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國首部商業領袖集體傳記 第40章 陳年歸去來(4)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陳年有著讀書人慣有的清高勁。他說做《書評週刊》主編的時候,個人主義強烈,潔癖重,連一個標點符號都要符合自己的審美。這潔癖帶到卓越網,就是脾氣大,特別不尊重人,下屬做得不好的話,陳年在大辦公室裡當著人的面就罵開了。他不滿意王春煥做的營銷方案,把後者剛買的筆記本電腦差點敲碎了。凡客高級副總裁柯林麗說:「他有時候等不及第二天再罵你。晚上打電話來,說這個東西是為什麼。你就等著他一直罵。他不是喋喋不休,而是說完一句,就停一下。這沉默的片刻,我就特別緊張,不知道下面要說什麼。」她自1999年《書評週刊》起就跟隨著陳年。

    做凡客的時候,最初陳年深入到業務的每個細節,網頁的一個標點符號、一個錯別字、一個平面廣告色差問題他都要抓。當時在《讀者文摘》上打平面廣告,紅襯衣印出來變成玫瑰紅。陳年大發脾氣,罰了負責廣告的王春煥等人幾千元。

    陳年是個出色的營銷大師,在卓越網期間,擅長抓住熱點話題來拉動銷售。其以兩三元的價格購買《大話西遊》DVD,然後以10元價格搭配其他書來賣。當時《大話西遊》已在年輕人群體裡成熱點話題。卓越此舉一下子吸引了不少消費者,銷量上了一個台階,從此前每天幾百單一下子飛躍到幾千單。當時負責採購音像的柯林麗找音像公司談合作,以低於成本價的價格在網上賣碟,比如購物滿99元加1元就送周傑倫唱片。「這個方法沒有什麼玄乎的,就是以特別低的價格吸引新用戶,但當時沒有人這樣嘗試,我們一嘗試就成功了。」這是電子商務營銷的經典案例。他讓圖書編輯尋找圖書最打動人的賣點,將「黃仁宇系列」這樣的冷門學術書也做成了暢銷書。

    陳年曾經認為彎下腰遷就平庸的消費者是「媚俗」。他曾覺得「週六大家在一塊兒,談的都是房子,你會覺得無聊,怎麼這麼低級趣味」,現在他認識到「其實那才是火熱的生活」。

    「我現在覺得,自己那時候真的是挺暈的。歷史可能是讀書人寫的,但生活肯定不是讀書人創造的。那時候我還同意有『媚俗』兩個字,現在覺得什麼媚俗不媚俗的,本來大家都是俗人。凡客這兩個字不就找到了嗎?我們每個人都是平凡的過客,浩瀚的時間長河裡,每個人算什麼啊?你可能最後被歷史所記住了,不是因為你不俗,而是你恰好在那個時間點、在那個位置。」

    他與世界規模最大的襪子製造商夢娜襪業的老闆交流,對方告訴他,15年前他家外面全是農田。「六十多歲的人,15年前就是一個種田的,現在給我講絲襪原料如何從石油裡萃取,講得頭頭是道。中國改革開放30年,是人民的活力創造了中國的奇跡。」

    我在山西聞喜縣轉了兩天,如果不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很難找到陳年的老家。來之前,只知他是山西聞喜人,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線索。《歸去來》一書中提到的平陽鎮,我查遍聞喜縣的鄉鎮,沒有這個地名。至於書中提到的官道莊,後來張金桃告訴我,只有本地人才知道這個名字。陳年的老家難找的原因還有一個是,陳年是筆名。即使我到了聞喜縣薛店鎮豐樂莊,我向多人詢問陳年,很多老年人的第一反應都反問我:「陳年是誰?是不是偉偉?」偉偉是村裡老人對陳年的暱稱,陳年原名叫作王偉。這是陳年鄰居,與他同齡又讀過《歸去來》的王先生告訴我的。

    豐樂莊的村民過去在地上挖窯洞,現在都住磚房了。村裡人少,見著的人都是四五十歲以上的,或者十來歲以及更小的小孩。青壯年大都外出打工了。這是一個北方極其常見的村莊,陳年在這裡度過他的童年、少年時代。

    我找到陳年的大舅媽,她給我打開了陳年奶奶家的門。2010年,陳年花了一萬多元,找舅舅砌了三面磚牆,把窯洞圍了起來,院子裡也鋪上地磚。原先窯洞雜草叢生,三面都是土坯。

    陳年對舅舅說:「這是我童年、少年成長生活過的地方,我要一直保存下去。」窯洞保持著原貌,約有兩米高,洞頂和牆壁都是夯實了的黃土,角落結著蜘蛛網。牆上貼著一張1998年年歷,上面畫著老虎,題名「威震五嶽」。炕頭貼著發黃的報紙,炕上積滿了灰,盛米的缸、木頭桌子、白色瓷碗都照著原樣放著。

    2003年10月,陳年的奶奶因煤氣中毒去世,陳年開車趕回來。他滿臉淚水,撲通一聲,跪在了奶奶棺材前,號啕大哭,伏在地上一個多小時不肯起來。他大設靈堂,請來了運城市蒲劇團,在村裡的廣場唱了三天三夜的戲。

    2005年,陳年自覺該寫一點什麼紀念他的親人們,「我的根還是讀書人」。他從2005年8月開始動筆,一直寫到2006年4月。「就好像失戀一樣,傻了、暈了,滿屋子亂轉,記憶被真正地喚醒,全忘記的事情都回來了。」

