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學指歸 第17章 尋本溯源 (5)
    不在坐裡!若以坐為是,舍利弗宴坐林間,不應被維摩詰訶。

    神會自己的主張是「無念」。他說:

    決心證者,臨三軍際,白刃相向下,風刀解身,日見無念,堅如金剛,毫微不動。縱見恆沙佛來,亦無一念喜心。縱見恆沙眾生一時俱滅。亦不起一念悲心。此是大丈夫,得空平等心。

    這是神會的無念禪。

    無念禪

    三、怎麼是無念呢?神會說:

    不作意即是無念。……一切眾生心本無相。所言相者,並是妄心。何者是妄?所作意住心,取空取淨,乃至起心求證菩提涅槃,並屬虛妄。但莫作意,心自無物。即無物心,自性空寂。空寂體上,自有本智,謂知以為照用。故《般若經》雲,「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應無所住,本寂之體。而生其心,本寂之用。但莫作意,自當悟人。【此是很革命的思想】

    無念只是莫作意。調息住心,便是作意;看空看淨,以至於四禪定、四空色定境界,都是作意。所以他說,「乃至起心求證菩提涅槃,並屬虛妄。」後來的禪宗大師見人說「出三界」,便打你一頓棒,問你出了三界要往何處去。起心作意成佛出三界,都是愚癡妄見。所以此宗說「無念為本」。

    知之一字,眾妙之門

    四、神會雖說無念,然宗密屢說荷澤主張「知之一字,眾妙之門」,可見此宗最重知見解脫。當日南北二宗之爭,根本之點只是北宗重行,而南宗重知,北宗重在由定發慧,而南宗則重在以慧攝定。故慧能、神會雖口說定慧合一,其實他們只認得慧,不認得定。此是中國思想史上的絕大解放。禪學本已掃除了一切文字障和儀式障,然而還有個禪定在。直到南宗出來,連禪定也一掃而空,那才是徹底的解放了。神會說:

    未得修行,但得知解。以知解久薰習故,一切攀緣妄想,所有重者,自漸輕微。神會見經文所說,光明王,……帝釋梵王等,具五欲樂甚於今日百千萬億諸王等,於般若波羅蜜唯則學解,將解心呈問佛,佛即領受印可。得佛印可,即可捨五欲樂心,便證正位的菩薩。

    這是完全側重知解的方法。一個正知解,得佛印可後,便證正位地菩薩。後來禪者,為一個知見,終身行腳,到處尋來大善知識,一朝大徹大悟,還須請求大師印可,此中方法便是從這裡出來的。

    無修之修

    五、中國古來的自然哲學,所謂道家,頗影響禪學的思想。南宗之禪,並禪亦不立,知解方面則說頓悟,實行方面則重自然。宗密所謂「無修之修」,即是一種自然主義。神會此卷中屢說自然之義。如他答馬擇問云:

    僧立因緣,不立自然者,僧之愚過。道士唯立自然,不立因緣者,道士之愚過。

    僧家自然者,眾生本性也。又經雲,眾生有自然智,無師智,謂之自然。道士因緣者,道能生一,一能生二,二能生三,從三生萬物,因道而生。若其無道,萬物不生。今言萬物者,並屬因緣。

    這是很明白的承認道家所謂自然和佛家所謂因緣同是一理。至於承認自然智無師智為自然,這更是指出頓悟的根據在於自然主義,因為有自然智,故有無修而頓悟的可能。所以神會對王維說:

    眾生若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脫。

    這是純粹的自然主義了。

    語錄第一卷首幅有一段論自然,也很可注意。神會說:

    無明亦自然。

    問,無明若為自然。神會答道:

    無明與佛性俱是自然而生。無明依佛性,佛性依無明,兩相依,有則一時有。覺了者即佛性,不覺了即無明。

    問,若無明自然者,莫不同於外道自然邪?神會答道:

    道家自然同,見解有別。

    神會指出的差別,其實很少,可以不論。所可注意者,神會屢說不假修習,剎那成道,都是自然主義的無為哲學。如說:

    修習即是有為諸法。

    如說:

    生滅本無,何假修習?

    又如說:

    三事不生,是即解脫。心不生即無念,智不生即無知。慧不生即無見。通達此理者,是即解脫。

    又如說:

    大乘定者,不用心,不看靜,不觀空,不住心,不澄心,不遠看,不近看,無十方,不降伏,無怖畏,無分別,不沉空,不住寂,一切妄相不生,是大乘禪定。

    凡此諸說,皆只是自然,只是無為。所謂無念,所謂不作意,也只是自然無為而已。後來馬祖教人「不斷不造,任運自在,任心即為修」;更後來德山、臨濟都教人無為無事,做個自然的人,——這都是所謂「無念」,所謂「莫作意」,所謂「自然」,所謂「無修之修」。

