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確實聽到了錄在磁帶上的各種問候。但是全都不對頭,思成聽起來像梅貽畸先生、慰梅像費正清、而費正清近乎羅伯遜。其中最精彩的是阿蘭的,這當然在意料之中。我非常自豪,能收藏一位專業藝術家的「廣播」錄音。不過迄今我還沒有按這機器應有的用途來做什麼,只是讓孩子們錄些鬧著玩的談話。我覺得好像乾隆皇帝在接受進貢的外國鐘錶。我敢說他準備讓嬪妃們好好地玩一陣子。
秋涼以後林徽因的身體狀況有所改善。她被安排在西四牌樓的中央醫院裡,醫生決定看看她能不能動腎臟手術。這個時期,她寫了《惡劣的心緒》:
我病中,這樣纏住憂慮和煩憂,
好像西北冷風,從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黃昏街頭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瑣屑裡尋討安慰,
自己在萬物消耗以後的殘骸中驚駭,
又一點一點給別人揚起可怕的塵埃!
吹散記憶正如陳舊的報紙飄在各處彷徨,
破碎支離的記錄只顛倒提示過去的騷亂。
多餘的理性還像一隻飢餓的野狗
那樣追著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著
咬嚼人類的感傷;生活是什麼都還說不上來,
擺在眼前的已是這許多渣滓!
我希望:風停了;今晚情緒能像一場小雪,
沉默的白色輕輕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對自己和他人都帶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層一層把惡劣殘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麗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暫不必再有,——
絕望要來時,索性是雪後殘酷的寒流!
手術最後還是做了,但一直等到1947年12月才做的。這兩個月的擔驚受怕當中,既有短暫的發燒、進一步的檢查,又有輸血的併發症。到了2月中旬,徽因已擺脫術後的發燒,她的體力在逐漸恢復。梁思成說:「她的精神活動也和體力一起恢復了,我這個護士可不高興這一點。她忽然詩興大發,最近還從舊稿堆裡翻出幾首以前寫的詩,寄到各家雜誌和報紙的副刊去。幾天之內寄出了16首!一如以往,這些詩都寫得非常好。」
1948年秋天,林徽因家裡來了一位叫林洙的姑娘。這個叫林洙的姑娘,原籍福建閩侯,生長在雲南,在上海讀完中學。她身材不高,鵝蛋形的臉上,長著端正的五官。從這時候起,這個叫林洙的新朋友進入了梁家的生活。3年後在北京參加工作。林徽因病逝後,1962年同梁思成結婚,成為他生活上、事業上的得力助手。
1948年林洙中學畢業後,隨男友程應銓來到清華大學。程應銓在建築系任教,林洙想進先修班學習。經程應銓介紹,林洙慕名去拜訪林徽因。她一進門,就聽到裡面傳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聲。林徽因問林洙考大學的事,林洙說自己沒能考上,覺得數學、化學、語文還可以,最難的是英語。林徽因一聽笑了,說:「你和我們家的孩子相反,他們都怕數學,你為什麼怕英語?」她告訴林洙,英語並不可怕,接著林徽因就談起了北京的歷史,並談到了頤和園。
由於清華大學不辦先修班,林洙只得自己進行複習,有時還去聽梁思成講的西方建築史和其他幾個教授的課。林徽因知道這些情況後,決定自己來教林洙的英語,規定每週二、五下午上課。林徽因上課很嚴厲,這使林洙進步很快。林徽因的身體越來越差,冬天到了,房裡得有暖氣,因此梁思成每天給林徽因燒暖氣。那是很累的活兒,要往大爐子裡添煤,要倒爐渣,還要掌握好溫度,梁思成不敢把這活兒交給別人去幹。另外,他每天定時給林徽因打針,有肌肉注射和靜脈注射,梁思成都會。為了讓林徽因坐得舒服一些,梁思成給她放了各種各樣的靠墊和墊圈。林洙看到這些,心想,他真是個好丈夫啊!
