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畫傳 第23章 高山流水歎知音 (2)
    偶而不在一地,例如抗戰時在昆明、重慶,金岳霖每有休假,總是跑到梁家居住。金岳霖對林徽因人品才華讚羨至極,十分呵護;林徽因對他亦十分欽佩敬愛,他們之間的心靈溝通可謂非同一般,一次林徽因哭喪著臉對梁思成說,她苦惱極了,因為自己同時愛上了兩個人,不知如何是好。

    林徽因對梁思成毫不隱諱,坦誠得如同小妹求兄長指點迷津一般。梁思成自然矛盾痛苦至極,苦思一夜,比較了金岳霖優於自己的地方,他終於告訴妻子: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選擇金岳霖,祝他們永遠幸福。林徽因又原原本本把一切告訴了金岳霖。金岳霖的回答更是率直坦誠得令凡人驚異:「看來思成是真正愛你的,我不能去傷害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我應該退出。」

    從那以後,他們三人毫無芥蒂,金岳霖仍舊跟他們毗鄰而居,相互間更加信任,甚至梁思成、林徽因吵架,也是找理性冷靜的金岳霖仲裁。後來,金岳霖終身未娶,引來了不少的疑惑,而他卻始終保持著沉默。參加林徽因的葬禮時,在親朋送的輓聯中,金岳霖的別有一種熾熱頌讚與激情飛瀉的不凡氣勢。

    上聯是:「一身詩意千尋瀑」,下聯是:「萬古人間四月天」。此處的「四月天」,取自林徽因一首詩的題目《你是人間四月天》。這「四月天」在西方通常指艷日、豐碩與富饒。金岳霖「極贊」之意,溢於言表。金岳霖回憶到追悼會時說:「追悼會是在賢良寺開的,我很悲哀,我的眼淚沒有停過……」林徽因死後多年,一天,金岳霖鄭重其事地邀請一些至交好友到北京飯店赴宴,眾人大惑不解。開席前他宣佈說:「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頓使舉座感歎唏噓。

    另外還包括兩位政治學家:張奚若,一個講原則、直率而給人印象深刻的人;錢端升,尖銳的中國政府分析家,對國際事務很感興趣。陳岱孫,高個子、高貴而不苟言笑的經濟學家。還有兩位年長一些的教授,各自在其領域崢嶸頭角:哈佛出身的人類學和考古學家李濟,帶領中央研究院小組在安陽發掘殷墟;社會學家陶孟和曾在倫敦留學,是中研院社會研究所所長。這些人如同建築學家梁思成和邏輯學家老金,無一不是現代主義者,立志要用科學的方法研究中國的過去和現在的現代派。到了星期六,他們有些人的妻子也會出席,參與熱烈的談話。

    直到現在回憶起來,每個老朋友都會記得,林徽因是怎樣滔滔不絕地壟斷了整個談話。

    「她的健談是人所共知的,然而使人歎服的是她也同樣擅長寫作,她的談話和她的著作一樣充滿了創造性。話題從詼諧的軼事到敏銳的分析,從明智的忠告到突發的憤怒,從發狂的熱情到深刻的蔑視,幾乎無所不包,她總是聚會的中心人物。當她侃侃而談的時候,愛慕者總是為她那天馬行空般的靈感中所迸發出來的精闢警語而傾倒。」(費慰梅:《梁思成與林徽因》)

    林洙在《大匠的困惑》中回憶道:記得在梁家的茶會上,林徽因有一天和客人們談起天府之國的文化。林徽因說梁思成在調查古建築的旅途上,沿途收集四川的民間諺語,已記錄了厚厚的一本。梁思成說,在旅途中很少聽到抬滑竿的轎夫們用普通的語言對話,他們幾乎都是出口成章。兩人抬滑竿,後面的人看不見路,所以前後兩人要很好地配合。比如,要是路上有一堆牛糞或馬糞,前面的人就會說「天上鳶子飛」,後面的人立刻回答「地上牛屎堆」,於是小心地避開牛糞。西南山區的道路很多是用石板鋪築的,時間久了,石板活動了,不小心會踩滑摔跤,或把石縫中的泥漿濺到身上,這時前面的人就會高唱「活搖活」,後面的人立刻應聲答道「踩中莫踩角(jǒu)」,諸如此類的對話不勝枚舉。有時高興了前後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山歌,詞彙豐富語言優美。

    梁思成說:「別看轎夫們生活貧苦,但卻不乏幽默感,他們決不放過任何開心的機會。要是遇上一個姑娘他們就會開各種玩笑,姑娘若有點麻子,前面的就說『左(右)邊有枝花』,後面的立刻接上『有點麻子才巴家』。」

    林徽因接上來說:「要是碰上個厲害姑娘,馬上就會回嘴說『就是你的媽』。」大家都笑了。林徽因又說:「四川的諺語和民謠真是美呀!只要略加整理就能成為很好的詩歌與民謠,可以把它編一本《滑竿曲》。」可惜生命之神沒有給林徽因時間去完成這個有意義的工作。

    費正清曾這樣來形容林徽因:「她是有創造才華的作家、詩人,是一個具有豐富的審美能力和廣博的智力活動興趣的婦女,而且她交際起來又洋溢著迷人的魅力。在這個家,或者她所在的任何場合,所有在場的人總是全都在圍繞著她轉。」

    林徽因在她的客廳裡認識了沈從文和蕭乾,但這對師生在她去世後竟相互反目,這是她萬萬想不到的。

    作家蕭乾就是在「太太客廳」裡認識林徽因的。那是在1930年,蕭乾正與美國的安瀾一同編輯期刊《中國簡報》,經他的老師楊振聲的介紹,蕭乾訪問了沈從文。在這次見面後,他即以《當今中國一個傑出的人道主義諷刺作家》為題,寫了一篇專訪刊登在《中國簡報》上。

