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畫傳 第9章 齊德拉公主
    「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惟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這就好像是信條貫穿著徐志摩一生的奔波和愛恨之中。對於林徽因,在這句話中一字未提,但他卻在行動上自始自終地表現出了一個探尋者應有的努力和堅持。

    辦完離婚手續匆忙回國的徐志摩不得不發呆。「但是,徐志摩並沒有從此失去林徽因,在此後的歲月裡,他們共同創辦新月社,編輯出版新派詩集。這時是林徽因寫作生涯的開始,她寫出了最早的一批詩歌、短篇小說和散文。據梁思成說,她第一次發表的作品是奧斯卡·王爾德的浪漫派散文詩的譯文:《夜鶯和玫瑰》。

    20世紀20年代初北京的文化活動是非常活躍的,尤其對於來訪的西方文化使者表現得特別友好。徐志摩和林徽因負責組織了提琴家弗裡茨·克萊斯勒一次非常成功的音樂會,那是一位西方藝術家首次把西方著名的古典音樂節目帶到中國古都來上演。1924年4月,北京迎來了印度詩人泰戈爾。泰戈爾是梁啟超、蔡元培以北京講學社的名義邀請來華訪問的。講學社委託徐志摩負責泰戈爾訪華期間的接待和陪同,並擔任翻譯;王統照負責泰戈爾在各地演講的記錄和編輯。新月社成員用英語趕排了泰戈爾的詩劇《齊德拉》。

    4月23日,泰戈爾乘坐的火車在震耳欲聾的爆竹聲中抵達北京前門車站。梁啟超、蔡元培、胡適、梁漱溟、辜鴻銘、熊希齡、蔣夢麟等前往車站迎接。泰戈爾在北京的時間裡,日程安排得很滿。他出席了社會各界的歡迎會和座談會,到北大、清華、燕京等幾所大學作了演講,拜會了末代皇帝溥儀。林徽因始終伴隨在泰戈爾身邊,參加了所有這些活動。當時媒體報道說:「林小姐人艷如花,和老人攜臂而行,加上長袍白面、郊荒島瘦的徐志摩,猶如蒼松竹梅的一幅三友圖。」

    當年5月8日,新月社為了慶賀泰戈爾64歲生日,在北京協和大禮堂舉行晚會,祝壽會的壓軸戲,是觀看新月社用英語演出泰戈爾的《摩訶德婆羅多》改編的抒情詩劇《齊德拉》。劇中,林徽因飾公主齊德拉,張歆海飾王子阿順那,徐志摩飾愛神瑪達那,林長民飾春神伐森塔,梁思成擔任舞台布景設計。這讓林徽因與徐志摩成為了公眾的焦點。

    演出開始前,林徽因在幕布前扮一古裝少女戀望新月的造型,雕塑般地呈現出演出團體———新月社。舞台上兩情依依的感覺鼓勵著徐志摩,兩人是那樣默契、和諧,彷彿又找回了在康橋時候的那種融會貫通、相親相愛的感覺,以至於連不懂英文的梁啟超都看出了端倪,有點惱火,更不用說梁思成了。

    演出結束後,泰戈爾走上舞台。他身穿樸素的灰色印度布袍,雪白的頭髮,雪白的鬍鬚,深深的眼睛一掃連日的倦意。他慈愛地擁著林徽因的肩膀讚美道:「馬尼浦王的女兒,你的美麗和智慧不是借來的。是愛神早已給你的饋贈,不只是讓你擁有一天、一年,而是伴隨你終生,你因此而放射出光輝。」

    這樣的經歷,使得浪漫氣質的徐志摩將原先在英倫時就保有的對林徽因的美好印象,發酵成了一種欲罷不能的戀情。林徽因選擇哪一個,在當時大概是一些人茶餘飯後的絕佳談資,也是小報花邊所熱衷偵探的結果。

    5月17日,林徽因與徐志摩見面,這次的相見,林徽因明確了自己的心意,說好從此「分定了方向」,「各認取個自生活的模樣」。5月20日夜,泰戈爾離開北京前往太原,然後赴香港經日本回國,徐志摩一路隨行陪同。林徽因、梁思成和許多人一起到車站送行。送別當天,站台上熙熙攘攘全是送別的人群,林徽因也在其中,訪問期間,林徽因一直不離泰戈爾左右,使他在中國的逗留大為增色。泰戈爾為林徽因作了一首詩以為留念:

    天空的蔚藍

    愛上了大地的碧綠

    他們之間的微風歎了聲「哎!」

    徐志摩在車廂裡看著前來送行的林徽因,心裡痛苦至極,想到此去各分東西,相見無期,他急忙掏出紙筆,想在火車開動前寫一封信交給林徽因:

    「我真不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話,我已經好幾次提起筆來想寫,但是每次總是不成篇。這兩日我的頭腦總是昏沉沉的,開著眼閉著眼只見大前晚模糊的月色,照著我們不願意的車輛,遲遲的向荒野裡退縮。離別!怎麼能叫人相信?我想著了就要發瘋:這麼多的絲,誰能割得斷?我的眼前又黑了……」

