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觀彼兩宗,即乘之二軌也。稠懷念處【念處即印度禪法的四念處】,清范可崇;摩法虛宗,玄旨幽賾。可崇則情事易顯,幽賾則理性難通。
當7世紀中葉,道宣當然不能預料以後六七十年中的楞伽宗變化升沉的歷史。然而,正因為他不知道8世紀以後爭道統的歷史,他的《續僧傳》裡保存的一些楞伽宗史料是最可靠的記載,可以供給我們考訂那個奇特的宗派的早期信史,可以使我們用他的記載來和8世紀以後偽造的史跡相參證比較,考證出後來種種作偽的痕跡來,同時從頭建造起一段可信的中國禪宗史來。
道宣的記載之外,近年敦煌出現的古寫本和日本保存的古寫本,都供給我們重要的史料。
二、菩提達摩
關於菩提達摩的種種傳說,我曾有《菩提達摩考》【《胡適文存》三集,頁449—465】發表在八年前【1927年】,我現在把我的結論摘記在這裡:
菩提達摩是南天竺婆羅門種,他從海道到中國廣州,大約在劉宋晚年【約470—475年】,但必在宋亡【479年】之前。證據有二:
【1】《續僧傳》說他「初達宋境南越,末又北渡至魏」,可證他來在宋亡之前。
【2】《續僧傳》【卷十九】的僧副傳中說僧副是太原祁縣人,從達摩禪師出家,為「定學」之宗,「後乃周歷講座,備嘗經論,並知學唯為己,聖人無言。齊建武年間【494—497年】南遊楊輦,止於鍾山定林下寺。……卒於開善寺,春秋六十有一,即[梁]普通五年【524】也。」依僧副的一生看來,他從達摩出家必是在他二十多歲時,約當蕭梁的初期【約485年左右】,因為建武元年【494】僧副只有30歲,已離開北方了。
舊說,達摩曾見梁武帝,談話不投機,他才渡江北去。見梁武帝的年代,或說是普通元年【520】,或說是普通八年【527】。這都是後起的神話,並非事實。證據甚多:
【1】《續僧傳》全無此說。
【2】僧副一傳可證梁武帝普通元年達摩在北方至少已住了三四十年了。
【3】楊衒之《洛陽伽藍記》【成書在547年】記達摩曾游洛陽永寧寺,此寺建於北魏熙平元年【516】,達摩來游正當此寺盛時,約當516至526年之間。
【4】不但7世紀的道宣不記達摩見梁武帝之事;8世紀沙門淨覺作《楞伽師資記》【敦煌寫本】,其中達摩傳裡也沒有此事。
【5】這段神話起於8世紀晚期以後,越到後來,越說越詳細了,枝葉情節越多了【看胡適同上書,458-461頁】。這可見這個神話是逐漸添造完成的。舊說他在中國只住了9年,依我們的考據,他在中國差不多住了50年。他在北方最久,「隨其所止,誨以禪教」。道宣說他「自言年一百五十餘歲,游化為務,不測於終」。我們推算他在中國的時間,上可以見劉宋之亡,下可以見永寧寺的盛時,其間大約有50年。印度南部人身體發育甚早,所以少年人往往顯出老態,很容易被人認作老人。達摩初到中國時,年紀雖輕,大概已被中國人誤認作老頭子,他也樂得自認年高。後來他在中國久了,真老了,只好「自言年一百五十歲」了。【《洛陽伽藍記》也說他自言150歲。】
《續僧傳》說達摩在北方所傳弟子,除僧副早往南方之外,有道育、慧可兩人。慧可傳中說:
達摩滅化洛濱,可亦埋形河浚。……後以天平【534—537年】之初,北就新鄴,盛開秘苑。
這可見達摩死在東魏天平以前,所以我們假定他死在西曆530年左右,那時他的弟子僧副已死了六年了。
道宣記達摩的教旨是簡單明白。8世紀中葉,沙門淨覺作《楞伽師資記》【有巴黎、倫敦兩本,朝鮮金九經先生有排印本】,記達摩的教旨也和道宣所記相同,可以互相印證。我們用《續僧傳》作底本,遇必要時,用淨覺的記載作註釋。《續僧傳》記達摩教義的總綱云:
如是安心,謂壁觀也,如是發行,謂四法也。如是順物,教護譏嫌。如是方便,教令不著。然則入道多途,要惟二種,謂理行也。
壁觀是達摩的禪法,即是下文說的「凝住壁觀」。四法即是下文說的「四行」。安心屬於「理」。發行屬於「行」,下文分說:
