧可年約四十五六。《續僧傳》說:

    林法師……及周滅法,與可同學,共護經像。北周毀佛法在武平五年【574】,但慧可在齊都鄴下,鄴都之破在北齊承光元年正月【577】,齊境內毀佛法即在此年【齊境內毀法事,詳見《續僧傳》卷八的慧遠傳,但傳中誤記此事在承光二年春,承光無二年,當是元年之誤】。其時慧可已92歲了。如果「與可同學」一句不作「與慧可的同學共護經像」解,那麼,慧可大概就死在鄴都滅法之後不久【約577年】,年約92歲。

    慧可的死年在滅法時期,大概不誤。《續僧傳》卷七的慧布【攝山三論宗的六師】傳中記慧布:::

    末游北鄴,更涉未聞。於可禪師所,暫通名見,便以言悟其意。可日:「法師所述,可謂破我除見,莫過此也。」[布]乃縱心講席,備見宗領,周覽文義,並具胸襟。又寫章疏六馱,負還江表,並遺朗公【開皇寺的法朗,也是三論宗的大師,死在581年】,令其講說。因有遺漏,重往齊國,廣寫所闕,繼還付朗。

    慧布死在陳禎明元年【587】,年七十。傳中說他「末游北鄴」,又說他「重往齊國」,可見他和慧可相見,當在北齊建國【550年】之後,滅亡【577年】之前。看「末游」之句,可見他兩次北遊已在晚年,當在鄴都破滅之前不久。所以《續僧傳》記慧可活到鄴都滅法之時,大概是可信的。

    【4】林法師林法師也附見慧可傳下,也許就是那位記錄《達摩論》的曇林。他也是一位博學的和尚,起初本不是楞伽宗,《續傳》說他;

    在鄴盛講《勝鬘》,並制文義,每講人聚,乃選通三部經者,得七百人,預在其席。及周滅法,與可同學,共護經像。

    如此說來,林法師不是達摩的「楞伽」一派,只在避難時期才和慧可同學,共護經像。《續傳》又說:;

    慧可……遭賊斫臂,……曾不告人。後林又被賊斫臂,叫號通夕。可為治裹,乞食供林。林怪可手不便,怒之。可曰:「餅食在前,何不自裹?」林曰:「我無臂也,可不知耶?」可曰:「我亦無臂。復何可怒?」因相委問,方知有功。故世云「無臂林」矣。

    這更可見林法師與慧可平素不相識,到此方有同患難的交誼;也許林法師從此變成楞伽宗的信徒了。

    四、楞伽經與頭陀行

    慧可傳中說:

    初達摩禪師以四卷《楞伽》授可曰:「我觀漢地,惟有此經。仁者依行,自得度世。」

    這是楞伽宗的起原。《楞伽》即是《楞伽阿跋多羅寶經》,或譯為《大乘人楞伽經》【LankāVatāraSūtra】。此經凡有四種譯本:

    【1】北涼時中天竺沙門曇無懺【Dharmaraeslha】譯四卷本【約在412至433年之間】。此本不傳。

    【2】劉宋時中天竺沙門求那跋陀羅【Gunalhadra】譯四卷本【在元嘉二十年,443】。此本存。

    【3】北魏時北天竺沙門菩提流支【Bodhiruci】譯十卷本【在延昌二年,513】。此本存。

    【4】唐武後末年【704】于闐沙門實叉難陀【sikshānanda】譯七卷本。此本存。

    此書的十卷本和七卷本,分卷雖然不同,內容是相同的,同是前面有一篇請佛品,末了有一篇陀羅尼品,和一篇總品。這三品是四卷本所沒有的,顯然是晚出的。菩提達摩提倡的《楞伽經》是四卷本,大概即是求那跋陀羅的譯本。淨覺的《楞伽師資記》承認求那跋陀羅為楞伽宗的第一祖,達摩為第二祖,可證此宗所傳是求那的譯本。

    慧可傳中說:

    每可說法竟,日:「此經四世之後,變成名相,一何可悲!」

    這是一種「懸記」【預言】。道宣在《續僧傳》的「習禪」一門總論裡曾說:

