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學指歸 第11章 禪海鉤沉 (11)
    除煩惱而求涅盤者,喻去形而覓影。

    離眾生而求佛者,喻默出聲而尋響。

    煩惱即是涅槃,故甘心受苦;凡聖平等,眾生即是佛,故不離眾生而別求佛也。此正是達摩的教旨。這一宗派主張苦樂隨緣,故多苦行之士。《續僧傳》記那禪師「唯服一衣,一缽,一坐,一食」。又慧滿也是「一衣,一食,但畜二針;冬則乞補,夏便通捨,覆赤而已。往無再宿,到寺則破柴,造履,常行乞食」。……「貞觀十六年【642】滿於洛州南會善寺側宿柏墓中,遇雪深三尺,……有請宿齋者,告云『天下無人,方受爾請。』」這都是達摩一派的遺風。

    宋代的契嵩不明此義,妄說四行之說非「達摩道之極」【《傳法正宗記》卷五】。他生在宋時,聽慣了晚唐五代的禪宗玄談,故羨慕後人的玄妙、而輕視古人的淡薄。他不知道學說的演變總是漸進的由淡薄而變為深奧,由樸素而變為繁縟。道宜所述正因為是淡薄樸素,故更可信為達摩的學說。後來的記載,自《景德傳燈錄》以至《聯燈會要》,世愈後而學說愈荒誕繁雜,全是由於這種不甘淡薄的謬見,故不惜捏造「話頭」,偽作「機緣」,其實全沒有史料的價值。

    今試舉達摩見梁武帝的傳說作一個例子,表示一個故事的演變痕跡。

    7世紀中葉,道宣作《續高僧傳》,全無見梁武帝的事。

    8世紀時,淨覺作《楞伽師資紀》,也沒有達摩與梁武帝相見問答的話。

    9世紀初年【804—805】日本僧最澄入唐,攜歸佛書多種;其後他作《內證佛法相承血脈譜》引《傳法記》云:

    謹案,《傳法記》云:……達磨大師……渡來此土,初至梁國,武帝迎就殿內,問雲,「朕廣造寺度人,寫經鑄像,有何功德?」達磨大師答雲,「無功德」。武帝問曰,「以何無功德?」達磨大師云:「此是有為之事,不是實功德。」不稱帝情,遂發遣勞過。大師杖錫行至嵩山,逢見慧可,志求勝法,遂乃付囑佛法矣。【《傳教大師全集》卷二,518頁】

    《傳法記》現已失傳,其書當是8世紀的作品。此是記梁武帝與達摩故事的最早的。

    8世紀晚年,成都保唐寺無住一派作《歷代法寶記》,記此事云:

    大師至梁,武帝出城躬迎,升殿問曰:「和上從彼國將何教法來化眾生?」達摩大師答,「不將一字來。」帝問:「朕造寺度人,寫經鑄像,有何功德?」大師答,「並無功德。此有為之善,非真功德。」武帝凡情不曉。乃出國,北望有大乘氣,大師來至魏朝,居嵩山,接引群品,六年,學人如雲奔雨驟,如稻麻竹筆。【此據巴黎圖書館藏敦煌寫本】

    此與《傳法記》同一故事,然已添了不少枝葉了。

    柳宗元在元和十年【815】作《大鑒禪師碑》,其中有云:

    梁氏好作有為,師達磨譏之,空術益顯,【《柳先生集》八】

    這可見9世紀初年所傳達摩與梁武帝的問答還不過是「有為」一段話。

    越到後來,禪學的「話頭」越奇妙了,遂有人嫌「有為」之說為太淺薄了,於是又造出更深奧的一段話,如《傳燈》諸錄所載:

    十月一日到金陵。帝問:「朕自即位而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數,有何功德?」祖云:「並無功德。」帝云:「何得無功德?」祖云:「此但人天小果,如影隨形,雖有非實。」

    帝云:「如何是真功德?」祖云:「淨智妙圓,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可以世求。」

    帝問:「如何是聖諦第一義?」祖云:「廓然無聖。」帝云:「對朕者誰?

    祖云:「不識」。

    帝不領旨。祖於是月十九日潛渡江北。十一月二十二日屆於洛陽。

    【此用宋僧悟明的《聯燈會要》卷二229頁

    這一段記事裡,不但添了「真功德」、「廓然無聖」、「對朕者誰」三條問答,並且還添上了詳細的年月日,7世紀人所不記,8世紀人所不能詳,而11世紀以下的人偏能寫出詳細的年月日,這豈非最奇怪的靈跡嗎?【參看忽滑谷快天《禪學思想史》上,307頁,論「廓然無聖」之語出於僧肇之《涅槃無名論》】

    這一件故事的演變可以表示菩提達摩的傳說如何逐漸加詳,逐漸由唐初的樸素的史跡變成宋代的荒誕的神話。傳說如同滾雪球,越滾越大,其實禁不住史學方法的日光,一照便銷溶淨盡了。

    達摩的傳說還有無數的謬說。如菩提達摩【Bodhidharma】與達摩多羅【Dharmatrata】本是兩個人,後來被唐代的和尚硬並作一個人,竟造出一個最荒謬的名字,叫做菩提達摩多羅!於是6世紀還生存的菩提達摩,竟硬被派作5世紀初年【約413】譯出的《禪經》的作者了!

