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代之說,大概也是神會所倡,起於神會的晚年,用來替代他在滑台所倡的八代說。我所以信此說也倡於神會,有兩層證據。第一、敦煌寫本的《六祖壇經》出於神會一系,上文我已說過了。其中末段已有四十世說,前有七佛,如來為第七代,師子為第三十代,達摩為第三十五代,慧能為四十代。自如來到達摩共二十九代,除去旁出的末田地,便是二十八代。這一個證據使我相信此說出於神會一系之手。但何以知此說起於神會晚年呢?第二、李華作天台宗《左溪大師碑》【《全唐文》320】,也說:
佛以心法付大迦葉,此後相承,凡二十九世,至梁、魏間,有菩薩僧菩提達摩禪師傳《楞伽》法。
左溪即是元郎,死於天寶十三年【754】,其時神會尚未死,故我推想此說起於神會晚年,也許即是他自己後來改定之說。但《南宗定是非論》作於開元二十年,外間已有流傳,無法改正了,故敦煌石室裡還保存此最古之八代說,使我們可以窺見此說演變的歷史。
二十八代說的前二十三代的依據是《付法藏傳》。《付法藏傳》即是《付法藏因緣傳》【《縮刷藏經》「藏」九】號稱「元魏西域三藏吉迦夜共曇曜譯。」此書的真偽,現在已不容易考了。但天台智顗)在隋開皇十四年【594】講《摩訶止觀》,已用此傳,歷敘付法藏人,自迦葉至師子,共23人,加上末田地,則為24人。天台一宗出於南嶽慧思,慧思出於北齊慧文,慧文多用龍樹的諸論,故智顗說他直接龍樹,「付法藏中第十三師」。南嶽一宗本有「九師相承」之說,見於唐湛然的《止觀輔行傳弘決》卷第一。但智顗要尊大其宗門,故掃除此說,而採用《付法藏傳》,以慧文直接龍樹,認「龍樹是高祖師。」這是天台宗自造法統的歷史。後來神秀一門之六代法統,和南宗的八代說與二十八代等說,似是抄襲智顗定天台法統的故伎。《付法藏傳》早經天台宗採用了,故南宗也就老實採用此書做他們的根據了。
《宋僧傳》在慧能傳中說:
弟子神會,若顏子之於孔門也,勤勤付囑,語在會傳【按會傳無付囑事】。會於洛陽荷澤寺崇樹能之真堂,兵部侍郎宋鼎為碑焉。會序宗脈、從如來下西域諸祖外,震旦凡六祖,盡圖績其影。太尉房唁作《六葉圖序》。
神會在洛陽所序「西域諸祖」,不知是八代,還是二十八代。大概已是二十八代了。
四、頓悟的教義
神會在滑台、洛陽兩處定南宗宗旨,豎立革命的戰略,他作戰的武器只有兩件:一是攻擊北宗的法統,同時建立南宗的法統;一是攻擊北宗的漸修方法,同時建立頓悟法門。上兩章已略述神會爭法統的方法了,本章要略述神會的頓悟教旨。
宗密在《圓覺大疏抄》卷三下,《禪門師資承襲圖》及《禪源諸詮集都序》裡,都曾敘述神會的教旨。我們先看他怎麼說。宗密在《大疏抄》裡說荷澤一宗的教義是:
謂萬法既空,心體本寂,寂即法身。即寂而知,知即真智。亦名菩提涅槃。……此是一切眾生本源清淨心也。是自然本有之法。言「無念為宗」者,既悟此法本寂本知,理須稱本用心,不可遂起妄念。但無妄念,即是修行。故此一門宗於無念。
在《承襲圖》與《禪源序》裡,宗密述荷澤一宗的教義,文字略相同。今取《禪源序》為主,述神會的宗旨如下:
諸法如夢,諸聖同說。故妄念本寂,塵境本空。空寂之心,靈知不昧。即此空寂之知是汝真性。任迷任悟,心本自知,不藉緣生,不因境起。知之一字,眾妙之門。由無始迷之,故妄執身心為我,起貪嗔等念。若得善友開示,頓悟空寂之知。知且無念無形,誰為我相人相?覺諸相空,心自無念。念起即覺,覺之即無。修行妙門,唯在此也。故雖備修萬行,唯以無念為宗。但得無念知見,則愛惡自然淡泊,悲智自然增明,罪業自然斷除,功行自然增進。既了諸相非相,自然無修之修。煩惱盡時,生死即絕。生滅滅已,寂照現前。無用無窮,名之為佛。
宗密死在會昌元年【841】,離神會的時代不遠,他又自認為神會第四代法嗣,故他的敘述似乎可以相信。但我們終覺得宗密所敘似乎不能表現神會的革命精神,不能叫我們明白他在歷史上佔的地位。我們幸有敦煌寫本的《神會語錄》三卷,其中所記是神會的問答辯論,可以使我們明白神會在當日爭論最猛烈,主張最堅決的是些什麼問題。這些問題,舉其要點,約有五項:
