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畫傳 第10章 命中注定的交錯 (1)
    林徽因寫有的《別丟掉》一詩是紀念她和徐志摩的戀情的: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歎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一樣是月明,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只使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向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著

    有那回音!

    就像詩中所說,山谷中永有回音,但回音永是虛無,只有說話的人才自己知道。「有緣千里來相逢,無緣對面不相識!」這句老話歷經千百年不變,似可更加證明它的正確。即使是苦苦地跟隨其後,還是做其他的努力,天空中的兩片無緣的白雲終會擦身而過,然後走上各自的旅途。

    臨死前的幾年,徐志摩生活得非常狼狽。交際花出身的陸小曼揮霍無度,徐志摩只得應老友胡適之邀兼教於北大,掙些外快以貼補夫人的花銷。為了省錢,他托朋友搞到了一張郵政飛機的免票,常在上海、南京、北京飛來飛去。

    1931年7月7日,大概是林徽因從香山回到北平城裡的家中,這一天又回到香山。徐志摩在送別林徽因之後,詩興大作,寫了一首題為《你去》的詩,連同一封信,寄給林徽因,「請教女詩人」,全詩如下:

    你去,我也走,我們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條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燈一直亮到天邊,

    你只消跟從這光明的直線!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著你:

    放輕些腳步,別教灰土揚起,

    我要認清你遠去的身影,

    直到距離使我認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響你的名字,

    不斷地提醒你,有我在這裡,

    為消解荒街與深晚的荒涼,

    目送你歸去……

    不,我自有主張,

    你不必為我憂慮;你走大路,

    我進這條小巷。你看那株樹,

    高抵著天,我走到那邊轉彎,

    再過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亂;

    有深潭,有淺窪,半亮著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紛披的眼淚;

    有亂石,有鉤刺脛踝的蔓草,

    在守候過路人疏神時絆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膽,

    凶險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遠,我就大步地向前,

    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鮮;

    也不愁愁雲深裹,但求風動,

    雲海裡便波湧星斗的流汞;

    更何況永遠照徹我的心底,

    有那顆不夜的明珠,我愛——你!

    這首詩還是讓人想到作者的那首《偶然》,但區別還是很明顯的:《偶然》重點是「在這交會時」這種「偶然」,而這首詩的重點是分別之後的你我;《偶然》中「你有你,我有我的,方向」,是一種遺憾與無奈,但這首詩中則坦然地認定你我「分手」,並正視此後自己的「凶險的途程」,因此,這首詩中的「我愛你」這種情感,已不完全是初戀時的那種愛情了。梁從誡說得很對,「徐志摩此時對母親的感情顯然也越過了浪漫的幻想,變得沉著而深化了」,不然的話,雙方都有各自的家庭,外間又有關於他們的「浮言」,徐志摩怎麼會送給林徽因詩;即使徐志摩做得出來,當年沒能接受他的愛情的林徽因更不會接受他的愛情,詩人林徽因當然會看得出來,詩中所表達的是一種「超越的愛」,而非一般的愛情。

    同樣耐人尋味的是,「凶險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云云,顯然隱喻徐志摩當時和陸小曼的那種百孔千瘡的婚姻,「我」執著地沿著屬於「我」的「凶險的途程」走下去,表明徐志摩雖然對自己的婚姻已經徹底幻滅,對陸小曼已徹底地寒心了,但他只能認命地維持下去。而不會回頭,說到底,「我」對「你」的愛,是一種藏在心底的愛,溫暖著「我」這顆寒冷的心。

    徐志摩以詩表明心意,同樣一聲「愛你」,卻早已經超越了浪漫的幻想,在隨詩附上的信中,徐志摩還特意問候「思成恐怕也有些著家矮牆上的艷陽,此去歸來時難說完」,生命中的第三次聚首,祝福的心情卻多過了其他。至此,徐志摩對林徽因的一片真情,宛如玉壺冰心,它使得1931年的時光變得分外令人留戀。然而,時光的腳步畢竟不會為此而多作一步的停留。香山半載,一晃而過。林徽因與徐志摩的塵世之緣,也終究到了要結束的時候。

    1931年11月19日,對林徽因來說,這是個黑色的日子!徐志摩肯定沒有想到,他不能如預想的那樣,當天晚上見到林徽因!