    又如《傳法記》【最澄引的】說菩提達摩曾遣弟子佛陀耶捨先來中國。《歷代法寶記》也記此事,卻把佛陀耶捨截作兩人【見敦煌唐寫本】!這真是截鶴之頸,續鴨之腳了!

    十六年八月二十一日

    書《菩提達摩考》後

    我假定菩提達摩到中國時在劉宋亡以前:宋亡在479年,故達摩來時至遲不得在479年以後。我的根據只是道宜《僧傳》中「初達宋境南越」一語。

    今日重讀道宣《僧傳》,在《僧副傳》中又得一個證據。傳中說僧副是太原祁縣人,

    性愛定靜,游無遠近,裹糧尋師,訪所不逮。有達磨禪師,善明觀行,循擾巖穴,言問深博,遂從而出家。義無再問,一貫懷抱,尋端極緒,為定學宗焉。

    後乃周歷講座,備嘗經論,並知學唯為己,聖人無言。

    齊建武年,南遊楊輦,止於鍾山定林下寺。……蕭淵藻出鎮蜀部,遂即拂衣附之。

    ……久之還返金陵,……卒於開善寺,春秋六十有一,即【梁】普通五年也。

    齊建武為西曆494—497。梁普通五年為524年。僧副生時當464年,即宋孝武帝末年。建武元年他才有30歲,已快離開北方了。故依據傳文,他從達磨受學,當在二十多歲時,約當蕭齊的初期,西曆485—490之間。其時達磨已在北方傳道了。

    以此推之,達磨到廣州當在宋亡以前,約當470年【宋明帝泰始六年】左右。

    他在南方大概不久,即往北方。他在北方學得中國語言,即授徒傳法,僧副即是他的弟子中的一人。

    他當520年左右還在洛陽瞻禮永寧寺,可見他在中國約有50年之久,故雖隱居巖穴,而能有不小的影響。他大概享高壽,故能自稱150歲。

    十八九三十

    又記

    道宣在「習禪」門後有總論,其中論達摩一宗云:

    屬有菩提達摩者,神化居宗,闡導江洛。大乘壁觀,功業最高。在世學流,歸仰如市。然而誦語難窮,厲精蓋少。番其口慕,則遣蕩之志存焉;觀其立言,則罪福之宗兩捨,詳夫真俗雙翼,空有兩輪,帝綱之所不拘,愛見莫之能引,靜慮籌此,故絕言乎?

    「誦語」二語,是指他的學徒雖眾,真能傳道的很少。「遣蕩」是指壁觀,「罪福兩捨」是指他的四行。

    「詳夫」以下不是單論達摩,乃是合論僧稠與達摩兩宗,故下文云:

    然而觀彼兩宗,印乘之二軌也。稠懷念處,清范可崇;磨法虛宗,玄旨幽賾。可崇則情事易顯,幽賾則理性難通。

    「念處」是禪法的「四念處」。僧倜傳的是印度小乘以下的正宗禪法。達摩只有壁觀而已,已不是正統了。道宣是律師,故他論中推崇僧稠及南嶽天台一派,而對於達摩一派大有微詞。

    十八九三十

    又記

    《慧可傳》中明說「達摩滅化洛濱,可亦埋形河涘。……後以天平之初,北就新鄴,盛開秘苑。」這可見達摩死於東魏天平【534—537】以前,其時尚未有北齊。北齊開國在550年。故今本《續僧傳》傳目上作「齊鄴下南天竺僧菩提達摩傳」,這「齊」字是錯誤的。

    十八九三十

    5白居易時代的禪宗世系

    《白氏長慶集》卷二十四有《傳法堂碑》,也是9世紀的一種禪宗史料。

    傳法堂碑【校改本】

    王城離域有佛寺,號興善。寺之坎地,有僧捨名傳法堂。先是大徹禪師宴居於是寺,說法於是堂,因名焉。有問師之名跡,曰,號惟寬,姓祝氏,衢州西安人,祖曰安,父曰皎。生十三歲出家,二十四具戒,僧臘三十九,報年六十三,終興善寺,葬灞陵西原,詔謚曰大徹禪師元和正直之塔雲。有問師之傳授,曰釋迦如來欲涅槃時,以正法密印付摩訶迦葉,傳至馬鳴;又十二葉,傳聖師子比丘;及二十四葉,傳至佛馱先那;先那傳圓覺達摩,達摩傳大弘可,可傳鏡智璨,璨傳大醫信,信傳大滿忍,忍傳大鑒能,是為六祖。能傳南嶽讓,讓傳洪州道一,一謚曰大寂,寂即師之師。貫而次之,其傳授可知矣。有問師之道屬,曰,自四祖以降,雖嗣正法,有塚【原作家】嫡而支派者。猶大宗小宗焉。以世族譬之,即師與西堂藏,甘泉賢,勒潭海,百巖暉,俱父事大寂,若兄弟然。章敬澄,若從父兄弟。徑山欽若從祖兄弟。鶴林素,華巖寂,若伯叔然。

