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畫傳 第13章 此情可待成追憶 (2)
    「日前,人覺得甚病不大動得了,後來趕了幾日夜,兩三處工程圖案,愈弄得人困馬乏。

    上星期起到現在一連走了幾天協和檢查身體,消息大不可人,醫生和思成又都皺開眉頭!看來我的病倒進展了些,醫生還在商量根本收拾我的辦法。

    身體情形如此,心緒更不見佳,事情應著手的也復不少,甚想在最近期間能夠一晤談,將志摩幾本日記事總括籌個辦法。據我意見來看,此幾本日記,英文原文並不算好。年輕得厲害,將來與他『整傳』大有補助處故甚多。單印出來在英文文學上價值並不大多(至少在我看到那兩本中文字比他後來的作品書札差得很遠),並且關係人個個都活著,也極不便,一時只是收儲保存問題。

    志摩作品中,詩已差不多全印出。散文和信札大概是目前最要緊的問題,不知近來有人辦理此事否?『傳』不『傳』的,我相信志摩的可愛的人格永遠會在人們記憶裡發亮的,暫時也沒有趕緊(的)必要,至多慢慢搜集材料為將來的方便而已。」

    林徽因的處理態度很冷靜,她主要從徐志摩日記的文學價值,以及對現在的影響來判斷這些文字到底適不適合出版,胡適也同意她的看法,暫不公開發表徐志摩的日記。這件事總算告一段落。

    傷逝是人類一種最複雜的情感。如果逝者的身後仍然是籠罩著被曲解、被誤解的陰影,對於活著的朋友沒有比這更讓人傷心的了。徐志摩去世3年來,種種曲解和誤解始終沒有離開過他,一些人不知道,被他們有意無意傷害的,是一位一如既往對這個世界付出全部真誠和愛的詩人,不知道他的詩篇將會永遠輝耀著中國的星空,他們總是習慣以自己認定的價值觀去規範別人,不管是死去的,還是活著的,不管是陌生人,還是熟朋友。

    在徐志摩逝世4週年的時候,林徽因一吐心中的塊壘,寫下了《紀念志摩去世四週年》的散文,發表在《大公報》上。文中寫道:

    「但是我卻要告訴你,雖然4年了,你脫離去我們這共同活動的世界,本身停掉參加牽引事體變遷的主力,可是誰也不能否認,你仍立在我們煙濤渺茫的背景裡。間接地是一種力量,尤其是在文藝創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間接地你任憑自然的音韻、顏色,不時的風輕月白。人的無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斷悠續的仍然在我們中間繼續著生,仍然於我們共同交織著這生的糾紛,繼續著生的理想。你並不離我們太遠。你的身影永遠掛在這裡那裡,同你生前一樣的飄忽,愛在人家不經意時蒞至,帶來勇氣的笑聲也總是那麼嘹亮。還有,經過你熱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詩,一首一首仍串著許多人的心旋轉。

    說到你的詩,朋友,我正要正經地同你再說一些話。你不要不耐煩。這話遲早我們總要說清的。人說蓋棺定論,前者早已成了事實,這後者在這四年中,說來叫人難受,我還未曾讀到一篇中肯或誠實的評論,雖然對你的讚美和攻訐由你去世後一兩周間,就紛紛開始了。但是他們每人手裡拿的都不像純文藝的天秤:有的喜歡你的為人;有的疑問你私人的道德;有的單單尊崇你詩中所表現的思想哲學;有的僅喜歡那些軟弱的細緻的句子;有的每發議論必須牽扯到你的個人生活之合乎規矩方圓,或斷言你是輕薄,或引證你是浮奢豪侈!朋友,我知道你從不介意過這些,許多人的淺陋老實或刻薄處你早就領略過一堆,你不止未曾生過氣,並且常常表現憐憫同原諒;你的心情永遠是那麼潔淨;頭老抬得那麼高;胸中老是那麼完整的誠摯;臂上老有那麼許多不折不撓的勇氣。但是現在的情形與以前卻有稍稍不同,你自己既已不在這裡,做你朋友的,眼看著你被誤解、曲解,乃至謾罵,有時真忍不住替你不平。

    但你可別誤會我心眼兒窄,把不相干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誤解、曲解、謾罵,都是不相干的,但是朋友,我們誰都需要有人瞭解我們的時候,真瞭解了我們,即使痛下針砭,罵著了我們的弱處錯處,那整個的我們卻因而更增添了意義,一個作家文藝的總成績更需要一種就文論文,就藝術論藝術的和平判斷。

    ……

    我承認寫詩是慘淡經營,孤立在人中掙扎的勾當。但是因為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你在這上面單純的信仰和誠懇的嘗試,為同業者奮鬥,衛護他們的情感的愚誠,稱揚他們藝術的創造,自己從未曾求過虛榮,我覺得你始終是很逍遙舒暢的。如你自己所說,『滿頭血水』你『仍不曾低頭』,你自己相信『一點性靈還在那裡掙扎』,『還想在實際生活的重重壓迫下透出一些聲響來』。