借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塵障故【《師資記》作「但為客生妄覆,不能顯了」】,令捨偽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等一,堅住不移,不隨他教【《師資記》作「更不隨於言教」】,與道冥符,寂然無為,名「理入」也。
這是從「理人」安心的路。雖然不廢「凝住【巴黎本《師資記》作『凝注』】壁觀,」但注重之點是「含生同一真性」「無自無他,凡聖等一」的理解,所以稱為「理入」的路。
行入者,四行【適按,「四行」皆是頭陀行。此一點,我當初還不曾瞭解】,萬行同攝:初,報怨行者,修行苦至,當念往劫舍本逐末,多起愛憎;今雖無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無怨懟。……
二、隨緣行者,眾生無我,苦樂隨緣;縱得榮譽等事,宿因所構,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隨緣,心無增減,違順風靜,冥順於法【《師資記》作「喜心不動,冥順於法」】也。
三、名無所求行。世人長迷,處處貪著,名之為「求」。道士悟真,理與俗反,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三界皆苦,誰而得安?經曰,有求皆苦,無求乃樂也。
四、名稱法行,即性淨之理也。【《師資記》說第四條稍詳,云:「性淨之理,因之為法。此理眾相斯空,無染無著,無此無彼。……智若能信解此理,應當稱法而行。法體無慳於身命,則行檀捨施,行無吝惜。……檀度既爾,余五亦然。為除妄想,修行六度,而無所行,是為稱法行。」】【《師資記》說不誤。「六度」之中,禪定一度包括「頭陀」行。道世在668作《法苑珠林》,其述禪定,特別詳述頭陀行。可見在七世紀時,「禪」的定義實色頭陀,似是楞伽造成的風氣?適之——一九五二、七、卅、一。】
道宣敘述達摩的教旨,是有所根據的。他說:
識真之士從奉歸悟,錄其言語,卷流於世。
淨覺也說:
此四行是達摩禪師親說,余則弟子曇林記師言行集成一卷名曰《達摩論》也。
曇林也許就是《續僧傳》中達摩傳附記的林法師。傳中說林法師當「周滅法時【577年】,與可【慧可】同學,共護經像。」
道宣生於596年,死於667年,他用的材料是六七世紀的材料,比較最近古,最可信。我們看8世紀前期淨覺的《楞伽師資記》的達摩傳,還可以看出那時的人還尊重道宣所記,不敢妄加材料。到了8世紀以後,有許多偽書出現,如《聖胄集》、《寶林傳》等書,大膽的捏造偽史,添出了無數關於達摩的神話【《寶林傳》久已失傳,近年日本發現了一卷,中國又發現了六卷,共有七卷,不久將刊入《宋藏遺珍》內】。北宋和尚道原在11世紀初年編纂《景德傳燈錄》,盡量採納了這些偽造史料,最不可信。後人看慣了那部11世紀的《傳燈錄》,習非成是,竟不認得7世紀中葉道宣《續僧傳》的史料真可寶貴了。
三、慧可
菩提達摩的弟子,現在可考的,有這些人:僧副、慧可、道育、曇林。
【1】僧副《續僧傳》有傳,傳末說梁湘東王蕭繹【後為梁元帝】曾奉令作僧副碑文,此碑今不存了,道宣所記似是根據碑文。僧副是太原祁縣人,從達摩出家後,曾「周歷講座,備嘗經論」。齊建武年間,他游南方,住鍾山的定林下寺,他
行逾冰霜,言而有信。三衣六物,外無盈長。應時入裡,道俗式瞻。加以王侯請道,頹然不怍。咫尺宮闈,未嘗謁近。既行為物覽,道俗攸屬。梁高【武帝】素仰清風,雅為嗟賞。乃命匠人考其室宇,於開善寺以待之。副每逍遙於門,負杖而歎曰,「……寧貴廣廈而賤茅茨乎?」……乃有心岷嶺,觀彼峨眉。會西昌侯蕭淵藻出鎮蜀部,於[是]即拂衣附之。……遂使庸、蜀禪法自此大行。久之還金陵,復住開善。……不久卒於開善寺,春秋六十有一,即普通五年【524】也。……疾亟之時,有勸修福者,副力疾而起,厲聲曰,「貨財延命,去道遠矣。房中什物,並施招提僧。身死之後,但棄山谷,飽於鳥獸,不亦善乎?勿營棺垅以乖我意。」門徒涕淚,不忍從之。