神會的教義——頓悟
一、神會的教義的主要點是頓悟。頓悟之說,起源甚早,最初倡此說的大師是慧遠的大弟子道生,即是世俗所稱為「生公」的。道生生當晉、宋之間,死於元嘉十一年【434】。他是「頓宗」的開山祖師,即是慧能,神會的遠祖。慧皎《高僧傳》說:
生既潛思日久,徹悟言外,乃喟然歎曰,「夫象以盡意,得意則像忘。言以詮理,入理則言息。自經典東流,譯人重阻,多守滯義,鮮見圓義。若忘筌取魚,始可與言道矣。」於是校練空有【此三字從僧祜原文,見《出三藏記》十五】,研思因果,乃言「善不受報」「頓悟成佛」。又著《二諦論》、《佛性當有論》、《法身無色論》、《佛無淨土論》、《應有緣論》等,籠罩舊說,妙有淵旨。而守文之徒多生嫌嫉。與奪之聲紛然竟起。又六卷《泥洹》【《涅槃經》】先至京都,生剖析經理,洞入幽微,乃說一闡提人皆得成佛【一闡提人,梵文Icchntika,是不信佛法之人】。
於時《大涅槃經》未至此土,孤明先發,獨見忤眾,於是舊學僧黨以為背經邪說,譏忿濫甚。遂顯於大眾,擯而遣之。生於四眾之中正容誓曰,「若我所說反於經義者,請子現身即表厲疾。若與實相不相違背者,願捨壽之時據師子座。」言竟,拂衣而逝。……以元嘉七年投跡廬岳,銷影巖阿,怡然自得。俄而《大涅槃經》至於京都,果稱闡提皆有佛性,與前所說,若會符契。生既獲斯經,尋即建講。以來元嘉十—年冬十月庚子,於廬山精舍升於法座,……法席將畢,……端坐正容隱幾而卒。……於是京邑諸僧內慚自疚,追而信服。【卷七。此傳原文出於僧祐所作《道生傳》,故用《出三藏記》十五所收原傳校改】
這是中國思想對於印度思想的革命的第一大炮。革命的武器是「頓悟」。革命的對象是那積功積德,調息安心等等繁瑣的「漸修」工夫。生公的頓悟論可以說是「中國禪」的基石,他的「善不受報」便是要打倒那買賣式的功德說,他的「佛無淨土論」便是要推翻他的老師【慧遠】提倡的淨土教,他的「一闡提人皆得成佛」便是一種極端的頓悟論。我們生在千五百年後,在頓宗盛行之後,聽慣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話頭,所以不能瞭解為什麼在當日道生的頓悟論要受舊學僧黨的攻擊擯逐。須知頓漸之爭是一切宗教的生死關頭,頓悟之說一出,則一切儀式禮拜懺悔唸經念佛寺觀佛像僧侶戒律都成了可廢之物了。故馬丁路得提出一個自己的良知,羅馬天主教便坍塌了半個歐洲。故道生的頓悟論出世,便種下了後來頓宗統一中國佛教的種子了。
慧皎又說:
時人以生推闡提得佛,此語有據,「頓悟」「不受報」等,時亦憲章。宋太祖嘗述生頓悟義,沙門僧弼等皆設巨難。帝曰,「若使逝者可興,豈為諸君所屈?」
後龍山【虎邱龍山寺】又有沙門寶林……祖述生公諸義。……林弟子法寶……亦祖述生義。
此外,祖述頓悟之說的,還有曇斌、道猷、法瑗等,皆見於《高僧傳》【卷八】。《道猷傳》中說:
宋文帝【太祖】簡問慧觀。「頓悟之義,誰複習之?」答雲,生弟子道猷。即敕臨川郡發遣出京。既至,即延入宮內,大集義僧,命猷伸述頓悟。時競辯之徒,關責互起。猷既積思參玄,又宗源有本,乘機挫銳,往必摧鋒。帝乃撫幾稱快。
道生與道猷提倡頓悟,南京皇宮中的頓漸之辯論,皆在5世紀的前半。中間隔了300年,才有神會在滑台、洛陽大倡頓悟之說。
頓悟之說在5世紀中葉曾引起帝王的提倡,何以300年間漸修之說又佔了大勝利呢?此中原因甚多,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天台禪法的大行。天台一宗注重「止觀」雙修,便是漸教的一種。又有「判教」之說,造成一種煩瑣的學風。智顗本是大學者,他的學問震動一世,又有陳隋諸帝的提倡,故天台的煩瑣學風遂風靡了全國。解釋「止觀」二字,搖筆便是十萬字!