    屬有菩提達摩者,神化居宗,闡導江洛,大乘壁觀,功業最高。在世學流,歸仰如市。然而誦語難窮,厲精蓋少。審其[所]慕,則遣蕩之志存焉。觀其立言,則罪福之宗兩捨。

    這可見道宣的時候,達摩的派下已有「誦語難窮,厲精蓋少」的風氣,慧可的「懸記」就是指這種「誦語」的信徒。

    但這一派裡也很多修頭陀苦行的風氣。慧可的苦行,我們已說過了。他的弟子那禪師,那禪師的弟子慧滿,都是頭陀苦行的和尚。

    那禪師也是學者出身,

    年二十一,居東海講《禮》、《易》,行學四百。南至相州,遇可說法,乃與學士十人出家受道。諸門人於相州東設齋辭別,哭聲動邑。

    他出家之後,就修習頭陀行:

    那自出俗,手不執筆及俗書,惟服一衣,一缽,一坐,一食。以可常行兼奉頭陀,故其所往不參邑落。

    這正是頭陀戒行。

    慧滿也是一個頭陀行者。

    慧滿者,榮陽人,姓張。舊住相州隆化寺,遇那說法,便受其道,專務「無著」【無著是不執著】。一衣一食,但畜二針,冬則乞補,夏便通捨,覆赤而已。自述一生無有怯怖,身無蚤虱,睡而不夢。住無再宿。到寺則破柴造履;常行乞食。

    貞觀十六年【642】,於洛州南會善寺側宿柏墓中,遇雪深三尺。其旦入寺,見曇曠法師,怪所從來。滿曰:「法友來耶?」遣尋座處,四邊五尺許雪自積聚,不可測也。

    故其聞【宋、元、明藏作間】有括訪,諸僧逃隱,滿便持衣缽周行聚落,無可滯礙。隨施隨散,索爾虛閒。有請宿齋者,告云:「天下無人。方受爾請。」

    故滿每說法,云:「諸佛說心,令知心相是虛妄法。今乃重加心相,深違佛意。又增議論。殊乖大理。」……

    後於洛陽無疾坐化,年可七十。

    這是一位更嚴格的頭陀行者。這都可見楞伽宗的初期信徒,雖然也有「誦語難窮」的風氣,其中很有幾個苦行的頭陀,能維持慧可的苦行遺風。

    以上所記達摩一宗的初期信徒都見於《續僧傳》的卷十九【高麗藏本卷十六】。道宣撰《續僧傳》,【按《唐書·經籍志》有道宣的《續高僧傳》二十卷、《續高僧傳》三十卷。又按《新唐書·藝術志》有道宣的《續高僧傳》二十卷[註:起梁初,終貞觀十九年]、《後集續高僧傳》十卷。又另有道宗《續高僧傳》三十二卷。疑是道宣之訛。適按,此最足證明道宣原書本分兩期寫成,原分二集。後人合為一集,故其分合編製多可議之點。適之——三十二、二、十八。】自序說「始距梁之初運,終唐貞觀十有九年【645】,一百四十四載。包括岳瀆,歷訪華夷。正傳三百四十人【宋、元、明藏作331人】,附見一百六十人」。

    這是他的初次寫定時的自序。但道宣在自序寫成後,還多活了22年,直到高宗乾封二年【667】才死。他在這22年中,仍舊繼續搜集《僧傳》的材料,繼續添補到他的原書裡去。即如玄奘,當貞觀十九年《續僧傳》初稿寫定時,他剛回國,直到高宗麟德元年【664】才死。現今玄奘的傳佔了《續僧傳》卷四卷五的兩卷,必是道宣後來補作的。在玄奘傳末,道宣自敘他和玄奘同事翻譯時,他對於玄奘的人品的觀察,娓娓百餘字,可證此傳不是後人補作,乃是道宣晚年自己補入的。《續僧傳》的最後定本,所收正傳與附見的人數,超過自序所記數目,約有一百九十人之多。附見的人,姑且不論。有正傳的人數,多出的共有146人:

    道宣自序高麗藏本宋元明藏本

    正傳340人414人486人

    多74人多146人

    我們檢查《續僧傳》的各傳,有許多事實是在貞觀十九年以後的,但沒有在道宣死後的事實。最遲的不過到麟德與乾封之間【664—666年】。例如「感通」門新增的法沖傳末云:「至今麟德,年七十九矣。」這都可見道宣老年繼續工作,直到他死時為止。

    這一段考據《續僧傳》的年代,與我們考證楞伽宗歷史的工作,頗有關係。因為道宣敘述這一派的歷史,起初顯然很感覺材料的缺乏,後來才收得一些新材料;越到他晚年,材料越多了。我們在上文所用的材料,見於「習禪」門的第一部分【卷十九】。在達摩和慧可的兩傳裡,道宣曾說慧可

    道竟幽而且玄,故未緒卒無榮嗣。這是說慧可門沒有「榮嗣」。

    下文又說:

    時復有化公、廖公和禪師等,各通冠玄奧,吐言清迥,托事寄懷,聞諸口實。而人世非遠,碑記罕聞;微言不傳,清德誰序?深可痛矣!