依此傳看來,他雖然和帝王貴人交通往來,但仍保持他的生死隨緣的態度,不失為達摩的弟子。
【2】道育事跡無可考。《續僧傳》說達摩在北魏傳授禪學,
於時合國盛弘講授,乍聞定法,多生譏謗。有道育、慧可,此二沙門,年雖在後,而銳志高遠。初逢法將,知道有歸,尋親事之,經四五載,給供咨接,[達摩]感其精誠,誨以真法。
【3】慧可又名僧可,俗姓姬氏,虎牢人。他是一個博學的人,「外覽墳索,內通藏典」。《續僧傳》說他「年登四十,遇天竺沙門菩提達摩游化嵩洛;可懷寶知道,一見悅之,奉以為師,畢命承旨,從學六載,精研一乘,理事兼融,苦樂無滯」。這似乎在達摩的晚年,達摩已很老了,慧可只有40歲,所以上文說「年雖在後,而銳志高遠」,本不誤。《楞伽師資記》誤作「年十四」,《歷代法寶記》【敦煌出土,有巴黎、倫敦兩本,現收入《大正大藏經》第五十一卷】作「時年四十」,可證《續僧傳》不誤。【適按,後來神會見慧能,也是「年四十」,傳訛作「年十四」!】
慧可頗通中國典籍,所以他能欣賞達摩的簡單教義。達摩的四行,很可以解作一種中國道家式的自然主義的人生觀:報怨行近於安命,隨緣行近於樂天,無所求行近於無為自然,稱法行近於無身無我。慧可是中國文人出家,傳中說他能「發言入理,不加鉛墨;時或纘之,乃成部類,具如別卷」。據此可見慧可似有文集流傳於後世,道宣還見著這部集子,後來失傳了。《續僧傳》說,有向居士,幽遁林野,於天保【550—559】之初致書通好,書云:
影由形起,響逐聲來。弄影勞形,不知形之是影,揚聲止響,不識聲是響根。除煩惱而求涅槃者,喻去形而覓影;離眾生而求佛[者],喻默聲而求響。故迷悟一途,愚智非別。無名【適按,此是無名,假名之說】作名,則是非生矣;無理作理,則諍論起矣。幻化非真,誰是誰非?虛妄無實,何空何有?將知得無所得,失無所失。未及造談,聊伸此意,想為答之。
慧可答他道:
說此真法皆如實,與真幽理竟不殊。
本迷摩尼謂瓦礫,豁然自覺是真殊。
無明智慧等無異,當知萬法即皆如。
愍此二見之徒輩,申詞措筆作斯書。
觀身與佛不差別,何須更覓彼無餘?
我們看這兩位通文墨的佛教徒的酬答,可見達摩的簡單教義在那第一代已得他們的瞭解與接受。我疑心這種瞭解和魏晉以來的老莊思想不無關係。向居士的「迷悟一途,愚智非別」;慧可的「無明智慧等無異?」「觀身與佛不差別」,固然即是達摩的「無自無他,凡聖等一」,可是中國文士所以能容易接受這樣一種顯然不合常識的教義,也許是因為他們久已聽慣了中國道家「齊是非」、「齊萬物」的思想,不覺得他的可怪了。
在實行的方面,達摩一派是「奉頭陀行」的。《續僧傳》說:「可常行,兼奉頭陀。」頭陀【Dhuta】是佛教中的苦行方面,原義為「抖擻」,即是「抖擻煩惱,離諸滯著」。凡修頭陀行的,在衣食住三方面都極力求刻苦自己,須穿極少又極簡單的衣服;須乞食,又不得多食,住宿須「阿蘭若」,即是須住在遠離人家的荒僻處,往往住在樹下或墳墓之中,又須常趺坐而不橫臥。達摩的教義本來教人「苦樂隨緣」,教人忍受苦痛,都無怨懟。頭陀苦行自是訓練自己忍受苦痛的方法。
《續僧傳》說慧可在鄴宣傳「情事無寄」的教義,深遭鄴下禪師道恆的嫉妒,
恆遂深恨,謗惱於可,貨賕官府,非理屠害。[可]初無一恨,幾其至死,恆眾慶快。
末句不很明白,大概應解作;慧可受屠害,初不怨恨,只希望自己的一死可以使道恆一黨慶快。但慧可並不曾被害死。傳中下文說:
可專附玄理,如前所陳,遭賊斫臂,以法御心,不覺痛苦。火燒斫處【這是消毒的方法】,血斷帛裹,乞食如故,曾不告人。
這個故事,因道宣原文不很明白,就被後人誤解作慧可被人害死了。如《傳燈錄》【卷三】慧可傳說他
於莞城縣匡救寺三門下,談無上道,聽者林會。時有辯和法師者,於寺中講《涅槃經》,學徒聞師闡法,稍稍引去。辯彝不勝其憤,興謗於邑宰翟仲侃,仲侃惑其邪說,加師以非法,師怡然委順。識真者謂之償債。時年一百七歲,印隋文帝開皇十三年癸丑歲【593】三月十六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