    總之,神會的教義在當日只是一種革命的武器,用頓悟來打倒漸修,用無念來打倒一切住心人定求佛作聖等等妄念,用智慧來解除種種無明的束縛。在那個漸教大行,煩瑣學風瀰漫全國的時代,這種革命的思想自然有絕大的解放作用。但事過境遷之後,革命已成功了,「頓悟」之說已成了時髦的口號了,漸修的禪法和煩瑣的學風都失了權威了,——在這時候,後人回頭看看當日革命大將慧能、神會的言論思想,反覺得他們的議論平淡尋常,沒有多少東西可以滿足我們的希冀。這種心理,我們可以在宗密的著作裡看出。宗密自稱是荷澤法嗣,但他對於神會的教義往往感覺一種吶吶說不出的不滿足。他在《師資承襲圖》裡也說,

    荷澤宗者,尤難言述。

    所以尤難言述者,頓悟與無念在9世紀已成了風尚,已失了當日的鋒芒與光彩,故說來已不能新鮮有味了;若另尋積極的思想,則又尋不出什麼,所以「尤難言述」了。宗密在《大疏抄》裡,態度更明白了,他說頓悟是不夠的,頓悟之後仍須漸修,這便是革命之後的調和論了。宗密說:

    寂知之性舉體隨緣,作種種門,方為真見。寂知如鏡之淨明,諸緣如能現影像。荷澤深意本來如此。但為當時漸教大興,頓宗沉廢,務在對治之說,故唯宗無念,不立諸緣。如對未識鏡體之人,唯雲淨明是鏡,不言青黃是鏡。今於第七家【即荷澤一宗】亦有揀者,但揀後人局見。非揀宗師。……於七宗中,若統圓融為一,則七皆是;若執各一宗,不通余宗者,則七皆非。

    這是很不滿意於神會的話。其時革命的時期已過去七八十年了。南宗革命的真意義已漸漸忘了,故宗密回到調和的路上,主張調和七宗,圓融為一。他的調和論調使他不惜曲解神會的主張,遂以為「荷澤深意」不但要一個寂知,還須「作種種門」,他說:

    寂知如鏡之淨明,諸緣如能現影像。荷澤深意本來如此。

    但《神會語錄》卻有明文否認此種曲解。神會明明說:

    「明鏡高台能照,萬象悉現其中」,古德相傳,共稱為妙。今此門中未許此為妙。何以故?明鏡能照萬象,萬象不見其中,此將為妙。何以故?如來以無分別智,能分別一切。豈將有分別心即分別一切?【第一卷】

    即此一條,便可證宗密在神會死後七八十年中已不能明白荷澤一宗的意旨了。神會的使命是革命的,破壞的,消極的,而七八十年後的宗密卻要向他身上去尋求建設的意旨,怪不得他要失望了。南宗革命的大功勞在於解放思想,解放便是絕大的建設。由大乘佛教而至於禪學,已是一大肅清,一大解放,但還有個禪在。慧能、神會出來,以頓悟開宗,以無念為本,並禪亦不立,這才是大解放。宗密諸人不知這種解放的本身便是積極的貢獻,卻去胡亂尋求別種「荷澤深意」,所以大錯了。

    荷澤門下甚少傳人,雖有博學能文的宗密,終不成革命真種子。南宗的革命事業後來只靠馬祖與石頭兩支荷擔,到德山、臨濟而極盛。德山、臨濟都無一法與人,只教人莫向外求,只教人無事體休歇去,這才是神會當日革命的「深意」,不是宗密一流學究和尚所能瞭解的。

    五、貶逐與勝利

    神會於開元八年住南陽,二十年在滑台定宗旨。我們看獨孤沛在《南宗定是非論序》裡對於神會的崇敬。便可知滑台大會之後神會的名望必定很大。《圭傳》說:

    天寶四載【745】,兵部侍郎宋鼎請入東都。然正道易申,謬理難固,於是曹溪了義大播於洛陽,荷澤頓門派流於天下。

    《傳燈錄》說:

    天寶四年,方定兩宗。

    定兩宗不始於此年,但神會在東京也很活動。《宋僧傳》說:

    續於洛陽大行禪法,聲彩發揮。先是兩京之間皆宗神秀,若不淰之魚鮪附沼龍也。從見會明心,六祖之風蕩其漸修之道矣。南北二宗,時始判焉。至普寂之門盈而後虛。

    若神會入洛在天寶四年,則其時義福、普寂早已死了。兩京已無北宗大師,神會以80高年,大唱南宗宗旨,他的魔力自然很大。此時北宗漸衰,而南宗新盛,故可說南北二宗判於此時。據《歷代法寶記》的無相傳中所記,

    東京荷澤寺神會和尚每月作壇場,為人說法,破清淨禪,立如來禪。

    又說:

    開元中,滑台寺為天下學道者定其宗旨。……天寶八載中,洛州荷澤寺亦定宗旨。

    此皆可見神會在洛陽時的活動。

    北宗對於神會的戰略,只有兩條路:一是不理他,一是壓制他。義福與普寂似乎採取第一條路。但他們手下的人眼見神會的聲名一天大一天,見他不但造作法統史,並且「圖繪其形」,並且公開攻擊北宗的法統,他們有點忍不住了,所以漸漸走上用勢力壓迫神會的路上去。

