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學指歸 第5章 禪海鉤沉 (5)
    總之,頓悟漸修,漸修頓悟,都是可能的,都是需要教學方法的;漸修漸悟更是普通的方法,只有頓修頓悟是沒有教學方法的。

    觸類是道,任心為修

    禪門中許多奇怪的教學方法,都是從馬祖【歿於786】來的。馬祖道一,本是北派,又受了南派的影響,所以他所創立的方法,是先承認了漸修,然後教你怎麼樣漸修,頓悟,頓悟而又漸修。他的宗旨是「觸類是道,任心為修。」如揚眉、動目、笑笑、哈欠、咳嗽、想想、皆是佛事。此種方法實出於《楞伽經》。《楞伽經》云:「非一切佛國土言語說法,何以故?以諸言說,唯有人心,分別說故。是故有佛國土,直視不瞬,口無言語,名為說法;有佛國土,直爾示相,名為說法;有佛國土,但動眉相,名為說法;有佛國土,唯動眼相,名為說法;有佛國土,笑,名說法;有佛國土,欠磕,名說法;有佛國土。咳,名說法;有佛國土,念,名說法;有佛國土,身,名說法。」又云:「如來亦見諸世界中,一切微蟲蚊蠅等眾生之類,不說言語,共作自事,而得成功。」所以他那「觸類是道,任心為修」的方法,是不靠語言文字來解說來傳授的,只用許多奇特古怪的動作。例如「有一個和尚問他如何是西來意,他便打,問他為什麼要打,他說:「我若不打汝,諸方笑我也。」又如法會問如何是西來意,他說:「低聲,近前來!」於是就給他一個耳光。此外如揚眉動睛以及豎拂、喝、踢,種種沒有理性的舉動,都是他的教學方法。這種舉動,也並不是叫對方知道是什麼意思,連作的人也沒什麼意義,就是這樣給你一個謎中謎,叫你去漸修而頓悟,或頓悟而漸修。馬祖以後,方法更多了,如把鼻、吐舌、大笑、掀床,畫圈【圓相】,拍手、豎指、舉拳、翹足、作臥勢、敲柱、棒打、推倒等等花樣,都是禪機。此外來一兩句似通非通的話,就是話頭。總之,以不說法為說法,走上不用語言文字的道路,就是他們的方法。

    馬祖是江西派,其方法在8世紀到9世紀初傳遍了中國。本來禪學到了唐朝,已走上語言文字之途,楞伽宗也從事於煩瑣的註疏;但是那頓悟派依然頓悟,不用語言文字,教人去想,以求徹悟。馬祖以下又用了這些方法,打一下,咳一聲,你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這種發瘋,正是方法,但既無語言文字作根據,其末流就有些是假的,有些是捏造的,而大部分是騙人的。

    馬祖不靠語言文字說法,他的方法是對的,是真的,但是後來那些模仿的,就有些要算作末流了。這裡且講一個故事:有一書生,衣服襤褸走到禪寺,老和尚不理他。後來小和尚報告知府大老爺到了,老和尚便穿上袈裟,走出門,恭敬迎接,招待慇勤。書生看了,一聲不響。等到知府大老爺走了,書生說:「佛法一切平等,為什麼你不睬我,而這樣地招待他?」老和尚說:「我們禪家招待是不招待。不招待便是招待。」書生聽了,就給他一個嘴巴。老和尚問他為什麼打人?書生答道:「打便是不打,不打便是打。」所以末流模仿這種方式的表示,有一些是靠不住的。

    呵佛罵祖

    在9世紀中年,出了兩大和尚:南方的德山宜鑒【歿於865年,唐懿宗鹹通六年】和北方的臨濟義玄【歿於866年,同上七年】。他們的語錄,都是很好的白話文學;他們不但痛罵以前的禪宗,連經連佛一齊罵:什麼釋迦牟尼,什麼菩提達摩,都是一些老騷胡;十二大部經也是一堆揩糞紙。德山自謂別無一法,只是教人做一個吃飯、睡覺、拉屎的平常人。義玄教人「莫受人惑,向裡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始得解脫。」後來的禪門,總不大懂得這兩大和尚第二次革命的禪機——呵佛罵祖禪。