林洙的第一次婚姻是林徽因替她操辦的。當時林洙收到父母從香港輾轉寄來的信,讓她和程應銓盡快完婚。為準備婚事,林洙準備賣掉自己的首飾。這事不知怎麼讓林徽因知道了,就對她說:「營造學社有一筆用來贊助青年學生的專款,你可以先用這筆錢,以後再還。」說著就把存折給了林洙。第二天,林洙到銀行裡去取錢時,發現上面寫著梁思成的名字。以後林洙每次要還錢時,林徽因總是把話題岔開。此事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中,林洙才搞清楚,林徽因給她錢的時候,營造學社早就停辦了,這其實就是林徽因自己的錢啊!
林徽因51歲死的時候,這位福州女子林洙便成了梁思成的續絃。林洙說:「我不是建築師,更不是文人。命運使我認識了梁思成和林徽因,從此走上建築這個行業,並且成了梁思成的第二任妻子。我與林徽因在人生的道路上幾乎錯過,是神!使我在她生命的最後年月與她相遇,目睹她的風采,她超人的才華與智慧,她高尚的品德與非凡的風度。與她短暫的相處,卻這麼深刻地印在了我的心中,他們是我記憶中的財富,這是我的幸運。」
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等待在窗外的新年,終於被一陣陣熱鬧的鞭炮聲迎接進了新生的北平。為了在新中國成立後馬上恢復工作,梁思成立即召集了建築系的部分教師和學生,根據他多年考察取得的資料,同時發動大家共同收集建築有關文獻記載。大家夜以繼日地工作,從翻書、查資料,到刻鋼版、折紙頁、裝訂,都像出營造學社七卷彙刊那樣,硬是用手工勞動,在一個月的時間內,完成了厚厚一本《全國重要文物建築簡目》。
在這本簡目中,將作為一級保護的古建築有北平城、故宮、敦煌、雲崗、龍門諸石窟、山東曲阜孔廟等。條目頭上加注了4個小圈,大家都戲稱為「四星將」。次之的3個小圈,以此類推。總計條目450多條,重要加圈的就近200條。條目下附有詳細所在地點,文物性質,建造和重修年代,以及特殊意義和價值等。林徽因對全書的條目,一一作了審核。並建議在說明中特別指出:「本簡目主要目的,在供人民解放軍作戰及接管時保護文物之用。」
而1949年以後,林徽因也是以欣逢盛世的喜悅投入地工作,常常通宵達旦,忘了病痛。然而,那並不代表病情的好轉。在20世紀50年代,所有熟悉她的親友都知道,拜訪她的時候要帶上一個說話會剎車的人,能及時收住話頭,告辭而去,以免使她過度勞累。她的學生也總是要打聽清楚林先生睡眠怎樣,晚上開夜車了沒有,才決定要不要「打擾」她聽她講課。病臥床榻的林徽因常常是孤獨的。她當時的鄰居——錢鍾書的夫人楊絳曾記述過這樣一件事情:
解放後,我們在清華養過一隻很聰明的貓。小貓初次上樹,不敢下來,鍾書設法把它救下。小貓下來後,用爪子輕輕軟軟地在鍾書腕上一搭,表示感謝。小貓知感,鍾書說它有靈性,特別寶貝;貓長大了,半夜和別的貓打架,鍾書特備長竹竿一根兒,倚在門口,不管多冷的天,聽見貓兒叫鬧,就急忙從熱被窩裡出來,拿著竹竿,趕出去幫自己的貓打架。和我們家那貓爭風打架的情敵之一是近鄰林徽因女士的寶貝貓,她稱為她一家人的「愛的焦點」。我常怕鍾書為貓而傷了兩家和氣,引用他自己的話說:「打狗要看主人面,那麼,打貓要看主婦面了!」他笑著:「理論總是不實踐的,人制定的。」(楊絳:《記錢鍾書》)
1949年錢鍾書、楊絳夫婦由上海到清華任教,住宅與林徽因、梁思成家毗鄰。是有這樣一段故事,楊絳隨手記下,藉以說明錢鍾書的「癡氣」,惟妙惟肖又妙趣橫生,而同一件事,置之林徽因身上,人們卻難得一笑,以林徽因生命最後幾年不惜透支身體的勞碌,養貓自然不是「家庭主婦」打發時間的百無聊賴,稱之為一家人「愛的焦點」,更多的,也許只是林徽因自己在病中的慰藉和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