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畫傳 第4章 一生詩意千尋瀑 (1)
    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輕彈著,

    在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頰邊泛上了紅,

    靜聽著,

    這深夜裡弦子的生動。

    一聲聽從我心底穿過,

    忒淒涼,

    我懂得,但我怎能應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樣,

    太薄弱

    是人們的美麗的想像。

    除非在夢裡有這麼一天,

    你和我

    同來攀動那根希望的弦。

    ——《深夜裡聽到樂聲》

    林徽因是一位世人所公認的才女,模糊卻又讓人充滿「美麗的想像」。但林徽因的一生,卻如耀眼的星星,在歷史上留下亮麗的光彩。

    林徽因除了長得漂亮之外,性格非常活潑,而且天資非凡。她會畫畫,也會作詩,還會演戲,她是一位興趣十分廣泛,能力超群的文化名人。現在的人只知道她和梁思成一樣在建築界是位專家,但很少有人知道並認真讀過她的詩,她的散文和小說、劇本。她在20世紀30年代初受「新月派」的影響開始寫詩,她善於用充滿意象的語言描繪自然景物,她的詩很美。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3位公認的傑出的福建籍女作家——冰心、廬隱和林徽因。

    在文學方面,她一生的著述主要有《你是人間四月天》、《誰愛這不息的變幻》、《笑》、《清原》、《一天》、《激昂》、《晝夢》、《冥想》等詩篇幾十首;話劇《梅真同他們》;短篇小說《窘》、《九十九度中》等;散文《窗子以外》、《一片陽光》等。其中代表作為《你是人間四月天》,小說《九十九度中》。

    汪曾祺就曾如是稱讚:「她是學建築的,但是對文學的趣味極高,精於鑒賞,所寫的詩和小說如《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風格清泠,一時無二。」她在1921年開始發表新詩,後來加入新月社,被胡適譽為「中國第一才女」。林徽因的文學作品加起來不過10來萬字,但這僅有的一點東西,按後人的評價,「幾乎是篇篇珠玉」。林徽因自己寫的不算多,但她的寫作必是由她心坎裡爆發出來的,不論是悲是喜,必是覺得迫切需要表現時才把它傳達出來。

    冰心和廬隱比林徽因略長幾歲,她們的作品出版過很多部,仍能為今天的人們所知。林徽因的詩早在1937年就準備出版,但由於抗日戰爭爆發而未實現,直到1985年才由陳鍾英、陳宇兩位編纂出版了《林徽因詩集》,共收集了55首1931年到1948年她所寫的新詩,這些詩絕大部分發表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報刊上。

    林徽因的詩,是並非形式上的詩、不外露的詩。從她的虛構與紀實的作品看,主要是戲劇、小說和狹義的散文裡寫到的人物(不是她自己),可以看出作者自己的出身和修養。這些人物中高門第、養尊處優的少爺、小姐等都有一點洋氣。掌握外國語文、出國留學、國際交往之類就像家常便飯。作為業餘作家,林徽因寫這些人物,遠不是都抱同情態度的,人如其文,也不由自己,顯出她自己儘管也有點洋氣,絕沒有這些人物的俗氣。

    林徽因由於從小得到優越教養,在中西地域之間、文化之間,都是去來自如,也大可以外邊出人頭地,但是不管條件如何,雲遊八方後還是一心回到祖國,根不離國土,枝葉也在國土上生發。她深通中外文化,卻從不崇洋,更不媚外。她早就在《窗子以外》裡說過一句「洋鬼子們的淺薄千萬學不得」。她身心縈繞著傳統悠久的樓宇台榭,也為之縈繞不絕,彷彿命定如此。

    《林徽因詩集》(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者陳鍾英、陳宇在「後記」中說:

    「早在1937年3月,馮至、卞之琳、梁宗岱等主編的《新詩》月刊第6期上已預告即將出版林徽因詩集的消息。隨著戰火的蔓延,詩集也就灰飛煙滅了。假如不是當時戰爭環境的緣故,或者再退一步說,即使林徽因本人來不及在1955年病逝以前編定自己的詩文,而在1966年開始的浩劫以前能有機會編輯出版她的詩作,那我想,絕不會只有現在收入詩集的55首詩。