    平心而論,禪宗的方法,就是教人「自得之」,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馳求,故不須用嘴來宣說什麼大道理。因此,這個悶葫蘆最易作假,最易拿來欺騙人,因為是純粹主觀的,真假也難證實。現存的五部《傳燈錄》,其中所載禪的機鋒,百分之七十怕都是無知妄人所捏造的:後來越弄越沒有意義了。不過,我們也是不能一筆抹殺。當時的大和尚中,的確也有幾個了不得的;他們的奇怪的方法,並非沒有意義的。如我第一次所講賊的故事,爸爸把兒子鎖在櫃子裡,讓他自己想法逃出;等他用模仿鼠叫之法逃回家了,爸爸說:你已有飯吃了。這個故事,就可以比喻禪學的方法,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就教育上說,很類似現代的設計教學法。看來很像發瘋,但西諺云:「發瘋就是方法」【madnessismethod】【按:西文兩詞音近,中語四字也都是雙聲】。禪宗經過400年的黃金時代,若非真有方法,可以騙人一時,也不能騙到400年之久。

    禪學方法

    禪學的方法,可歸納為四種:

    【一】不說破禪學既是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馳求,意思就是說,人人都有佛性,己身便是佛,不必向外人問;要人知道無佛可作,無法可求,無涅槃菩提可證。這種意思,一經說破,便成了「口頭禪」,本來真理是最簡單的,故說破不值半文錢。所以禪宗大師從不肯輕易替學人去解說。只教學人自己去體會。有兩句香艷詩可以說明這個方法,就是:「鴛鴦繡取從【隨】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且講他們三個故事來做例子。其一:溈山和尚的弟子洞山去看他,並求其說法,溈山說:「父母所生口,終不為子說。」其二:香嚴和尚請溈山解說「父母未生時」一句。

    溈山說:「我若說似【與】汝,汝以後罵我去。我說底是我底,終不干汝事。」香嚴辭去,行腳四方,一日芟除草林,偶爾拋一塊瓦礫,碰竹作響,忽然省悟,即焚香沐浴,遙禮溈山,祝云:「和尚大慈,恩逾父母!當時若為我說破,何有今日之事?」其三:洞山和尚是雲嚴和尚的弟子。每逢雲嚴忌日,洞山必設齋禮拜,或問他於雲嚴得何指示?他說:「雖在彼處,不蒙指示。」又問:「和尚發跡南泉,為何卻與雲嚴設齋?」他說:「我不重先師道德佛法,只重他不為我說破。」大家聽了這三個故事,便知「不說破」是佛學的第一個方法。因為一經說破,便成口頭禪,並未瞭解,不再追求,哪能有自得之樂?

    【二】疑其用意在使人自己去想,去體會,例如洞山敬重雲崖,如前所說。於是有人問洞山:「你肯先師也無?」意思是說你贊成雲崖的話嗎?洞山說「半肯半不肯」。又問說:「為何不全肯?」洞山說:「若全肯,即辜負先師也。」他這半信半不信,就是表示,學者要會疑,因為懷疑才自己去思索——想若完全贊成,便不容懷疑,無疑即不想了。又:有僧問溈山和尚:「如何是道?」溈山說:「無心是道。」僧說:「某甲不會。」就是說我不懂。溈山就告訴他:「不懂才好:你去認識不懂,這才是你的佛,你的心。」【按;溈山原答為:「會取不會底好。」僧云:「如何不會底?」師云:「只汝是,不是別人。……今時人但直下體取不會底,正是汝心,正是汝佛;若向外得一知半解,將為禪道,且沒交涉,名運糞人,不名運糞出,污汝心田。」】所以「疑」就是禪宗的第二個方法。

    【三】禪機普通以為禪機含有神秘性,其實真正的禪機,不過給你一點暗示;因為不說破,又要叫人疑,叫人自己去想,所以道一以下諸禪師又想出種種奇怪方法來。如前面所舉的打,笑,拍手,把鼻……等等,又有所答非所問,驢唇不對馬嘴的話頭,這種方法,名曰禪機,往往含有深意,就是對於某種因緣,暗示一點出來,讓你慢慢的覺悟。試舉幾條為例。其一;李勃問智常:一部《大藏經》說的是什麼?智常舉起拳頭,問道:「還會吧?」李答:「不會。」智常說:「這個措大!拳頭也不識!」其二:有老宿見日影透窗,問惟政大師:「是窗就日?是日就窗?」惟政道:「長老!您房裡有客,回去吧!」其三:僧問總印:如何是三寶【佛,法,僧】?總印答:「禾,麥,豆。」僧況:「學人不會。」師說:「大眾欣然奉持。」其四:仰山和尚問溈山:「什麼是祖師西來意?」溈山指燈籠說:「大好燈籠呵!」其五:僧問巴陵鑒和尚:「祖師教義,是同是異?」鑒說:「雞寒上樹,鴨寒下水。」法演和尚論之曰:「巴陵只道得一半,老僧卻不然,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其六:僧問雲門和尚:「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雲門答:「餬餅。」法演說:「破草鞋。」這些禪機,都是於有意無意之間,給人一點暗示。