    但書未竟而車已行,徐志摩失去機會,更增傷感,眼淚頓時湧了上來。坐在一旁的恩厚之看在眼裡,拿過這封沒寫完的信,放在自己的文件包裡,車廂外有人大聲喊道:「徐志摩哭了!」

    事實是,徐志摩在北京目睹了林徽因和梁思成的愛情之後,而林徽因和梁思成赴美留學的一切手續都已辦好,不日即將起程,希望日趨破滅,有詩為證:

    請聽我悲哽的聲音,祈求於我愛的神:

    人間哪一個的身上,不帶些兒創與傷!

    哪有高潔的靈魂,不經地獄,便登天堂:

    我是肉搏過刀山炮烙,闖度了奈何橋,

    方有今日這顆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這顆赤裸裸的心,請收了吧,我的愛神!

    因為除了你更無人,給他溫慰與生命,

    否則,你就將他磨成齏粉,散入西天雲,

    但他精誠的顏色,卻永遠點染你春朝的

    新思,秋夜的夢境,憐憫吧,我的愛神!

    這首詩題為「APray」,意為「一個祈禱」,發表於1923年7月。在這首詩裡,詩中的「愛神」就是林徽因,他彷彿是在告訴林徽因:為了你我才離婚的,請你接受我經過努力才有的對你的自由的戀愛吧!將戀愛對像稱為「愛神」,而祈求對方給予愛,是浪漫主義詩人的慣技。

    祈禱沒有結果,隨後托泰戈爾替他求情也沒有成功,陰差陽錯,命運終是沒有笑對徐志摩。1924年6月,林徽因和梁思成雙飛美國,出國留學去了,徐志摩徹底幻滅了。同樣有詩為證:

    我夢見你——呵,你那憔悴的神情!

    ——手捧著鮮花靦腆的做新人;

    我惱恨——我恨你的負心,

    我又不忍,不忍你的疲損。

    你為什麼負心?我大聲的呵問,——

    但那喜慶的鬧樂侵蝕了我的恚憤

    你為什麼背盟?我又大聲的訶問——

    那碧綠的燈光照出你兩腮的淚痕!

    倉皇的,倉皇的,我四顧觀禮的來賓——

    為什麼這滿堂的鬼影與遣骨的陰森?

    我又轉眼看那新郎——啊,上帝有靈光!——

    卻原來,偎傍著我愛,是一架骷髏猙獰!

    ——徐志摩《一個噩夢》

    其後徐志摩在文學中傾向於「分行的抒寫」,也是由林徽因的戀情引發而起的。他在《猛虎集·序》中談到自己的寫詩經歷時說:

    「整10年前我吹著了一陣奇異的風,也許照著了什麼奇異的月色,從此起我的思想就傾向於分行的抒寫。」又說,這個時期「我的詩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發,不分方向的亂衝。那就是我最早寫詩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種偉大力量的感撼,什麼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縫間散作繽紛的花雨」。這篇序文是1931年寫的,整10年前正是徐和林在倫敦熱戀的時節。

    此時,林徽因亦通過小說,對徐志摩與她的感情,作了解說。這是林徽因的第一篇小說,題為《窘》,寫於1931年6月。

    小說寫一個中年知識分子愛上了朋友的一個女兒。天真、活潑的女孩子沒有理解「叔叔」對她的特殊感情,只是把對方當做一個可愛的「叔叔」而已;中年知識分子感到這種難以啟齒的特殊情感,使他「窘極了」,既不能對女孩子表達,也不能讓朋友知道。小說最後以這個中年知識分子匆匆離開朋友家、離開北平南下結束。小說主要是以男主人公為敘事視角,對他複雜的心理描寫,較為生動,但藝術上不很成功,算不上是一篇優秀小說。可以推測,這顯然是寫作者與徐志摩當年在英國倫敦交往的一段往事,只不過將故事發生的地點移到了北平,男主人公的年齡略大了些,而那個女孩子的年齡似乎也小了些。

    林徽因為什麼要寫這篇小說,並且經徐志摩的手發表在當年9月的《新月》雜誌上?況且又是以真名發表的?她當然知道:對她和徐志摩當年感情交往略知一二的圈子中的朋友們,一眼就能看出這篇小說的真實的影子,她同樣不知道:此時外面又有了關於她和徐志摩的「謠言」,那麼她為什麼這個時候以真名發表這樣的小說?