    從林徽因之子梁從誡同志的『代序』和『題注』中,我們知道55首詩中有一些是未發表過的手稿,而還有些手稿如鞭笞惡劣的社會風氣對年輕知識分子心靈的侵蝕的長詩《刺耳的悲歌》等,卻已經遺失了,這是不可彌補的損失。我想,儘管是從來沒讀過林徽因詩的人,如果讀了這本薄薄的詩集,也會感到林徽因的一些詩稿不可多見乃是中國現代詩歌的遺憾。正因為『寫詩只是她的副業。靈感一至,妙手得之,然後便束之高閣。朋友們不向她索稿,她是輕易不發表的』,這就使她的許多手稿成了『孤本』,一經劫亂,便欲覓無從了。我知道,直到今天,我們也還有不少老年的以至中年的、青年的優秀詩人,他們的一些成熟的有特色的作品沒有出版的機會,有的甚至根本沒有發表的機會。我真為我們還有若干手稿會遭到林徽因一些遺詩的命運而捏一把汗!」

    林徽因去世得太早了,而她擱筆似乎更早。這似乎是一永恆的憾事了。《林徽因詩集》中最早的一首寫於1931年4月,最後的作品是1947年病中寫於北平的7首。

    《六點鐘在下午》是灑脫的、上下片對稱的兩段體格律詩,自然是作者自創的格律,在這個意義上就還是自由詩:

    用什麼來點綴

    六點鐘在下午?

    六點鐘在下午

    點綴在你生命中,

    僅有彷彿的燈光,

    褪敗的夕陽,窗外

    一張落葉在旋轉!

    用什麼來陪伴

    六點鐘在下午?

    六點鐘在下午

    陪伴著你在暮色裡閒坐,

    等光走了,影子變換,

    一枝煙,為小雨點

    繼續著,無所盼望!

    借用茅盾在《徐志摩論》中對志摩的分析:「圓熟的外形,配著淡到幾乎沒有的內容,而且這淡極了的內容也不外乎感傷的情緒——輕煙似的微哀,神秘的象徵的依戀感喟追求(或竟簡直沒有什麼追求)」;「然而這是一種『體』——或一『派』,是我們這錯綜動亂的社會內某一部分人的生活和意識在文藝上的反映。不是徐志摩,做不出這首詩!」

    我們也可以說,不是林徽因,做不出這首詩!林徽因在這裡以像唐人絕句或宋人小令那樣寥寥幾筆,捕捉並表現了詩人主體感受跟客體光影物象相交流、相契合的一瞬。我們既然可以稱賞「一片梧桐葉飄落到窗前的玻璃板上」的音韻鏗鏘,為什麼不能吟味一下「窗外一張落葉在旋轉」怎樣點綴了「空虛的薄暮」,探討一下這幾個平常的短句產生的藝術效果的秘密呢?

    1979年遇到清華大學建築系的呂俊華同志,談起作為詩人的林徽因教授,她還一下就背出:「六點鐘在下午……」時距這首短詩的發表,已經31年了,而我敢說,在這31年中,沒有一篇形諸文字的評論涉及過這首詩。

    《黃昏過楊柳》一首,詩集收入,題為《過楊柳》,系據1936年《大公報·文藝副刊》發表稿。估計題中「黃昏」二字是作者重新發表時所加。

    梁從誡「代序」中提到林徽因寫於抗日戰爭初期的《昆明即景》已逸。《經世日報》上卻保存了兩首,其一是《茶鋪》:

    這是立體的構畫,

    描在這裡許多樣臉

    在順城腳的茶鋪裡

    隱隱起喧騰聲一片。

    各種的姿勢,生活

    刻畫著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滿了,笑的,

    皺眉的,有的抽著旱煙。

    老的,慈祥的面紋,

    年輕的,靈活的眼睛,

    都暫要時間在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擾亂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賺回小把安靜,

    夜晚回家,還有遠路,

    白天,誰有工夫閒看雲影?

    不都為著真的口渴,

    四面窗開著,喝茶,

    蹺起膝蓋的是疲乏,

    赤著臂膀好同鄉鄰閒話。

    也為了放下扁擔同肩背

    向運命喘息,倚著牆,

    每晚靠這一碗茶的樂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長……

    這是立體的構畫,

    設色在小生活旁邊,

    蔭涼南瓜棚下茶鋪,

    熱鬧照樣的又過了一天!

