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畫傳 第5章 一生詩意千尋瀑 (2)
    1934年初,葉公超創始主編了這個月刊,只出了三期,林徽因在這個刊物第一期上發表了她最放異彩的短篇小說《九十九度中》。對於這篇小說,李健吾先生作出過極高的評價,他說:「在我們過去短篇小說的創作中,盡有氣質更偉大的,樸實更事實的,然而卻只有這樣一篇(指《九十九度中》),最富有現代性;惟其這裡包含著一個個別的特殊的看法,把人生看做一根合抱不來的木料,《九十九度中》正是一個人生的橫切面。

    在這樣的一個北平,作者把一天的形形色色披露在我們的眼前,沒有組織,卻有組織;沒有條理,卻有條理;沒有故事,卻有故事,而且那樣多的故事;沒有技巧,卻處處透露匠心。這是個人云亦云的通常的人生,一本原來的面目,在它全幅的活動之中,呈出一個複雜的機體。用她狡猾而犀利的筆鋒,作者引著我們,跟隨飯莊的挑擔,走進一個平凡然而熙熙攘攘的世界:有失戀的,有做愛的,有慶壽的,有成親的,有享福的,有熱死的,有索債的,有無聊的……全那樣親切,卻又那樣平靜,我簡直要說透明。在這紛繁的頭緒裡,作者隱隱埋伏下一個比照,而這比照,不替作者宣傳,卻表示出她對人類的同情。一個女性的細密而蘊藉的情感,一切在這裡輕輕地彈起共鳴,卻又和水紋一樣輕輕地滑開。」

    林徽因寫過意識流小說,這就是《九十九度中》。它寫一天之內的處於「九十九度中」高溫天氣的北平各階層人物,通過人物的內心世界來表現他們的思想意識,使各階層人物構成鮮明的對照,這是典型的意識流小說。在卞之琳看來,比起徐志摩的小說,「更顯得有意學維吉妮亞·伍爾罕(按:即費吉尼亞·吳爾芙)而更為成功」。確實,我們不難發現,這篇小說除了意識流的藝術特徵之外,敘述結構也類似費吉尼亞·吳爾芙的長篇名作《達羅衛夫人》,只不過《達羅衛夫人》把敘述視角分別限制在以並不相關的兩個主人公為焦點,交替進行,平行發展,而《九十九度中》則是分別以一系列的人物為中心,類似於「散點透視」,當然,還有一點更為明顯的相似之處:《達羅衛夫人》的故事發生在英國的倫敦,時間長度是一天,而《九十九度中》則是在中國的故都北平,時間長度也是一天。

    林徽因雖然只寫過6篇小說,但說來也許讓人奇怪,她所受到的藝術影響,歷歷分明,反倒比徐志摩更容易看得清楚。其實,道理很簡單,林徽因畢竟不是專門的小說家。以《模影零篇》為總題的那一組小說中,《文珍》和《繡繡》兩篇,明顯有英國女作家曼殊斐兒的那種藝術風格。沒有情節,片斷化;人物的言行、瞬息即逝的情緒和普通的生活場景,都有潛在的意味。還有敘述,都是通過成人來回憶童年時代的關於別人的故事,敘述者顯然有能力透視童年時發生的事情的意義。但敘述者在敘述到當年的故事時,完全又是讓自己回到童年,敘述視角由成人轉換到不明世事的兒童,這是典型的「含蓄敘述」一種類型,這些都是曼殊斐兒小說的明顯藝術特徵。

    曼殊斐兒的名作《幸福》,敘述視角限制在以女主人公為視角焦點,但敘述者的透視限度控制得很節制,只限於表現女主人公的感受及微妙的心理變化。最後,當女主人公發現丈夫與別的女人交換的一個眼色,馬上意識到自己原來一直是被欺騙的。很顯然,小說一開始所表現的女主人公對家庭、對生活的那種幸福感,從此將不復存在了,但小說也就到此結束了,點到為止,給讀者回味,有一種和女主人公一樣的恍然大悟式的「頓悟」。

    那麼《文珍》本該仍是灰暗的色彩,卻代之以明亮。大戶人家的吉公最終未能掙脫時代於他命運的左右,而出身卑賤的女傭文珍是把命運堅決攥在自己手中。作者不再滿足表示同情於窮困者,進而挖掘他們身上至美的精神品格。作品沒有點明文珍出走之後的結局,不排斥或將更慘,可是單這燦爛的人生一搏,足夠振奮人心,有文珍們在,社會才有望。