智者大師的權威還不曾衰歇,而7世紀中又出了一個更偉大的煩瑣哲學的大師——玄奘。玄奘不滿意於中國僧徒的閉門虛造,故捨命留學印度十多年,要想在佛教的發源地去尋出佛教的真意義。不料他到印度的時候,正是印度佛教的煩瑣哲學最盛的時候。這時候的新煩瑣哲學便是「唯識」的心理學和「因明」的論理學。心理的分析可分到660法,說來頭頭是道,又有因明學作護身符,和種種無意義的陀羅尼作引誘,於是這種印度煩瑣哲學便成了世界思想史上最細密的一大系統。偉大的玄奘投入了這個大蛛網裡,逃不出來,便成了唯識宗的信徒與傳教士。於是7世紀的中國便成了印度煩瑣哲學的大殖民地了。
菩提達摩來自南印度,本帶有一種刷新的精神,故達摩對於中國所譯經典,只承認一部《楞伽經》,楞伽即是錫蘭島,他所代表的便是印度的「南宗」。達摩一宗後來便叫做「楞伽宗」,又叫做「南天竺一乘宗」【見道宣《續僧傳》卷三十五《法沖傳》,我另有《楞伽宗考》】。他們注重苦行苦修,看輕一切文字魔障,雖然還不放棄印度的禪行,也可以說是印度佛教中最簡易的一個宗派了。革命的中國南宗出於達摩一派,也不是完全沒有理由的。
但在那煩瑣學風之下,楞伽宗也漸漸走到那講說註疏的路上去了。道宣《續僧傳》【三十五】所記楞伽宗28人之中,12人便都著有《楞伽經》的疏抄,至七十餘卷之多!神秀住的荊州玉泉寺便是智者大師手創的大寺,正是天台宗的一個重鎮。故神秀一派雖然仍自稱「楞伽宗」【有敦煌本的淨覺《楞伽師資記》可證】,這時候的楞伽宗已不是菩提達摩和慧可時代那樣簡易的苦行學派了。神秀的《五方便論》【有敦煌本】便是一種煩瑣哲學【參看宗密《圓覺大疏抄》卷三下所引《五方便論》】。簡易的「壁觀」成了煩瑣哲學,苦行的教義成了講說疏抄【古人所謂「抄」乃是疏之疏,如宗密的大疏之外又有「疏抄」,更煩瑣了】,隱遁的頭陀成了「兩京法主,三帝門師」,便是革命的時機到了。
那不識字的盧行者【慧能】便是楞伽宗的革命者,神會便是他的北伐急先鋒。他們的革命旗幟便是「頓悟」。
神會說:
世間有不思議,出世間亦有不思議。世間不思議者,若有布衣頓登九五,即是世間不思議。出世間不思議者,十信初發心,一念相應,便成正覺,於理相應,有何可怪?此明頓悟不思議。【第一卷,下同】
他的語錄中屢說此義。如云:
如周太公、傅說皆竿釣板築,[簡]在帝心,起自匹夫,位登台輔,豈不是世間不思議事?出世不思議者,眾生心中具貪愛無明宛然者,遇真善知識,一念相應,便成正覺,豈不是出世間不思議事?
他又說:
眾生見性成佛道,又龍女須臾發菩提心,便成正覺。又欲令眾生入佛知見,不許頓悟,如來即合遍說五乘。今既不言五乘,唯言入佛知見,約斯經義,只顯頓門。唯際一念相應,實更非由階漸。相應義者,謂見無念者,謂了自性者,謂無所得。以無所得,即如來禪。
他又說:
發心有頓漸,迷悟有遲疾。迷即累劫,悟即須臾。……譬如一綟之絲,其數無量,若合為繩,置於木上,利劍一斬,一時俱斷。絲數雖多,不勝一劍。發菩薩心人,亦復如是。若遇真正善知識,以【巧,鈴木本】方便直示真如,用金剛慧斷諸位地煩惱,豁然曉悟,自見法性本來空寂,慧利明瞭,通達無礙。證此之時,萬緣俱絕,恆沙妄念一時頓盡,無邊功德應時等備。
神會「定慧等」說
這便是神會的頓悟說的大意。頓悟說是他的基本主張,他的思想都可以說是從這一點上引申出來的。下文所述四項,其實仍只是他的頓悟說的余義。
二、他的「定慧等」說。他答哲法師說:
念不起,空無所有,名正定。能見念不起空無所有,名為正慧。即定之時是慧體,即慧之時是定用。即定之時不異慧,即慧之時不異定。即定之時即是慧,即慧之時即是定。這叫做「定慧等」。
故他反對北宗大師的禪法。他說:
經云:「若學諸三昧,是動非坐禪。心隨境界流,去何名為定?」若報此定為是者,維摩詰即不應訶舍利弗宴坐。
他又很誠摯地說:
諸學道者,心無青黃赤白,亦無出入去來及遠近前後,亦無作意,亦無不作意。如是者謂之相應也。若有出定入定及一切境界,非論善惡,皆不離妄心。有所得並是有為,全不相應。
若有坐者,「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證」者,此障菩提,未與菩提相應,何由可得解脫?
此條所引「凝心入定」16字,據《語錄》第三殘卷所記,是北宗普寂與降魔藏二大師的教義。神會力辟此說,根本否認坐禪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