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名牌的反叛者。
最初,凡客要做傑尼亞、BOSS的顛覆者。這個設想停留在頭腦裡。
但這不妨礙陳年在2011年放話說:「我希望我將來能夠把LV收購了,然後就賣跟凡客一樣的價錢,我也希望把匡威收購了,帆布鞋就賣50塊,這是我非常希望看到的結果。」
他做得到做不到是另一回事,但他很有可能就是這麼想的。
王春煥認為,陳年從來都不是循規蹈矩的人。雖然他也給自己妻子買過LV包,也推崇過這些名牌的文化,但不等於他會一直推崇,從不質疑。「他是一個有文化沉澱、歷史沉澱的反叛者,認為一切問題都是可以質疑的。」
在《歸去來》一書裡,陳年寫道:「一年前就是在國貿,我開始了對名牌和奢侈品的迷戀。迷戀的程度可以概括為:我不需要超過五分鐘的思考,便可以為任何一種五萬元以內的東西付賬,只要它足夠大牌並且簡潔到看不出是品牌。」
他說這是寫故事的需要,誇張了事實。不過,他承認自己追捧過名牌。2004年離開卓越網之後,陳年手頭有了一些錢,也算是成功的職業經理人了。「在此之前,穿的都是幾百塊的衣服。感覺好像突然功成名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就用花錢這一簡單的方式來解決它。對,就是虛榮心。」他告別黃土高原,去那個夢想的繁華之地——北京;而此時,他能用鈔票告訴北京:「我來了!」
他斜倚著椅背,蹺著二郎腿,手指摳了摳臉頰,說:「我去年才認真思考什麼是時尚。在此之前呢,其實就是不穿錯原則。挺忙的,一年就那麼幾身,襯衫多一點。」
他又瞅了瞅我穿的襯衣:「我當年做記者是穿二三十元的襯衫對付一下,別人告訴我有襯衫賣一百元一件,我覺得這簡直是搶錢。」自凡客出Polo衫之後,他穿的顏色多了起來。像粉紅色這樣以前根本不敢嘗試的顏色,他現在也穿著登上雜誌封面。
陳年在大連讀高中的時候,住的大院是半軍事化管理區域,大家一年四季都穿綠色的確良軍裝襯衫,冬天就套個棉的軍大衣。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中國人的生活方方面面包括穿著,都有一套刻板的、富有政治意義的審美規範,灰藍綠的中山裝、幹部裝、軍便裝是主流。出生於1969年的陳年,與出生於1945年的學者周國平交流,發現雖然隔了一輩,但對童年的記憶幾乎是一致的。那個時代是一潭死水。
1987年起,生活有了劇烈的變化,街頭色彩多了很多,爆炸頭、蝙蝠衫、喇叭褲、蛤蟆鏡成為一時的流行。「都是很可笑的變化,胡穿。」陳年說。
改革開放打開了國門,中國人突然發現自己不會穿衣服了。在城市、鄉鎮的街頭,你都能看到穿著袖口綴著商標的西裝、踩著球鞋的人。1993年,SOHO中國董事長潘石屹與回國的張欣第一次見面,張欣發現潘石屹光著腳穿皮鞋。
國門的開放也讓國際品牌們湧入中國,如今中國是奢侈品最大的新興市場。每一個來自意大利、法國、英國、美國的國際品牌,都渴望得到中國人的垂青。在被遍地山寨的花花公子、皮爾·卡丹、華倫天奴教育過一輪之後,中國人開始追捧LV、Chanel、Burberry等。既有乘頭等艙到巴黎時裝周掃貨的富豪,也有背著LV擠公交車的上班族。在淘寶這個集貿市場上,愛慕名牌又花不起那個錢的消費者,可以找到無數廉價的原單、尾貨、A貨。他們相信,這樣離時尚很近。
「時尚早期是階級的產物,古代中國顏色都是有等級的。做時尚的人呢,眼睛往上看。很多品牌在做的過程中編故事,思考它的加價率,似乎加價率越高就越時尚。」陳年說,「VANCL沒有給自己編故事,2010年,我實在被人問急了,編了一句話『時尚就是正確的自我表達』。」
陳年做卓越之後,和許知遠印象裡的文學青年不一樣了。一開始,陳年說他每晚要看兩張碟,為了內心安靜下來,達到一種平衡。後來,他與朋友交流,談得更多的是投資,不再像以前那樣談馬爾克斯。亞馬遜買下卓越網之後,許知遠發現陳年對西方公司很不屑,常說打倒美帝國主義。
當時亞馬遜年銷售額有60億美元,按當時人民幣對美元匯率8.2來計算,即500多億元,而卓越網還不到1億元。陳年用了五個月的時間,眼看就要到2005年春天了,還確定不了2005年全年的預算。他崩潰了:「為什麼亞馬遜可以這樣?因為它是強大的美帝國主義。他們看不起你,你所有經驗在他眼裡都不值錢,我們是雞蛋撞石頭。我對所謂西方民主的所有幻想就破滅了。我蒙了,你以為有什麼平等的遊戲規則,全扯淡。」