    其實,1931年11月19日這天,徐志摩在北京本來是沒有課的,但,此晚林徽因要在北京協和小禮堂為外國使節演講中國的建築藝術,徐志摩非要去捧場不可,這才登上了南京飛往北京的濟南號郵政飛機。結果飛機遇霧,失事身亡。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徐志摩當天從南京坐飛機趕往北平。動身以前,他早晨在機場給林徽因家打了電報,說下午3時準時抵達北平南苑機場,讓梁思成開車去接他。梁思成去接了,等到4時半鐘,航空公司說飛機沒有到,可能是因為濟南上空有霧。回到家時,接到胡適的詢問電話。胡適當天在報紙上看到一條新聞,說濟南附近有一架飛機失事,他有種不祥的感覺。他馬上托濟南的朋友瞭解情況,回音說徐志摩正是在那架失事的飛機上,已經遇難。《晨報》上的消息:

    京平北上機肇禍。昨在濟南墜落!

    機身全毀,乘客司機均燒死,天雨霧大誤觸開山。

    (濟南十九日專電)19日午後2時,中國航空公司飛機由京飛平,飛行至濟南城南卅里黨家莊,因天雨霧大,誤觸開山山頂,當即墜落山下。本報記者前往調查,見機身全焚燬,僅餘空架,乘客一人,司機二人,全被燒死,血肉黑焦,莫可辨認,郵件被焚後,郵票彷彿可見,慘狀不忍睹。

    胡適看了這報道後,斷定徐志摩出事了,他馬上打電話告知林徽因。接著,他又親自到中國航空公司詢問。當日12時,胡適的判斷果然被證實。下午,林徽因、梁思成、張奚若、陳雪屏、孫大雨、錢端升、張慰慈、陶孟和等,都來到胡適家裡。林徽因神色淒婉,泣不成聲,張奚若則失聲痛哭。經過商議後,他們立即電告青島大學的楊振生,通報徐志摩遇難的消息,並委派梁思成、金岳霖、張奚若趕赴現場。林徽因、梁思成回到家後,立即趕製了一個用碧綠鐵樹葉和白花編成的徑尺大小的花圈,並由梁思成帶往濟南。

    梁思成從北平趕去處理喪事,他和從青島大學趕來的沈從文在濟南相會。他們一同到中國銀行找到了冒雨到現場將徐志摩遺體裝殮的陳先生,打聽有關情況。然後,他們又來到停放靈柩的福源庵的小廟裡。開棺看了徐志摩的遺容:「棺木裡靜靜地躺著的志摩,戴了一頂紅頂絨球青緞子瓜皮帽,帽前還嵌了一小方絲料燒成『帽正』,露出一個掩蓋不盡的額角,右額角上一個李子大的斜洞,這顯然是他的致命傷。眼睛是微張的,他不願意死!鼻子略略發腫,想來是火炙的,門牙脫盡,額角上那個小洞,皆可說明是向前猛撞的結果。」

    隨後,梁思成將他們夫婦特製的那個花圈,安置在棺蓋上。他還撿了「濟南」號飛機殘骸一塊小木板,以作紀念,這是林徽因和他商量過的。那個時候的飛機不像現在的,有些部分是木頭的。他撿了一塊飛機殘骸拿回去給了林徽因。林徽因非常悲痛,就把這塊木頭掛在臥室的床頭。直到她1955年去世,一直就這麼掛著。她覺著,她是愛徐志摩的,徐志摩又是為了趕回來聽她的演講而死的,她就要用這種方式紀念他。