    1933年秋天,蕭乾將自己的第一篇小說《蠶》寄給沈從文,請他指教。當時沈從文正在編《大公報·文藝副刊》,他在蕭乾的稿子上作一些修改後發表了,這使蕭乾受益匪淺。蕭乾的這篇手稿現陳列於中國現代文學館。

    那天,還是燕京大學三年級學生的蕭乾穿了一件新洗的藍布大褂,與沈從文一起來到「太太客廳」。蕭乾早就聽說林徽因的肺病很厲害,想像中她應是一臉病容。誰知當他看到林徽因時,不禁呆了。只見她穿了一套騎馬裝,顯得美麗動人,像個運動員。原來她時常和朋友到外國人辦的俱樂部去騎馬。林徽因對蕭乾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是用感情寫作的,這很難得。」這話給了蕭乾很大的鼓勵。

    蕭乾先生在絕筆之作《才女林徽因》中記道:「聽說徽因得了很嚴重的肺病,還經常得臥床休息。可她哪像個病人,穿了一身騎馬裝……她說起話來,別人幾乎插不上嘴。徽因的健談絕不是結了婚的婦人的那種閒言碎語,而常是有學識、有見地、犀利敏捷的批評……她從不拐彎抹角,模稜兩可。這種純學術的批評,也從來沒有人記仇。我常常折服於徽因過人的藝術悟性。」這是1933年11月初一個星期六的下午,蕭乾做客林徽因家中喫茶時發表的感慨,同時,這也是林徽因一生做人處世的真實寫照。

    沈從文是常常到林徽因家去的,他從小在湘西長大,有著非常豐富的生活底子。林徽因非常喜歡他的作品,因為那裡有著很離奇的情節,很特別的人物,都是她聞所未聞的。沈從文碰到一些事,也會跑到林徽因家去尋求安慰。

    李健吾非常敬重這位女作家,然而他並不像一些文章那樣,把林徽因說成人人憐愛的大眾寵兒。如李健吾說,林徽因有她的孤獨、寂寞、憂鬱。李健吾甚至直言,幾乎婦女全把她當做仇敵。確實林徽因和親戚里眾多女性相處不諧,只與梁思莊沒有芥蒂。林徽因在女性中不合群的事實,李健吾以林徽因「高傲」解釋箇中原因,怕未必契中癥結,更可能由林徽因的率真性情所致。

    林徽因絕頂聰明,過從皆知識界精英,如政治學家張奚若、經濟學家陳岱孫、邏輯學家金岳霖、物理學家周培源,無不是他們各自學術領域裡的泰斗人物,就不必說胡適、沈從文、葉公超、朱光潛……毋庸諱言,女性鮮有此輩,才情多遠遠遜於林徽因。她們既不能和林徽因在同一層面對話,林徽因又不知作謙和狀和她們敷衍、周旋,那麼同性們的誤解、生分乃至嫉妒、怨忿,是可想而知的了。從這裡窺見的,或許倒是林徽因脫俗的一面。脫俗在女性來說多麼難得。可惜,連相知匪淺的李健吾都未能理解女作家這一點,無怪乎林徽因要感到孤獨、寂寞、憂鬱了。

    林徽因為人熱情坦誠,又爭強好勝。她的生前好友錢端升在她離世多年以後,猶自念及「要幾輩子感謝林徽因」。這裡還有一段因緣,錢端升的夫人陳公蕙是林徽因的親戚,他們的結合在當年就是林徽因做的大媒。據金岳霖回憶,錢端升和陳公蕙在商議結婚時突然發生矛盾,陳公蕙負氣離平赴津,錢端升請求梁思成開汽車追。於是梁思成、林徽因、金岳霖、錢端升4人開車一路追往天津。陳、錢和好如初,遂一同到上海去結婚。(劉培育主編《金岳霖的回憶與回憶金岳霖》)

    這一段往事,他們一直記在心裡。而作為知之甚深的好友,他們對林徽因的欣賞還不僅在於此。西南聯大遷校昆明時,錢端升夫婦與林徽因、梁思成在郊區龍泉村搭屋居住。陳公蕙說:「林徽因性格極為好強,什麼都要爭第一。她用煤油箱做成書架,用廢物製成窗簾,破屋也要擺設得比別人好。其實我早就佩服她了。」(陳鍾英:《人們記憶中的林徽因——採訪札記》)

    文學評論家李健吾提起林徽因也說她「絕頂聰明,又是一副熾熱的心腸,口快,性子直,好強」。李健吾曾聽林徽因親口講起這樣一件得意趣事:冰心寫了一篇小說《太太的客廳》諷刺林徽因,因為每星期六下午,便有若干朋友以她為中心談論時代應有的種種現象和問題。林徽因當時恰好由山西調查廟宇回到北京,她帶了一壇又陳又香的山西醋,立即叫人送給冰心吃用。

    林徽因性格上的這種爭強好勝其實是源於內心深處的自傲與自負。林徽因的堂弟林宣曾就此講過這樣一件事:林徽因原名林徽音,後來她發現有個作家叫林微音。「徽音」與「微音」字形讀音都相近,林徽因擔心日後兩人作品會相混,就起了改名之心。她徵詢林宣意見,聽林宣說有個朋友的女兒叫「筠因」,林徽因拍案叫好,從此改「音」為「因」。林徽因說:「我不怕人家把我的作品誤為林微音的,只怕日後把他的作品錯當成我的。」(陳宇:《一路解讀徐志摩》)一句話語出驚人,足可見林徽因的十足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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