    另一篇名作《園會》,寫一個富裕家庭的幾個孩子興高采烈地籌辦在花園中舉行的聚會。恰恰此時他們家不遠處的貧民區裡,一個家庭的男人死了,留下妻子和幾個幼小的孩子。此事給籌辦聚會的孩子以很大的精神刺激,惶惑「人生是不是——」這樣一個對他們來說不可能理解的問題,感到莫名的恐懼與不安。小說沒有什麼情節,彷彿是幾件並不相干的普通小事串連在一起,卻寫得意味深長,令人回味。《吉公》的篇幅僅是《九十九度中》的一半,而其內容之豐富並不亞於後者,滲透著深沉的歷史感。小說借一個小人物的命運反射出時代畫影,給讀者諸多方面的啟悟、思考,某些方面至今未必失去其現實意義。

    若說《吉公》的色彩略顯灰暗的話,至於《鍾綠》中的鍾綠,《繡繡》中的繡繡,皆是令人難忘的藝術形象。它寫美的幻滅,淒艷動人,詩意濃郁,不妨謂之小說詩,堪稱中國現代小說中不可多得的精品。這後四篇以主人公名字命題的小說,冠以「模影零篇」的總題,是都有其生活中的原型。

    林徽因小說雖僅有六篇,但已具有鮮明的藝術特色,審視題材的深刻,結構內容的周密,表現手法理智而雋永,文體上的純正、雅致,乃至語言簡潔,描寫精細,均見出作者所受中國古典小說和西方現代小說的內在影響,形成一種兼有古典意味的現實主義風格,放置京派諸多名家之中,既反映京派的一般風貌,又卓然自成一家。那柔曼、溫婉自是男性作家如楊振聲、沈從文、蕭乾、師陀所不備,即使與京派中同為女性的凌淑華亦大異其趣。論其藝術的精湛當在不少頗負盛名的女作家之上。

    林徽因在《深笑》這首詩中,把笑喻為「細香無意」可真是傳神致極了啊!她探問高塔:

    「是誰笑成這百層塔高聳,

    讓不知名的鳥雀盤旋?是誰

    笑成這萬千風鈴的轉動,

    從每一層琉璃的簷邊

    搖上雲天?」

    梁從誡說:「從她早期作品的風格和文筆中,可以看到徐志摩的某種影響,直到晚年,這種影響也還依稀有著痕跡。」徐志摩對林徽因的詩歌創作的影響,表現得尤為明顯。至於小說,問題恐怕複雜一些,從上面的簡單分析,可以看出,林徽因的小說,與其說受到徐志摩的影響,不如說受到徐志摩推崇並介紹的曼殊斐兒的影響,還有吳爾芙夫人的影響;並且,無論是曼殊斐兒還是吳爾芙夫人的藝術風格,比徐志摩來得更為純正一些,也更有成就。

    詩心將她的勞累詩化了,所以,她不停地勞動。1945年在重慶,美國胸外科專家裡奧·埃婁塞爾博士發現她的雙肺和一側腎已被結核菌嚴重侵染,測其壽命不過5年。可她並不去探問這個檢查結果,似乎都明白了。便悄悄地、匆匆地彙集一批又一批建築資料,寫論文,寫詩,顯得分外忙碌。此時她寫了《人生》這首詩,詩中說:「人生,你是一支曲子,我是歌唱者。」

    凡林徽因的朋友,幾乎不約而同地提到過她對戲劇的狂熱。卞之琳說林徽因「酷愛戲劇」;費慰梅說「戲劇曾強烈地吸引過她」;梁從誡也說「母親始終是一個戲劇愛好者」。林徽因熱衷於戲劇,是包括傳統戲曲和新劇在內的兼容並蓄式的愛好,她「瘋狂地喜歡梅蘭芳」,「為能把傳統戲曲帶進20世紀節奏的前景而喜歡」(費慰梅:《梁思成與林徽因》),但這並不妨礙她對新劇的愛好,後者在當時尚屬新生,林徽因也算開風氣的實驗者。

    1925年,余上沉、聞一多、梁實秋等留美學生在美國組織「中華戲劇改進社」以倡導新劇,林徽因是主要成員。在留學的時候他們心比天高,滿腦子都是藝術理想,林徽因也是其中一分子。他們發函邀請國內新月社成員參加,建議在北京大學開設「戲劇傳習所」,並設想歸國後由聞一多辦一所大門戶之見的藝術大學,「有梁思成君建築校舍,有駱啟榮君擔任雕刻,有吾兄(按:指聞一多)儒寫壁畫,有餘上玩、趙太悻君開辦劇院,又有園亭池沼花卉草木以培郭沫若兄之詩思,以逗林徽因女士之清歌,而郁達夫兄年來之悲苦得借此消釋」。