    簡單地說,朋友,你這寫詩的動機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寫詩的態度是誠實、勇敢而倔強的。這在討論你詩的時候,誰都先得明瞭的。

    ……

    我們的作品會不會再長存下去,就看它們會不會活在那些我們從來不認識的人中,我們作品的讀者,散在各時、各處互不認識的孤單的人的心裡的,這種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並不需要我們的關心的。你的詩句我所知道的,它們仍舊在這裡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濃淡參差地繫在那些詩句中,另一端印在許多不相識人的心裡。朋友,你不要過於看輕這種間接的生存,許多熱情的人他們會為著你的存在,而加增了生的意識的。傷心的僅是那些你最親熱的朋友們和同興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們中間的事實,將要永遠是個不能填補的空虛。

    你走後大家就提議要為你設立一個『志摩獎金』來繼續你鼓勵人家努力詩文的素志,勉勵象徵你那種對於文藝創造擁護的熱心,使不及認得你的青年人永遠對你保存著親熱。如果這事你不覺到太寒冷不夠熱氣,我希望你原諒你這些朋友們的苦心,在冥冥之中笑著給我們勇氣來做這一些蠢誠的事吧。」

    林徽因在這篇散文中,肯定了徐志摩的詩歌成就,她不僅僅是個欣賞者,而且是一個心靈的認同者。林徽因認為,徐志摩作為詩人的一生,處處充滿著詩意,他詩意的活在這個世界上,愛、自由和美是他全部的靈魂,對詩歌的真誠和對世界的真誠,是徐志摩作為詩人的基本品格,而這種品格,正是需要弘揚光大的。

    對於林徽因和徐志摩之間的感情,梁從誡談了自己的看法:

    「母親寫作新詩,開始時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過徐志摩的影響和啟蒙。她同徐志摩的交往,是過去文壇上許多人都知道、卻又訛傳很多的一段舊事。在我和姐姐長大後,母親曾經斷斷續續地同我們講過他們的往事。母親同徐是1920年在倫敦結識的。當時徐是外祖父的年輕朋友,一位24歲的已婚者,在美國學過兩年經濟之後,轉到劍橋學文學;而母親則是一個還未脫離舊式大家庭的16歲的女中學生。

    據當年曾同徐志摩一道去過林寓的張奚若伯伯多年以後對我們的說法:「你們媽媽當時梳著兩條小辮子,差一點把我和志摩叫做叔叔。」因此,當徐志摩以西方式詩人的熱情突然對母親表示傾心的時候,母親無論在精神上、思想上、還是生活體驗上都處在與他完全不對等的地位上。因此,也就不可能產生相應的感情。母親後來說過,那時,像她這麼一個在舊倫理教育熏陶下長大的姑娘,竟會像有人傳說地那樣去同一個比自己大八、九歲的已婚男子談戀愛,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母親當然知道徐在追求自己,而且也很喜歡和敬佩這位詩人,尊重他所表露的愛情。不久,母親回國。他們便分手了。

    等到1922年徐回到國內時,母親同父親的關係已經十分親密,後來又雙雙出國留學,和徐志摩更沒有了直接聯繫。父母留學期間,徐志摩的離婚和再娶,成了當時國內文化圈子裡幾乎眾人皆知的事。可惜他的再婚生活帶給他的痛苦竟多於歡樂。

    1929年母親在北平與他重新相聚時,他正處在那樣的心情中,而母親卻滿懷美好的憧憬,正邁向新的生活。這時的母親當然早已不是倫敦時代那個梳小辮子的女孩,她在各方面都已成熟。徐志摩此時對母親的感情顯然也越過了浪漫的幻想,變得沉重而深化了。徐志摩是個真摯奔放的人,他所有的老朋友都愛他,母親當然更珍重他的感情,儘管母親後來也說過,徐志摩的情趣中有時也露出某種俗氣,她並不欣賞,但是這沒有妨礙他們彼此成為知音,而且徐志摩也一直是我父親的摯友。母親告訴過我們,徐志摩那首著名的小詩《偶然》是寫給她的,而另一首《你去》,徐志摩也在信中說明是為她而寫的,那是他遇難前不久的事。從這前後兩首有代表性的詩中,可以體會出他們感情的脈絡,比之一般外面的傳說,確要崇高許多。」

    應該說,梁從誡的看法是比較客觀的。可是「仍要保存那真,」這是林徽因和徐志摩性格特點中主要的共同點。真誠面對自己,真誠對待他人,不矯情,不虛偽,真情流露,真愛也會永存。

    「你問黑夜要回哪一句話——

    你仍得在庸山谷中留著

    有那回音!」

    這裡寫的,是對徐志摩去年寫給林徽因的《你去》中的詩句的回應。《你去》中,徐志摩在詩中表達自己心中對林徽因永存的愛,這種愛至死不悔。而林徽因在《別丟掉》中的意思是,你說的話至今仍在山谷裡迴盪,你的愛至今仍銘記在我的心頭,但這終究是不可能的,你還是收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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