在凡客的辦公室裡,陳年用手有節奏地敲著桌子:「當時我和郁達夫的感慨一樣,祖國啊,快強大起來吧!郁達夫才華橫溢,可一個日本妓女都可以看不起他。亞馬遜總部派一個黑人小孩來,就對你指手畫腳,你就只能聽他的,我的天哪!」他感歎道。
自覺「有潔癖」的陳年無法忍受,拂袖而去。「後來我一看,亞馬遜股票當時才三十多美元,做凡客時朝100美元去了。利益上來說,犧牲了很多錢。那時候我還是不太懂事,要離開了,還鬧得很激烈,直到今天卓越也不跟我合作。」
五季咨詢合夥人洪波說:「亞馬遜對卓越的改造,走大而全的模式,放棄陳年的小品種大批量的模式,傷了他的自尊心。對卓越過去的否定,實際是對陳年的否定。」凡客最早複製了陳年的小品種大批量模式,但是規模上去之後,品類不斷添加,凡客走上了大而全的路子。某種程度上,過去的爭執可能來自站的高度不同。
2007年,為了給籌備中的電子商務網站取名字,陳年他們煞費苦心。一開始是雷軍起的頭,他說:「美國有亞馬遜,你們能不能起個尼羅河?亞馬遜最寬,尼羅河最長。」陳年他們一查,尼羅河「幾百年前就被人註冊了」。這一群沒有出國生活過的中國「土鱉」,翻了字典,查了工商局註冊信息,取名「Evan」。已經準備定下來,域名、註冊都照著這個做的時候,陳年與方力鈞、張曉剛等藝術圈的朋友吃飯,把「Evan」在飯桌上一說。方力鈞他們說名字太土老帽了,土得掉渣。陳年深受打擊,回來把王春煥等人罵了一頓:「你們取的什麼名字,讓我出去丟臉!」
最後,他學法語的妻子起了一個名字:VANCL。「其實就是聽起來洋氣,沒有其他含義。」王春煥說。
陳年究竟對西方文化的強勢是一種怎樣糾結複雜的心態,外人很難得知。在整理錄音的時候,我發現他談到自己的閱讀經歷時,有這麼一個細節:80年代陳年深受西方哲學、文化影響。1999年年底是他繼80年代之後的又一個閱讀高峰。當時,陳年在報社做了一次「千年閱讀」的活動,這為他打開了另一扇窗。他突然一下子回到了宋朝、明朝,他看朱熹、王陽明,發現「寫得特牛×」。這位80年代深受西方自由思潮影響的人,過去看不上中國文學和哲學。這一次「千年閱讀」對他來講,又是一次思想上的衝擊。無論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轉向自己民族文化尋求認同,會將他拉到一個更遠的距離看待西方。
賣著29元的T恤、79元的帆布鞋、169元的襯衫的陳年說:「經過我瞎琢磨後,所有做品牌的,每天都琢磨著向上看,我要高雅、要雅致、要貴族,把模特打扮得像服務生似的。那個小領結,就是貴族化嘛。」那一聲「嘛」尾音上揚,帶著一點不屑的味道。
「高級品牌為什麼熱衷來中國,因為中國有個新貴階層,是急需為自己貼上精神標籤的,用LV作一個替代。波爾多紅酒只有在中國才開得出那個價,都說這個紅酒背後的文化可牛×了。是什麼讓它起來的,是中國新貴文化,是大家的虛榮心。」
人民時尚背後的平民情懷。
從上海出發,沿京滬高速往北,一進江蘇境內,就是中國鄉鎮企業最發達的蘇南地區。我往車窗外看去,高速公路兩旁,一閃而過的是成片成片的淺灰色的廠房。2011年3月25日,汽車在京滬高速上跑了兩小時後,我抵達了「中國百強縣級市」第一名江陰縣,凡客的一家供應商——江陰福匯紡織有限公司就坐落於此。
這家公司背靠長江,交通便利。它是全球排行第三的面料供應商,總部位於香港。它也是凡客最大的面料供應商,凡客20%的服裝面料由它提供。它同時也為凡客加工圓領T恤、衛衣等基本款服裝。
工廠裡,一排一排的工人正在忙碌地做著裁剪、縫製、整燙等各種製衣工序。他們多數是20歲的年輕人,穿著深藍色的工服,表情嚴肅。在中國經濟最發達的長三角、珠三角,聚集著無數這樣的年輕人。他們背井離鄉,在工廠裡掙著兩三千元的工資。絕大多數時候,他們對我們來說,是沉默的、陌生的一群人,面目空白。
去年,陳年最愛講述的故事就是,浙江凡客代工廠生產線的年輕工人們穿著凡客。「『我們下班回家上網買的,凡客我們買得起啊』這句話對我觸動很深,我第一次講這個話的時候,眼淚都出來了。」
「我說,在VANCL之前,這些生產線上的小孩,他們所做的東西跟他們的生活沒有關係的。他們買不起,他們只能去早市、動物園(位於北京服裝批發市場聚集區)。但在VANCL這裡,他們第一次買了自己做的東西。我想通了,VANCL就是人民時尚,我們的責任就是把全世界最時尚的款式做成大家都買得起的服裝。」
在凡客的客戶裡,按收入分,70%來自收入5000元以下的人群;按年齡分,70%是「80後」。凡客喊出了「人民時尚」的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