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學指歸 第12章 禪海鉤沉 (12)
    一、敦煌寫本的略史

    敦煌的千佛洞中,有一個洞裡藏有古代寫本書卷,大概是一個「僧寺圖書館」。這一個洞自從北宋仁宗時【約1035】就封閉了,埋沒了;年代久遠,竟無人過問。直到八百多年後,約當光緒庚子年【1900】,此洞偶然被一個道士發現,人間始知道這洞裡藏著二萬多卷寫本經卷。那時交通不便,這件事竟不曾引起中國人士的注意。1907年,英國斯坦因爵土【SirAurelStein】到中亞細亞去探險,路過敦煌,知道此洞的發現;斯氏不懂漢文,帶去的翻譯也不是學者,不知道如何選擇,便籠統購買了六千多卷,捆載回去。到了第二年【1908】,法國伯希和氏【M.PaulPelliot】也到此地,他是中國學的大家,從那剩餘的書卷堆裡挑了約有二千多卷子,帶回法國。後來中國的學者知道了此事,於是北京的學部方才命甘肅的當局把剩餘的經卷盡數送到北京保存。其時偷的偷,送人情的送人情,結果還存六七千卷,現在京師圖書館裡。

    這一洞藏書,全數約有二萬多卷,現在除去私家收藏不可稽考之外,計有三大宗:

    【A】倫敦約6000卷

    【B】巴黎約2500卷

    【C】北京約7000卷

    這二萬卷裡,除了幾本最古印本【現在倫敦】之外,都是寫本。有許多是有跋尾、有年代可考的。從這些有年代的卷子看來,這洞裡的寫本最古的有西曆五世紀【406】寫的,最晚的約在十世紀的末年【995—997】。這六個世紀的書卷,向來無從訪求;現在忽然湧出二萬卷的古書卷來,世間忽然添了二萬卷的史料,這是近代中國學術史上一件絕重要的事。

    二、敦煌卷子的內容

    北京的幾千卷子,至今還沒有完全的目錄。倫敦的六千卷,已有五千多「目」編成,還有一千多「目」未成。北京大學《國學季刊》第一卷裡有羅福萇先生的倫敦藏敦煌寫本略目,可以參看。巴黎的二千多卷子已有目錄;法文本在巴黎「國立圖書館」【BibliothequeNationale】;中文有羅福萇譯本,載在《國學季刊》第一卷。

    我們可以說,敦煌的寫本的內容可分為七大類:

    【甲】絕大多數為佛經寫本,約佔全數的百分之九十幾。其中絕大部分是常見的經典,如《般若》、《涅槃》、《法華》、《金剛》、《金光明》……之類,沒有什麼大用處,至多可以供校勘而已;但也可以考見中古時代何種經典最流行,這也是一種史料。其中有少數不曾收入「佛藏」的經典,並有一些「疑偽經」,是很值得研究的。日本的學者矢吹博士曾影印了不少,預備收入新編的《大正藏經》。

    【乙】道教經典。中古的道教經典大多是偽造的,然而我們都不知道現行的《道藏》裡哪些經是宋以前的作品。敦煌所藏的寫本道經可以使我們考見一些最早的道教經典是什麼。其中的寫本《老子》、《莊子》等,大可作校勘的材料。

    【丙】宗教史料。以上兩類都可算是宗教史料;但這裡面最可寶貴的是一些佛經、道經之外的宗教史料。如禪宗的史料,如敦煌各寺的尼數,如僧寺的帳目,如摩尼教【Manichaeism】的經卷的發現,……皆是很有價值的史料。

    【丁】俗文學【平民文學】。我們向來不知道中古時代的民間文學。在敦煌的書洞裡,有許多唐、五代、北宋的俗文學作品。從那些僧寺的「五更轉」、「十二時」,我們可以知道「填詞」的來源。從那些「季布」、「秋胡」的故事,我們可以知道小說的來源;從那些「《維摩詰》唱文」,我們可以知道彈詞的來源。

    【戊】古書寫本。如《論語》、《左傳》、《老子》、《莊子》、《孝經》等,皆偶有校勘之用。

    【己】佚書。如《字寶碎金》,賈耽《勸善經》、《太公家教》,韋莊《秦婦吟》,王梵志《詩集》等等,皆是。

    【庚】其他史料。敦煌藏書中有許多零碎史料,可以補史書所不備。如沙州曹氏的歷史,已經好幾位學者【如羅振玉先生等】指出了。此外尚有無數公文,「社司轉帖」,戶口人數,帳目,信札,……皆有史料之用。

    三、神會的《顯宗記》及語錄

    在禪宗的歷史上,神會和尚【荷澤大師】是一個極重要的人物。六祖【慧能】死後,神會出來明目張膽地和舊派挑戰,一面攻擊舊派,一面建立他的新宗教——「南宗」。那時舊派的勢焰薰天,仇恨神會,把他謫貶三次。御史盧奕說他「聚徒,疑萌不利」,初貶到弋陽,移到武當,又移到荊州。然而他奮鬥的結果居然得到最後的勝利。他死後近四十年,政府居然承認他為「正宗」,下敕立神會為禪門第七祖【貞元十二年,西曆796】。從此以後,南宗便成了「正統」。