    神會此時已是八十多歲的老和尚了,他有奇特的狀貌,聰明的辯才【均見《圭傳》】,他的頓悟宗旨又是很容易感動人的,他的法統史說來頭頭是道,所以他的座下聽眾一定很多。於是他的仇敵遂加他一個「聚眾」的罪名。天寶十二年【753】,

    御史盧奕阿比於寂,誣奏會聚徒,疑萌不利。【《宋僧傳》】

    盧奕此時作御史中丞,留在東都。但此時普寂已死了十多年了,不能說是「阿比於寂」。《宋僧傳》又說,盧奕劾奏之後,

    玄宗召赴京,時駕幸昭應,湯池得封,言理允愜,敕移住均部。二年,敕徙荊州開元寺般若院住焉。

    《宋僧傳》依據碑傳,故諱言貶謫。《圭傳》記此事稍詳:

    天寶十二年,被譖聚眾,敕黜弋陽郡,又移武當郡。至十三載,恩命量移襄州。至七月,又敕移荊州開元寺,皆北宗門下之所致也。

    唐弋陽郡,在今江西弋陽。武當在今湖北均縣,屬唐之均州。襄州在襄陽。二年之中,貶徙四地。我們懸想那位八十五六歲的大師,為了爭宗門的法統,遭遇這種貶逐的生活,我們不能不對他表很深的同情,又可以想見當時的人對他表同情的必定不少。神會的貶逐是南北二宗的生死關頭。北宗取高壓手段。不但無損於神會,反失去社會的同情,反使神會成了一個「龍鱗虎尾殉命忘軀」的好漢。從此以後,北宗便完了,南宗卻如日方中,成為正統了。

    賈悚【死於835年】作神會弟子大悲禪師靈坦的碑,說靈坦【《全唐文》誤作雲坦,《唐文粹》不誤】

    隨父至洛陽,聞荷澤寺有神會大師,即決然蟬蛻萬緣,誓究心法。父知其志不可奪,亦壯而許之。凡操彗服勤於師之門庭者八九年。而玄關秘鑰罔不洞解。一旦密承囑付,莫有知者。後十五日而荷澤被遷於弋陽,臨行,謂門人曰,「吾大法弗墜矣,遂東西南北夫亦何恆?」時天寶十二載也。【《全唐文》731】

    神會在洛陽,從天寶四年至十二年,正是八九年。

    當神會被貶謫的第三年,歷史上忽然起了一個大變化。天寶十四年【755】十一月,安祿山造反了,次年洛陽、長安都失陷了,玄宗倉皇出奔西蜀,太子即位於靈武。至德二年【757】,郭子儀等始收復兩京。這時候的大問題是怎樣籌軍餉。《宋僧傳》說:

    副元帥郭子儀率兵平殄,然于飛挽索然。用右僕射裴冕權計,大府各置戒壇度僧;僧稅[百]緡謂之香水錢,.聚是以助軍須。

    《佛祖歷代通載》十七記此制稍詳:

    肅宗至德丁酉,尋敕五嶽各建寺廟,選高行沙門主之。聽白衣能誦經五百紙者度為僧。或納錢百緡,請牒剃落,亦賜明經出身。

    及兩京平,又於關輔諸州納錢度憎道萬餘人。進納自此而始。

    《佛祖統記》四十一,《釋氏資鑒》七,所記與此略同。

    這時候,神會忽然又在東京出觀了,忽然被舉出來承辦勸導度僧,推銷度牒,籌助軍餉的事。《宋僧傳》說:

    初洛都先陷,會越在草莽。時盧奕為賊所戮,群議乃請會主其壇度。於時寺字宮觀鞠為灰燼,乃權創一院,悉資苫蓋,而中築方壇。所獲財帛,頓支軍費。代宗郭子儀收復兩京,會之濟用頗有力焉。

    元曇噩編的《新修科分六學傳》卷四也說:

    時大農空乏,軍興絕資費。右僕射裴冕策,以為凡所在郡府宜置戒壇度僧。而收其施利,以給國用。會由是獲主洛陽事,其所輸入尤多。

    神會有辯才,能感動群眾,又剛從貶逐回來,以90歲的高年,出來為國家效力,自然有絕大的魔力,怪不得他「所輸入尤多」。

    這時候,兩京殘破了,寺宇宮觀化為灰燼了,當日備受恩崇的北宗和尚也逃散了,挺身出來報國立功的人乃是那四次被貶逐的九十老僧神會。他這一番功績,自然使朝廷感激賞識。所以《宋僧傳》說:

    肅宗皇帝詔入內供養,敕將作大匠並功齊力為造禪字於荷澤寺中。

    昔日貶逐的和尚,今日變成了皇帝的上客了。

    《宋僧傳》接著說:

    會之敷演,顯發能祖之宗風,使秀之門寂寞矣。

    於是神會建立南宗的大功告成了。上元元年【760】五月十三日,他與門人告別,是夜死了,壽93歲。建塔於洛陽寶應寺,敕謚為真宗大師,塔號為般若。【《宋僧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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