    下午5時,徐志摩的兒子年僅13歲的徐積錯和張幼儀的哥哥張嘉鑄從上海趕到濟南。晚上8時半,靈柩裝上了一輛敞篷車,運回上海,停放在萬國殯儀館。12月6日,上海文藝界人士在靜安寺設靈堂,追悼徐志摩。之後,徐志摩靈柩被運回峽石,葬於東山萬石窩。

    徐志摩死後,由林徽因主持了追悼會,並給《北平晨報》寫了《悼志摩》一文,12月7日,正式在《晨報》上發表《悼志摩》一文,這是沉痛悼念作為父親和自己、也是梁啟超和梁思成兩代人的好友徐志摩。這篇感人至深的悼念文字,寫出了徐志摩的某些個性特點,也表達了林徽因的深沉悲痛。

    悼志摩

    十一月十九日,我們的好朋友,許多人都愛戴的新詩人,徐志摩突兀的,不可信的,慘酷的,在飛機上遇險而死去。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像一根針刺猛觸到許多朋友的心上,頓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地昏黑,哀慟的咽哽鎖住每一個人的嗓子。

    志摩……死……誰曾將這兩個句子聯在一處想過!他是那樣活潑的一個人,那樣剛剛站在壯年的頂峰上的一個人。朋友們常常驚訝他的活動,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認真,誰又會想到他死?

    突然的,他闖出我們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遠的靜寂,不給我們一點預告,一點準備,或是一個最後希望的餘地。這種幾乎近於忍心的決絕,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現在那不能否認的事實,仍然無情地擋住我們面前。任憑我們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慘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夠仍然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為體貼我們這悲念而有些須更改;而他也再不會為不忍我們這傷悼而有些須活動的可能!這難堪的永遠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

    我們不迷信的,沒有宗教地望著這死的帷幕,更是絲毫沒有把握。張開口我們不會呼籲,閉上眼不會入夢,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邊沿,我們不能預期後會,對這死,我們只是永遠發怔,吞嚥枯澀的淚,待時間來剝削這哀慟的尖銳,痂結我們每次悲悼的創傷。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許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適先生家裡麼?但是除卻拭淚相對,默然圍坐外,誰也沒有主意。誰也不知有什麼話說,對這死!

    誰也沒有主意,誰也沒有話說!事實不容我們安插任何的希望,情感不容我們不傷悼這突兀的不幸,理智又不容我們有超自然的幻想!默然相對,默然圍坐……而志摩則仍是死去沒有回頭,沒有音訊,永遠地不會回頭,永遠地不會再有音訊。

    我們中間沒有絕對信命運之說的,但是對著這不測的人生,誰不感到驚異,對著那許多事實的痕跡又如何不感到人力的脆弱,智慧的有限。世事盡有定數?世事儘是偶然?對這永遠的疑問我們什麼時候能有完全的把握?

    在我們前邊展開的只是一堆堅質的事實:

    「是的。他十九日早晨有電報來給我……」

    「十九日早晨,是的!說下午三點准到南苑,派車接……」

    「電報是九時從南京機場發出的……」

    「剛是他開始飛行以後所發……」

    「派車接去了,等到四點半……說飛機沒有到……」

    「沒有到……航空公司說濟南有霧……很大……」只是一個鐘頭的差別;下午3時到南苑,濟南有霧!誰相信就是這一個鐘頭中便可以有這麼不同事實的發生,志摩,我的朋友!

    他離平的前一晚我仍見到,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次晨南旅的,飛機改期過三次,他曾說如果再改下去,他便不走了的。我和他同由一個茶會出來,在總布胡同口分手。在這茶會裡,我們請的是為太平洋會議而來的一個柏雷博士,因為他是志摩生平最愛慕的女作家曼殊斐兒的姊丈,志摩十分的慇勤;希望可以再從柏雷口中得些關於曼殊斐兒早年的影子。只因限於時間,我們茶後匆匆地便散了。晚上我有約會出去了,回來時很晚,聽差說他又來過,適遇我們夫婦剛走,他自己坐了一會兒,喝了一壺茶,在桌上寫了些字便走了。我到桌上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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