    這是很沉痛的感歎這一派的史料的難得。但道宣每收到一些新材料,他就陸續加進慧可傳裡去。所以這一篇傳的後半,很顯出隨時塗乙增加的痕跡。有些材料是硬擠進一個寫成的本子上去的,經過不小心的傳寫,就幾乎不成文理了!例如下面的一段:

    初達摩禪師以四卷《楞伽》授可,曰:「我觀漢地,惟有此經。仁者依行,自得度世。」

    此下應該緊接

    每可說法竟,曰:「此經四世之後,變成名相,一何可悲!」

    然而今本在這兩段之間,硬擠進了慧可斫臂和林法師斫臂的兩段故事,共110個字,文理就不通了。又如此傳之末附慧滿小傳,其末云:

    故滿每說法,云:「諸佛說心,令知心相是虛妄法。今乃重加心相,深違佛意;又增議論,殊乖大理。」故使那滿等師常繼四卷《楞伽》以為心要,隨說隨行,不爽遺委。後於洛陽中無疾坐化,年可七十。

    這一段文理大不通!「故使那滿等師」,是誰「故使」呢?應該是慧可了?決不是慧滿了吧?然而下文「無疾坐化,年可七十」的又是誰呢?又像是說慧滿了。

    這些地方,都可見作者隨時添插的痕跡,不幸被傳寫的人搗亂了,割裂了,就不可讀了。我疑心「初達摩禪師以四卷《楞伽》授可」一段29字,「每可說法竟」一段20字,和「故使那滿等師常繼四卷《楞伽》」一段29字,——這三段本是一大段,添注在原稿的上方,是最後加入的。傳寫的人不明白這三節是一段,抄寫時,就各依添注所在,分別插入本文,就割裂成三處,成為不通的文理了。今試將此三節寫在一處:

    初,達摩禪師以四卷《楞伽》授可,曰:「我觀漢地,惟有此經。仁者依行,自得度世。」每可說法竟,曰,「此經四世之後,變成名相,一何可悲!」故使那滿等師常繼四卷《楞伽》,以為法要。隨說隨行,不爽遺委。【「故使」之「使」字疑是衍文。因為慧滿死在642年,不會與慧可同時。也許「使」但作「使得」解,而不作「使令」解。《景德傳燈錄》卷三引此文,無「使那滿等師」五字。】

    這一大段的恢復,很關重要,因為這是「楞伽宗」所以得名的緣起。道宣早年還不知道達摩一派有「楞伽宗」之名,所以他在達摩傳中和「習禪」總論裡都不曾提起這一派是持奉《楞枷經》為法典的。達摩傳授四卷《楞伽》之說,僅僅插在慧可傳末附見部分,可見道宜知道此事已在晚年添補《續僧傳》的時期,其時他認得了楞伽宗的健將法沖,又知道了這一派的大師道信的歷史【詳見下節】。他才明白達摩、慧可一派並非「末緒卒無榮嗣」,所以他才添注這一段達摩傳授《楞伽》的歷史。但道信等人的歷史只好另立專傳了。法沖的長傳似乎寫定最晚,已在道宣將死之前,所以不及改編,竟被編人「感通」門裡去了!

    五、法沖所記楞伽師承

    道宣後來所撰的楞伽宗大師法沖、道信,以及道信的弟子法顯、玄爽、善伏、弘忍【附見《道信傳》】諸人的傳,都是高麗藏本《續僧傳》所無。我想這不是因為高麗藏本有殘缺。只是因為傳入高麗的《續僧傳》乃是道宣晚年較早的本子,其時還沒有最後寫定的全本。

    我們先述法沖【《續僧傳》卷三十五】。法沖姓李,父祖歷仕魏、齊,故他生於兗州。他少年時,與房玄齡相交,24歲做鷹揚郎將,遇母喪,讀《涅槃經》,忽發出家之心,聽講《涅槃》三十餘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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