    也許,林徽因的目的正是為了告訴人們她和徐志摩當年交往的「真相」,意在糾正關於此事的種種傳說,這個推測,也能說明這篇小說對事實進行的很有分寸的藝術加工。一方面肯定了徐志摩對自己的特殊感情,並在小說中把這種感情表現得「發乎情,止乎禮」,不致於使徐志摩感到難堪。另一方面,通過對女孩子天真、純潔的描寫,說明自己當年並沒有把徐志摩的感情當做愛情,根本沒有理解這種感情的能力與年齡。如果不是出於「澄清事實」的這種闢謠的目的,林徽因不會這樣有意識地對事實真相進行藝術加工。

    因為我們知道,這篇小說和我們上面分析的《那一晚》、《仍然》,差異很大。同時創作的作品,為什麼在詩中和在小說中會有這樣的差異?答案只能是「詩言志」,而小說則是為了闢謠;以筆名發表的詩,真正的讀者是徐志摩,而以真名發表的小說,讀者則是他們兩人之外的那些關心此事而又對此事略有所知的人們。聰明的徐志摩不會看不出這種區別,也不會不能理解林徽因寫作《窘》的良苦用心。

    對徐志摩來說,沒能和林徽因成為「神仙伴侶」,是他終生的遺憾,並且是帶著這種遺憾離開人世的,真可謂「此恨綿綿無盡期」。時間不會因遺憾而停止,每個人都還有自己的一段人生要去過,只有記憶在時間和人生中越發顯得沉重,就像黑白的老照片一樣深深地、深深地印在心底。

    1924年秋,在新月社的活動中,徐志摩結識京師名媛陸小曼,兩人很快墜入愛河。陸小曼是北京大學教授王庚的妻子,容貌美麗,喜歡交際,對徐志摩的才情很是傾慕,而徐志摩也為她的風情所迷倒。兩人經歷一番曲折後,於1926年10月在北京結婚。他們請梁啟超做證婚人,本來梁啟超不願意做,無奈胡適再三勸說,最後只好答應。然而,令徐志摩大吃一驚的是,在婚禮上,梁啟超對他和陸小曼二人大加訓斥。

    他說:「徐志摩,你這個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學問方面沒有成就。你這個人用情不專,以致離婚再娶。以後務要痛改前非,從新做人!」

    「徐志摩、陸小曼,你們聽著!你們都是離過婚,又重新結婚的,都是過來人!這全是由於用情不專。以後要痛自悔悟,希望你們不要再一次成為過來人。我作為你徐志摩的先生——假如你還認我為先生的話——又作為今天這場婚禮的證婚人。我送你們一句話,祝你們這是最後一次結婚!」

    徐志摩還沒聽完就面紅耳赤,十分難堪,而陸小曼則因突如其來的訓斥快要暈倒。後來多人勸說,梁啟超才作罷。

    1927年1月,胡適為完成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學位的最後手續再次赴美。到達美國不久,他便收到林徽因寄來的信,邀請他去費城教育會演講。林徽因的主要目的是想與胡適談談,以瞭解國內的一些情況。她寫道:「我這3年殘酷的遭遇給我許多煩惱和苦痛。我想你一定能夠原諒我對於你到美的踴躍。我願意見著你,我願聽到我所狂念的北京的聲音和消息,你不以為太過吧?」胡適應約前來會見林徽因,談話中必然談及徐志摩和陸小曼。對於他們的婚事,胡適一開始也不很同意,可是後看到他們倆愛得你死我活,歷盡艱難,因而十分同情和理解。

    對於徐志摩結婚,林徽因的心情還是很複雜,很微妙。在3月份給胡適的信中說:「那天所談的一切——宗教、人事、教育到政治——我全都忘不了的,尤其是『人事』。一切的事情我從前不明白現在已清楚了許多,就還有要說要問,也就讓他們去,不說不問了。『讓過去的算過去的』這是志摩的一句現成話。」

    她還說:「回去時看見朋友們替我問候,請你回國後告訴志摩我這3年來寂寞受夠了,失望也遇多了,現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著自慰和滿足。告訴他我絕對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諒我從前的種種的不瞭解。但是路遠隔膜,誤會再所難免的,他也該原諒我。我昨天把他的舊信一一翻閱了,舊的志摩我現在真真透徹地明白了,但是過去,現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求永遠紀念著。」

    林徽因對徐志摩的感情只是存在於一定的限度之內。這裡有理性的約束,也因為感情本身並沒有達到沖決一切的程度,對於自己的現在和未來,林徽因還跟胡適做了詳細的述說。她在信中說:「如你所說的,經驗是可寶貴的,但是價值的經驗全是痛苦換來的,我在這3年中真是得了不少經歷,但也夠苦了。經過了好些的不同的環境和心理,我是如你說的老成了好些,換句話說便是會悟了從青年的Ideallstickase(理想主義階段)走到了成年的realistic(現實主義階段),做人便這樣做罷。Idealistic的夢停止了也就可以醫下了許多vanity(虛榮)這未始不是個好處」,「照事實上看來我沒有什麼不滿足的」。

    這是對自己心境的準確描繪。由這段話可以看出,經歷了這麼多的變故,少女時代的林徽因已經逐漸遠去,迎面走來的,是一位成熟、直面現實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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