    這樣一個重要的人物,後來研究禪宗史的人都往往忽略了他;卻是兩個無名的和尚【行思與懷讓】,依靠後輩的勢力,成為禪宗的正統!這是歷史上一件最不公平的事。

    神會的語錄和著作都散失了;世間流傳的只有《景德傳燈錄》【卷30】裡載的一篇《顯宗記》,轉載在《全唐文》【卷916】裡。我當時看《顯宗記》裡有這幾句話:

    自世尊滅度後,西天二十八祖共傳無住之心,同說如來知見。至於達摩,屆此為初,遞代相承,於今不絕。

    我很疑心「二十八祖」之說不應該起的這樣早,所以我疑心這篇《顯宗記》不是神會的著作。

    我到巴黎,不上幾天,便發現了一卷無名的語錄,依據內容,定為神會的語錄的殘卷。後來我從別種敦煌卷子裡得著旁證【例如《歷代法寶記》】,可以確定此為神會的語錄。【卷子號目Pelliot3488】

    過了幾天,又發現了一長卷語錄,其中一處稱「荷澤和尚」,三次自稱「會」,六次自稱「神會」,其為神會的語錄無疑。此卷甚長,的確是唐人寫本,最可寶貴。【號目P.3047】

    自從此世間恢復了兩卷《神會語錄》的古本,這是我此行最得意的事!

    我到了倫敦,無意之中發現了一卷破爛的寫本,尾上有「頓悟無生般若訟一卷」九個字。我讀下去覺得很像是一篇讀過的文字;讀到「如王系珠,終不妄與」,我忽然大悟這是《顯宗記》的「如王髻珠,終不妄與」!檢出《顯宗記》全文細校,始知這殘卷果然是向來所謂《顯宗記》的古本,前面缺去約三分之一,從「□□不有,即是真空」起,以下都完全。

    此殘本有可注意的兩點:

    第一,此卷有原題,叫做「頓悟無生般若訟一卷」。南宗本是「頓宗」,主張「頓悟」。此文中有云:

    般若無照,能照涅槃;

    涅槃無生,能生般若。【《顯宗記》「照」作「見」】

    又云:

    無生既【《顯宗記》作「即」】無虛妄,法是空寂之心。

    知空寂而了法身,[了法身]【原卷脫此三字,依《顯宗記》補】而真解脫。

    可證原題不錯。「訟」當是「頌」或「說」之訛。《顯宗記》當是後人立的名字,應該改用原題。

    第二,上文我引了那幾句可疑的話,指出「二十八祖」之說不應出現如此之早。此卷裡卻沒有「自世尊滅度後,西天二十八祖共傳無住之心,同說如來知見」二十四個字。此可見這二十四字乃是後人添進去的。這一點可以證明「二十八祖」說的晚出,又可以使我們承認這篇文字為神會之作了。

    此卷與《顯宗記》傳本,文字上稍有異同,我已一一校出了,將來可以發表。【號目Stein468】

    從此以後,我們不但添了兩卷神會的語錄,又還給《顯宗記》洗刷去後人添入的字句,恢復了原本,恢復了他的信用,也可以說是替神會添了一件原料了。

    四、所謂《永嘉證道歌》

    《大藏經》裡收有永嘉玄覺和尚的《證道歌》一篇,向來無人懷疑。

    但此篇卻使我們研究史料的人十分懷疑。為什麼呢?舊史都說玄覺是六祖同時的人,曾參謁六祖,言下大悟,六祖留他一宿,明日下山去。故他有「一宿覺」的綽號。六祖死於先天二年【713】。《聯燈會要》說玄覺也死於先天二年。《釋氏通鑒》說他死於先天元年【712】。《宗統編年》說他死於開元二年【714】。無論如何,舊史都說玄覺與六祖同一年死,或先後一年死。

    然而《證道歌》裡已有這些話了。

    建法幢,豎宗旨,

    明明佛敕曹溪是。

    第一迦葉首傳燈,

    二十八代西天記。

    入此土,菩提達摩為初祖。

    六代傳衣天下聞,

    後人得道何窮數?

    如果《證道歌》是真的,那麼,慧能【六祖】在日,不但那「六代傳衣」之說已成了「天下聞」的傳說,並且那時早已有「二十八代」的傳說了。何以唐人作和尚碑誌,直到9世紀初年,還亂說「二十三代」、「二十五代」呢?