    當山忠,東京會,若伯叔祖。嵩山秀,牛頭融,若曾伯叔祖。推而序之,其道屬可知矣。有問師之化緣。曰,師為童男時,見殺生者,肅然不忍食,退而發出家心。遂求落發於僧縣,受屍羅於僧崇,學毗尼於僧如,證大乘法於天台止觀,成最上乘道於大寂遭一。貞元六年【790】始行於閩越間,歲余而回心改服者百數。七年馴猛虎於會稽,作勝家道場。八年【792】與山神受八戒於鄱陽,作迴響道場。十三年感非人於少林寺。二十一年【805,即永貞元年】作有為功德於衛國寺。明年【806】,施無為功德於天宮寺。元和四年【809】憲宗章武皇帝召見於安國寺。五年【810】問法於麟德殿。其年復靈泉於不空三藏池[也]。十二年【817】二月晦,大說法於是堂,說訖,就化。其化緣云爾。有問師之心要,曰,師行禪演法垂三十年。度白黑眾殆百千萬億。

    應病授藥,安可以一說盡其心要乎?然居易為贊善大夫時,常四詣師,四問道。第一問雲,既曰禪師,何故說法?師曰,無上菩提者,被於身為律,說於口為法,行於心為禪,應用有三,其實一也。如江湖河漢,在處立名,名雖不一,水性無二。律即是法,法不離禪。雲何於中妄起分別?第二問雲,既無分別,何以修心?師曰,心本無損傷,雲何要修理?無論垢與淨,二切勿起念。第三問雲,垢即不可念,淨無念,可乎?師曰,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雖珍寶,在眼亦為病。第四問雲,無修無念,亦何異於凡夫耶?師曰,凡夫無明,二乘執著。離此二病,是名貞[真]修。貞修者,不得勤,不得忘。勤即近執著,忘即落無明。其心要云爾。師之徒殆千餘,達者三十九人。其入室受道者。有義崇,有圓鏡,以先師常辱與予言,知予嘗醍醐嗅薝蔔者有日矣。師既歿後,予出守南賓郡,遠托撰述,迨今而成。嗚呼,斯文豈直起師教,慰門弟子心哉?抑且志吾受然燈記,記靈山會於將來世,故其文不避繁。銘曰:

    佛以一印付迦葉,至師五十有九葉,故名師堂為傳法。

    此為馬祖嫡派造出的傳法世系,大可注意。此說與諸家皆不同。篇末銘云:

    佛以一印付迦葉,至師五十有九葉。

    今試倒數上去:

    【50】【51】【52】【53】【54】【55】【56】【57】【58】【59】

    佛馱先那—達摩—可—璨—信一忍—能—讓—道—惟寬

    這個世系是根據於僧祐《出三藏記》的。此書載佛大跋陀羅的宗師相承,自阿難第一到佛大先為第四十九,達摩多羅為第五十。若加上大迦葉為第一,則佛大先為第五十,而達摩為第五十一,與此世系正合。故知其出於此。

    又此碑云:

    釋迦如來……以正法密印付摩訶迦葉,傳至馬鳴;又十二葉,傳至師子比丘;及二十四葉,傳至佛馱先那;先那傳圓覺達摩……

    按《出三藏記》的次第,馬鳴第九,師子第二十一,其間正是十二葉。惟師子第二十一而佛大先第四十九,其間有二十八代,疑白碑本作二十八葉,訛為二十四葉,此皆可證此派主張的世系是根據《出三藏記》的。

    白碑甚精確,所記惟寬的「心要」四項,正合道一的學說,故此碑不是潦草應酬之作。大概道一一派也加入當日爭法統之爭而不滿意於當日各家捏造的世系,故他們依據《出三藏記》建立這「五十代說」。

    權德輿作《百巖禪師碑》【《唐文粹》64】說懷暉作有《法眼師資傳》一編,「自雞足山大迦葉而下,至於能秀,論次詳矣。」懷暉也是道一的門下,其書今不傳了,但我們可以推想他的主張也許是這「五十代說。」

    惟寬死在817年,此說可算是八九世紀之間的一種說法。

    6海外讀書雜記

    我去年到歐洲,除會議及講演之外,居然能在巴黎的國立圖書館【BibliothequeNationale】和倫敦的英國博物院【BritishMuseum】讀了不少敦煌寫本。我在巴黎讀了五十卷子,在倫敦讀了近一百卷子。我的主要目的在於發現關於禪宗史的唐代原料。在這一點上,我的成績可算是很滿意。但這些原料一時還不能整理出來,須待將來回國之後細細考證一番,才可發表。現在我且把一些零碎的材料,整理出幾件來,送給留英學生會的雜誌主任,也許可以引起海外留學的朋友們的注意,也許可以勾引他們也到這破紙堆裡去掏摸一點好材料出來。

    在我的雜件之前,我不能不略說這些古寫本的歷史與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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