    其二是《小樓》:

    張大爹臨街的矮樓,

    半藏著,半挺著,立在街頭,

    瓦覆著它,窗開一條縫,

    夕陽染紅它,如寫下古遠的夢。

    矮簷上長點草,也結過小瓜,

    破石子路在樓前,無人種花,

    是老罈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塵垢列出許多風趣的零亂。

    但張大爹走過,不吟詠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紀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著杖常到隔壁沽酒,

    寧願過橋,土堤去看新柳!

    梁從誡「代序」中說林徽因在《昆明即景》中,曾把當地居民底樓高八尺、二層高七尺的典型制式也納入了自己的詩句:

    那上七下八臨街的矮樓,

    半藏著,半挺著,立在街頭,

    瓦覆著它,窗開一條縫,

    夕陽染紅它,如寫下古遠的夢。

    看來林徽因40年代後期定稿時,把「上七下八」刪去,索性把矮樓的主人張大爹寫進詩中了。從這兩首詩可以看出一個消息,林徽因的詩筆正從內向轉趨外向,這跟她經歷了一段顛沛流離的生活有關。可惜她在整個抗戰期間沒有留下更多的詩篇。這樣,她的詩的代表作仍然是那些細膩地表現了真摯感情和精微感覺的玲瓏剔透的詩。這些詩沉寂這麼多年以後,今天重看,並不是苔跡斑剝的「出土文物」,而仍然保持著原有的明淨與新鮮。

    林徽因「通過自己的小說、劇本和散文,有意識地要對當時她所觀察到的社會現實有所反映」,而她的詩卻主要擔負了抒寫個人感情的任務;她的《哭三弟恆——三十年(1941)空戰陣亡》激情噴發,直至高呼「而萬千國人像已忘掉,你死是為了誰!」觸及社會題材,卻仍是從個人情感波瀾的角度出發的。一個作者從事不同體裁的創作,是允許有題材或角度的分工的。李清照詞中寫極離愁別恨,只是在詩裡才有「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的呼號。

    除了中國古代建築學的研究之外,她更多的興趣在於詩,而不是小說。1934年5月,她和朋友自費創辦了《學文》雜誌,是純文學性質的。刊名很有意味,如卞之琳所說,「這個刊名,我也瞭解,是當時北平一些大學教師的紳士派頭的自謙托詞,引用『行有餘力,則致以學文』的出典,表示業餘性質」。

    對林徽因來說,更是如此,因為該刊的另外幾位主要成員,如聞一多、葉公超,畢竟是文學專業的教授,也就是說,作為業餘性質的小說作家,林徽因偶爾興起,那麼她受喜愛的作家與作品的影響,並不刻意迴避,也不刻意模仿,這樣我們也就看得更清楚一些林徽因作為一個文學家的特質。

    梁從誡談到林徽因詩的韻律性的時候說:「特別是在她自己朗讀的時候,常常像是一首首隱去了曲譜的動聽的歌。」遺憾的是,大概沒有多少人有幸聽過女詩人自己的朗讀。

    林徽因一生只留下6篇短篇小說,這當然太少,但它是京派小說不可忽略的組成部分。京派作家蕭乾說:「我甚至覺得她是京派的靈魂。」憑借如此之少的作品得以垂名於中國現代小說史,令人聯想到唐代的王之渙,外國的梅裡美。王之渙僅存6首小詩而耀眼於集數萬首的「全唐詩」,梅裡美創作的中短篇小說不到20部(篇),卻躋身於法國文豪行列。

    林徽因在文壇上更以新月派詩人著稱,她為數不多的散文作品同樣膾炙人口,即使那未能完篇的惟一劇本,也可達到同時期劇作上乘的水平。她幾乎是擅長各類文體寫作。所以,當看到題為「一代才女林徽因」的文章以及同名的文學傳記時,總覺得才女輩出的20世紀,僅用「一代才女」四個字已不足表明林徽因的非凡才華,要知道,她對於中國現代建築學的傑出貢獻遠勝於文學方面的成就。

    《窘》是她的小說試作,便出手不凡。在社會矛盾趨於激烈、複雜之際,這個作品難免被視為客廳裡的「有閒」文字,然而主人公心理的細膩描繪,整篇的意識流動,告示人們心理分析的小說技法並非新感覺派所獨擅,而且它在林徽因筆下更近乎本民族的欣賞習慣。然而這一點多為研究者忽略,小說中可貴的藝術探索作了它內容的陪葬。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