    前十餘年,羅素【BertrandRussell】來中國,北京有一般學生組織了一個「羅素學術研究會」,請羅素蒞會指導。但羅素回來對我說:「今天很失望!」問何以故?他說:「一般青年問我許多問題,如『GeorgeElior是什麼?』『真理是什麼?【Whatistruth?】』……叫我如何回答?只好拿幾句話作可能的應付。」我說:假如你聽我講禪學,你便可以立刻賞他一個耳光,以作回答。羅素先生頗以為然。

    【四】行腳學人不懂得,只好再問,問了還是不懂,有時挨頓捧,有時挨一個嘴巴。過了一些時,老師父打發他下山去遊方行腳,往別個叢林去碰碰機緣。所以行腳等於學校的旅行,也就等於學生的轉學,穿著一雙草鞋,拿著一個缽,遍走名山大川,好像師大的學生,轉到清華,再轉到中央大學,直到大覺大悟而後已。汾陽一禪師活到七十多歲,行腳數十年,走遍了七十多個山頭,據上堂云:「以前行腳,因一個緣因未明,飲食不安,睡臥不寧,水急抉擇,不為遊山玩水,看州府奢華,片衣口食;只是聖心未通,所以弛驅行腳,抉擇深奧,傳鴻敷揚,博問先知,親近高德。」儒門的理學大師朱子也曾說過:「樹上哪有天生的木杓?要學僧家行腳,交結四方賢士,觀察山川形勢,考測古今治亂之跡,經風霜雨露之苦,於學問必能得益。」行腳僧當然苦不堪言,一衣一履,一杖一缽,逢著僧寺就可進去住宿,替人家作點佛事,掙碗飯吃;要是找不到廟宇,只能向民家討點飯吃,夜間就露宿在人家的屋簷下。從前有名的大和尚,大都經過這一番飄泊生涯。行腳僧飽嘗風塵,識見日廣,經驗日深,忽然一天聽見樹上鳥叫,或聞瓶中花香,或聽人念一句詩,或聽老太婆說一句話,或看見蘋果落地,……他忽然大徹大悟了,「桶底脫了!」到這時候,他才相信:拳頭原來不過是拳頭,三寶原來真是禾麥豆!這就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五】悟從「不說破」起,到「桶底脫了!」完全覺悟貫通。如圓悟和尚行腳未悟,一天見法演和尚與客談天,法演念了兩句絕體詩:「頻呼小玉元無事,為要檀郎認此聲。」全不相干,圓悟聽了就忽然大悟了。又有一個五台山和尚行腳到廬山歸宗寺,一夜巡堂,忽然大叫:「我大悟也!」次日,方丈問他見到什麼道理。他說:「尼姑原來是女人做的!」又:溈山一天在法堂打坐,鎯頭擊木魚,裡面一個火頭【燒火的和尚】擲去火柴,拊掌哈哈大笑。溈山喚他前來問道:「你作麼生?」火頭說:「某甲不吃稀飯,肚子飢餓,所以歡喜。」溈山點頭說:「你明白了。」我前次所述的奧古斯丁,平日狂嫖闊賭,忽然聽人一句話而頓改前非,也是和這些一樣的悟。《孟子》上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自得才是悟,悟就是自得。

    以上所講禪學的方法,徹頭徹尾就是一個自得。總結起來,這種禪學運動,是革命的,是反印度禪、打倒印度佛教的一種革命,自從把印度看成西天,介紹,崇拜,研究,選擇,以至「得意忘象,得魚忘筌」,最後,悟到釋迦牟尼是妖怪,菩提達摩是騙子,十二部經也只能拿來做揩糞紙,解放,改造,創立了自家的禪宗。所以這400年間禪學運動的歷史是很光榮的。不過,這革命還是不徹底,刻苦行腳,走遍天下,弄來弄去,為著什麼?是為著要解決一個問題,什麼問題?就是「臘月二十五」。什麼叫「臘月二十五」呢?這是說怕臘月三十來到,生死關頭,一時手忙腳亂,應付不及。這個生死大問題,只有智慧能夠解決,只有智慧,能夠超度自己,脫離生死,所以火急求悟。求悟的目的也就不過是用智慧來解決一件生死大事,找尋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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