    這回我在巴黎發現一卷子,有「太平興國五年」【980】的字樣,上面抄著各種文件,其中有一件題為:

    禪門秘要決

    招覺大師一宿覺。

    我抄出細讀,始知為世間所謂《永嘉證道歌》的全文!後來校讀一遍,其中與今本幾乎沒有什麼出入。

    我現在還不曾考出「招覺大師」是誰。但我們因此可知此文並不是玄覺所作,原題也不叫做「證道歌」,本來叫做「禪門秘要決」。

    我們竟可以進一步說,所謂「永嘉禪師玄覺」者,直是一位烏有先生!本來沒有這個人。那位綽號「一宿覺」的和尚,叫做「招覺」,生在「二十八祖」之說已成定論的時代,大概在晚唐、五代之時。他與六祖絕無關係,他生在六祖死後近二百年。

    玄覺有《永嘉集》十篇,為一卷;舊說是唐慶州刺史魏靜所集,其中並無《證道歌》。向來的人因此疑《永嘉集》是偽作的,現在看來,《證道歌》與玄覺無關;《永嘉集》不收《證道歌》,也許倒可以證明《永嘉集》是一部比較可靠的書。若《永嘉集》也是偽作,那麼,玄覺更是烏有先生了。【手頭無《永嘉集》,無從考證】

    讀禪宗書的人,應該知道禪門舊史家最喜歡捏造門徒,越添越多。六祖門下添一個玄覺,便是一例。【此卷號目P.2104】

    五《維摩詰經唱文》的作者與時代

    自從敦煌寫本發現之後,我們漸漸知道唐朝民間有許多白話的文學作品。蔣氏的《沙州文錄》,羅氏的《敦煌零拾》,都載著一些敦煌寫本的唐代民間文學。其中最可注意的是《維摩詰經》的唱文殘卷【羅氏稱為「佛曲」】。

    《維摩經》為大乘佛典中的一部最有文學趣味的小說。鳩摩羅什的譯筆又十分暢達,所以這部書漸漸成為中古時代最流行、最有勢力的書。美術家用這故事作壁畫;詩人文人用這故事作典故。大詩人王維,字摩詰,雖然有腰斬維摩詰罪過,卻也可見這部書的魔力。

    這些殘本的唱文便是用通俗的韻文,夾著散文的敘述,把維摩詰的故事逐段演唱出來。往往一百來字的經文可演成四千字的唱文。這種體裁,有說有唱,的確是後代絃索彈詞的老祖宗。這部唱文,現在只存殘片:北京存兩長卷,倫敦存一些殘卷,巴黎存若干卷。依原文一百字演成三四千字的比例,全部唱文至少須有二三百萬字!這要算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記事詩」【Epic】了!

    我們看這些殘卷,知道他在中國白話文學史上的重要,只苦於不能考定這種偉大作品的作者與時代。

    今回我到巴黎,發現了一卷完整的《維摩詰》唱文,演的是「佛告彌勒菩薩」一長段,及「佛告光嚴童子」一長段。兩段都完整無缺。卷尾跋云:

    「廣政十年【西曆947】八月九日,在西川靜真禪院寫此第二十卷文書,恰遇抵黑書了。」

    又一行云:

    「不知如何到鄉地去。」

    跋尾另粘上一紙,有大字跋云:

    「年至四十八歲,於州中應時寺開講,極是溫熱。」

    卷首也粘有一紙,是一張問候帖子:

    「普賢院主比丘靖通

    右靖通謹祗候

    起居,陳

    院主大德。謹狀。

    正月日普賢院主比丘靖通狀。」

    這帖子的反面有號數云:第「十九,二十」,與跋尾「第二十卷」相合。我們從這些跋尾裡可以知道一些極重要的事實:

    第一,這部唱文是一部有組織、有卷第的大著作;此卷為「第十九,二十」卷:「彌勒」一卷為第十九,「光嚴」一卷為第二十。依此類推,我們可以想見這部偉大的Epic的組織。

    第二,這兩卷作於「廣政十年八月九日,在西川靜真禪院。」這正是《花間集》出世的時代;蜀中太平日久,文物富麗,是我們知道的;但誰也想不到西川當日一個僧寺的客僧有這樣偉大的作品。我們可以推想這些唱文的其他部分也是作於10世紀的中葉。

    第三,我們不知道靖通是否這些唱文的作者。也許此帖是人家問候他的;也許是他自己寫了問候院主,丟了不用的。為方便起見,我們可以暫時假定作者是靖通。

    我們可以知道他大概是敦煌一帶的人;先到西川,流寓在靜真禪院,「不知如何到鄉地去」!他在這無聊作客的時候,作了一些唱文,也許是他解愁破悶的法子。後來他回到家鄉了,大概是沙州,或瓜州。他四十八歲的時候,在「州中」的應明寺開講這兩卷唱文。他說:「極其溫熱」,我們可說是「極其熱鬧」。他高興的很,回到房裡,粘上一紙,大筆加上一跋,特別記出這幾卷客中破悶的文字,現在居然極受聽眾的歡迎。這一點「人的風趣」不但寫出作者的為人,還可以使我們想像當日這種民間文學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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