    把為正統文化所排斥的戲劇視為藝術理想的一部分而心嚮往之,林徽因的這種心態,與家族的傳統有關。林家雖為書香門第,卻從不固守清高,拘於經史。從林徽因祖父林孝詢起,就有務「旁門左道」的歷史。林孝詢身為光緒朝翰林,不僅自己習武好藝,研習醫術,並讓子侄個個學習,這在當時已屬少見。到了父親林長民,留學既早,眼界又寬,再加上從小的開明教育,見解更是遠出同輩。他為林徽因的藝術天分而欣喜,平時對林徽因的藝術理想也多加鼓勵甚至指導。

    1924年泰戈爾訪華,林長民以半百年紀登台與女兒同演泰氏名劇《奇特拉》,當時《晨報》連篇累犢介紹演出狀況,稱讚「父女合演,空前美談」,縱是「美談」付諸實施也需要勇氣與眼界,以娛耳目是一回事,身體力行又是另一回事。在大庭廣眾下拋頭露面出演愛情戲,林徽因的作為,就得不到梁啟超夫人李莫仙的諒解。

    所以,應該說,是林家的氣氛、林家的空間鼓勵了林徽因對戲劇的興趣。1927年獲得賓夕法尼亞大學美術學士學位後,林徽因隨後就轉往耶魯大學戲劇學院學習舞台美術設計,足見心情之迫切、態度之嚴謹,她是認認真真把戲劇當做了藝術來對待。

    回國後林徽因在研究古建築之餘,一直念念不忘對戲劇的嘗試。她對戲劇的努力,主要體現在新劇的創作以及舞台美術設計兩個方面。

    1937年,林徽因創作的四幕劇《梅真同他們》發表於《文學雜誌》,劇本描寫一個大戶人家的丫頭梅真,在「五四」思想啟蒙運動作用下的環境裡,所經歷的獨特的人生際遇,以及由此帶來的愛情悲劇,人生悲劇。

    雖然是頭一部也是惟一一部劇本創作,林徽因在《梅真同他們》中表現出的技巧的純熟卻令人歎服,從情節對白,不難看出精彩一二;口語化的白話文運用收放自如,人物對白個性鮮明、動人逼真、劇情緊湊幹練、高潮迭起。林徽因自己在附致編者的信中說明了自己的創作宗旨與創作意圖:「我所見到的人生戲劇價值都是一些淡香清苦如茶的人生滋味,不過這些場合須有水一般的流動性……像梅真那樣一個聰明的女孩子在李家算是一個丫頭,她的環境極可憐難處。在兩點鐘的時間限制下,她的行動,對己對人的種種處置,便是我所要人注意的,這便是我的戲。」

    《梅真同他們》原計劃寫四幕,實際上只寫出三幕。抗戰的開始中斷了林徽因的寫作計劃,不少熱心的讀者也曾追問林徽因:梅真後來怎樣了?林徽因笑答:抗戰去了。

    作為在國外學習舞台美術設計的第一人,林徽因還曾經為天津南開新劇團公演的話劇《財狂》擔任舞美設計。《財狂》改編自17世紀法國劇作家莫裡哀的《吝嗇人》。故事敘述一個富裕的守財奴韓伯康,即使對自己的兒女也一樣吝嗇,他因為不肯出嫁妝,便將女兒韓崎麗許給一個年老的商人陳南生,韓崎麗的情人梵籟為求愛情的圓滿不得已去韓家做賬房先生。韓伯康一心要娶兒子韓可揚鍾愛的姑娘木蘭為繼室;兒女束手無策之際,他們的僕人費升將守財奴的大皮包——全部生命財產之所在——偷了去,結果是逼他答應不娶木蘭。有情人終成眷屬,卻發現木蘭與梵籟原來是陳南生的兒女。韓伯康得回股票,大喜過望,繼之股票跌價,伏地不起,全劇結束。

    應該說《財狂》的成功,是張彭春、曹禹、林徽因的成功。尤其是林徽因,她以舞台美術的專業素養,以不俗的眼界與功力,為舞台劇作美術設計,一生就只此一次,單只因這是惟一一次,就值得紀念,更毋寧說她的匠心獨具獲得了如潮的好評,《財狂》公演,林徽因成為報界關注的焦點。

    此劇一出,好評如潮連篇累讀,不惜筆墨讚歎,足見演出之盛況。林徽因出奇不意,一時在冷僻的學術圈外,獲得了明星般的轟動效應,這是戲劇界的華彩所在,也是林徽因內在才藝,多年修煉一朝示人後必然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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