    他在大興的別墅太空了,寫著寫著就害怕了。「過去的親人全都回來了。平時這些人已經和你與世隔絕,但那個時候記憶全被喚醒了,你就和他們生活在一起了。你會想,某一個親人是不是在客廳裡坐著啊,是不是在書房裡坐著啊。我寫著寫著就看一眼,看這個那個房間會不會有人,一個人越想越怕。」陳年說。後來他在西屋國際旁租了一間特別小的屋子,專心寫作。儘管「中間有一萬個不寫這本書的理由」,但是陳年最終完成了這件很重要的事。

    我想,《歸去來》的寫作過程,也滌蕩了陳年的精神世界,將讀書人的清高與功成名就的虛榮心如浮塵一樣地拂去。《歸去來》正是陳年內心最柔軟的一塊地方。如同這本書的書名,他去了彼方的繁華世界,最終歸於出生之地黃土高原。他再次親近了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對自己塬上老王家的孩子這一身份產生深切認同,對童年各種糾結釋然,也是對養育他的親人的再次親近。此後他能夠用更平等更平和的眼光去看待一個芸芸眾生的世界。

    「陳年是有良心的人,他記著小時候我們幫過他,後來他幫助我的兒子。每年清明節回來,他都會給我500或1000元的紅包。」陳年大舅媽說。

    柯林麗說,陳年有平民情結。他關心配送員冬天是否穿得乾淨暖和,希望在聞喜縣開設庫房,讓老家的人也能像北京人一樣享受到二十四小時配送服務。

    「我覺得像老闆這樣達到了精英評判標準的人,他得往下看,在他本身所處的社會階層上往下看,拉著所有的人,包括供應商、設計師往下看,一層一層地向下看,為中國普通人服務。」負責凡客品牌的副總裁楊芳說。

    即使是Zara這樣奉行「只穿一季,扔了也不可惜」的平價時尚品牌,進入中國之後,其價位也難免沾染上一點貴族的派頭。這年頭,服裝已經開始玩命地漲價。如果去商場,沒有100元買不了一件衣服。一位資深服裝行業人士告訴我,通常一件衣服出廠時的價格只有商店售價的十分之一。經過各道經銷商利潤截留、商場進場費、店面裝修費、人工費等層層加碼之後,一件成本100元的衣服賣到了1000元。

    「衣服已經貴得沒法看了。當然,這幾年原料、人工都在漲,但沒有漲得這麼離譜。」姜曉怡說。這為凡客留下了可作為的空間。凡客正是瞄準了這樣一群人。在中國社會轉型期誕生的、互聯網已成生活常態的一群年輕人。從經濟上來講,他們可能買不了價位很高的時尚品牌,但是他們通過互聯網看到另一個時尚的世界。他們也渴望跟這個世界同步。

    「年輕人,天天瞅著巴黎是什麼樣的、美國什麼樣的,希望更得體地去表達自己。十年前的快遞員一身土,現在很多的年輕快遞員也會注意時髦。他們渴望世界扁平化、渴求自由平等,憑什麼你在巴黎、你掙錢多就要比我得體、比我乾淨呢?這憑什麼?這不平等。互聯網已經把這個世界拉平了,自由和平等成為骨子裡的精神,每個人渴望更有尊嚴。人與人的第一次接觸,基本先看衣服。用我的服裝表達我是誰,通過這種很快速的方式,來與人溝通。

    「像他們這些一直做互聯網的人,或者像我這樣做過時尚,然後做互聯網的人,我們骨子裡就是想打破所有東西,打破各種束縛,把東西提供給普通的消費者,將原先昂貴的品牌附加值讓利給消費者。

    「這就是人民時尚,就是把人民和時尚結合,讓所有人能買到高性價比的、能負擔得起的東西,讓自己更得體,更體面,擁有尊嚴。」楊芳說。

    「時尚」是一個舶來詞,英文叫做Fashion,這是一個全球化的、高利潤的產業,它是藝術、文化與工業的混合體,它是設計師、模特與時尚編輯、時尚評論家共舞的紙醉金迷的行業,它是讓紅男綠女為之癡迷癲狂、一擲千金的行業。它是小眾的,是精英的,是尖端的。在風行一時的電影《穿普拉達的女魔頭》裡,站在時尚產業權力頂端的時尚雜誌主編米蘭達說了這麼一段話:

    「比如你挑了那件藍色的條紋毛衣,你以為你是按你自己的意思認真地選出這件衣服。但是,首先你不明白那件衣服不是藍色的也不是青綠色或琉璃色,實際上它是天藍色的,而你從沒搞清這個事實;而實際上你也不知道,2002年OscarDeAaRenta的發佈會第一次出現了天藍色禮服。然後我記得,伊夫·聖·朗洛也隨之展示了天藍色的軍服系列,很快,天藍色就出現在隨後的八個設計師的發佈會裡。然後,它就風行於全世界各大高級賣場,最後大面積地流行到街頭,甚至在那些骯髒的拾荒者的身上也可以看到。事實上,這種天藍色,產生了上百萬美元的利潤和數不盡的工作機會,還有為之付出的難以計算的心血……你覺得你穿的這件衣服是你自己選擇的,以為你的選擇是在時尚產業之外,但實際上不是這樣的,你穿的衣服實際上就是這間屋子裡的人,替你選的,就是從這一堆玩意兒裡。」

    這段話精確地展示了一小撮時尚界的高端人士是如何一步步地影響大眾審美的。這足以昭示,當陳年以莽撞的言辭稱LV、GUCCI不值那個價的時候,時尚圈人士為何憤怒。這不是誰看不起誰的問題,這純屬兩個產業的邏輯。基於互聯網誕生的凡客,它的「人民時尚」,更多地側重於「人民」。從某種程度來講,一旦是人民的,就是反時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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