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裂的經濟邏輯。
任志強對政治有著敏銳的看法。趙曉航告訴我,一次同學聚會,有同學問任志強:「老四(任志強在同學中的綽號),你是政協委員,你是不是應該寫一個提案,就是市長、局長在就職的時候,除了組織上給他發任命書以外,他是否應該在一定的公開場合做就職宣誓?」沒想任志強馬上就在飯桌上說:「中國目前還不是一個公民社會,因此不可能向公眾宣誓。」趙曉航說:「因為所謂的宣誓只是向委任他的上級宣誓,我們官員的權力表面是人民給的,但是實際卻是上級給的。他一下子抓住了問題的本質。」
畢京京記得,在郭莊插隊,17歲的任志強就說「這種生產關係束縛了生產力的發展」。任志強告訴畢京京,農民干公家活的積極性不太高,大量的時間弄自留地去了。那時是人民公社,吃大鍋飯,實行「人七勞三」的分配製,即人頭占糧食配額的70%,勞動只佔30%,老百姓說苦幹一天,不如生一個肉蛋。肉蛋就是小孩,因為多生一個小孩就多一份人頭糧。
不過,既是「國策顧問」又是「商人」的雙重身份,造成了任志強學術研究上的模糊地帶。我問任志強:「你本身是個開發商,你的發言和文章是否帶有開發商的利益呢?」任志強反問我:「開發商為什麼不能帶有自己的利益?你的概念錯了,如果我僅僅站在開發商的利益角度看問題,政府是無法接受的。我們更多是從民眾的利益出發,政府才有可能接受。恰恰是不能從開發商的角度出發才能解決社會問題。」
任志強在商人與學者之間左右搖擺。黃怒波說:「我覺得他做學者可能比做商人的角色更清晰一點。因為做商人,得把公司做大。在這個方面,他比不上萬科,或者後來的好多公司。當然他又是國企,這個身份就更怪。純做學者,也沒什麼意思。任志強也是非常有個性的,值得尊敬的一個人。我也不希望他改變,改變就不是任志強了。」
現任上海市委書記、前建設部部長俞正聲曾說:「我懷疑他(任志強)能否在政策研究中放下企業家的嗜好,正如他能否在企業中放下他的學者情結一樣。」
任志強是對市場走勢判斷很準的人。1998年和1999年,房產調控比較厲害的時候,他拿下北京三元橋附近華潤鳳凰城的土地。那次土地儲備佔用了很大一筆資金,有人在董事會上提出了質疑。任志強卻認為調控是暫時的,房地產將會有個很好的走勢。但是,華潤只保留了鳳凰城一期的土地。在經營上得不到支持,至少是任志強離開華潤的部分原因。後來市場形勢好轉後,華潤又高價買回二期、三期的土地。
2009年8月和2010年8月,我連續兩年參加了海南博鰲房地產論壇,晚上的嘉賓論壇幾乎是任志強一個人的表演專場。2009年他說自己的感受是「驚弓之鳥」,2010年則勸其他房地產商「我都從了,你們也從了吧,如果不從,政府將會有更嚴厲的政策出台」。果然,2010年9月29日,力度更強、調控面更廣的房地產政策出台,驗證了任志強的判斷。他的評價是:「我希望政府用市場化的手段調控,而不是堅持用非理性的、非制度化、非法律化的行政手段進行惡性的干預。」
前幾年任志強堅持房價上漲論,與部分認為房價會跌的專家形成鮮明對比。早幾年罵任志強的網友,現在卻說「如果早點聽任志強的……」但是,你很難說清楚,任志強的預判出色,是出自他對市場的敏銳嗅覺還是出自對政策的深刻洞察。正如張維迎所說的,中國企業家花費很大的才能和精力來應對政策的不確定性。
潘石屹說,從任志強的文章觀點來看,他還是堅決捍衛自由的市場經濟的。「可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他還是相信政府,相信政策。所以他把大量的精力都放在研究政策,呼籲政府要來救市這個上面。在這一點上他是跟我完全相反。中國過去的五年,政府的宏觀調控對房地產的影響是非常大的,可是我覺得這個市場的基本面,最強大的力量還是市場的力量、供求關係的力量。所以,任志強整個精力和關注點大部分都在政策上,而我對政策的研究遠遠沒有他這麼透。可是我對市場上需要什麼東西,下一步的供求關係會朝什麼方向發展研究較多,我更側重於市場,發現市場的力量。」
《21世紀經濟報道》高級編輯唐學鵬認為,任志強的很多言論讓人感到他是自由經濟的盟友,他對政府管制的批評具有深度和洞見。不過,一旦觸及對高房價的異議,任志強的經濟邏輯便會自動「分裂」:他抨擊宏觀調控,但是遇到房價下跌,他又大聲疾呼政府救市;他尖銳批判政府控制土地是造成高房價的禍首,又同時主張「所有土地必須要先國有化之後——被地方政府低價徵收、然後拍賣——才是合法的住宅土地」,反對民間的集體性土地交易。
「最有趣的是,任志強從2005年評為『最想被揍的人』變成2009年的『真漢子』的過程恰是中國房地產泡沫急速擴大化的過程。政府無度的貨幣政策造成了通脹預期,迫使更多人不得不加入按揭債務的陣營,此前政府對房地產的『救市』又強化了『房價不倒的神話』,更多人加入泡沫意味著更多的人悲劇性地愛上泡沫。而以理性自詡、但經濟邏輯斷裂的任志強是一個縮影,他象徵著一種『有利於我就是市場、不利於我就是計劃』的商人哲學,更暗示著一種更為廣泛的『小民講法制它耍流氓、小民耍流氓它又開始講法制』的強權哲學正在流行。」見《任志強的經濟邏輯是斷裂的》,作者唐學鵬《21世紀經濟報道》2010年4月29日刊登。唐學鵬寫道。
蘇小和認為,受時代的局限,任志強的思想是零碎的。他的人生經歷了「文革」,造反、下鄉、從軍,沒有經過系統的學習。他的整體思想框架是毛澤東時代、「文革」時代的思想。「他談企業,無非就是官商結合,他們把官理解成政治,商理解成經濟。他將政治經濟學理解成官場上的經濟學。馬克思的那套分析,非常落伍。但他接觸了市場第一線,又學了法學。他的思想很混亂,價值譜系不清晰。有些還是相對衝突的。」
任志強對畢京京說:「你要批評這個社會,你必須掌握批評的武器。」他17歲時就讀馬列的書,比如《聯共黨史》這樣有關蘇聯共產黨歷史的書,然後讀蘇聯的哲學教科書,還看當時的《政治經濟學》。這是中國一些老政治經濟學專家寫的,實際上就是資本論的一個簡本。知青們當時每天凌晨四點半左右出工,然後晚上七八點才回窯洞。每晚任志強就點著油燈看書,他是知青中讀書最刻苦的人之一。
少年時代的任志強沒有什麼兒童讀物。在他記憶裡,除了《十萬個為什麼》,再就是《趣味數學》。他小學四年級的時候,老師說他語文不好,於是他從父母書架上拿書看,看了《三俠五義》、《牡丹亭》等古典文學。「文革」中期國家恢復了一些舊的讀物,任志強接觸到蘇聯第四代、第五代作家的作品,如《你到底要什麼》、《多雪的冬天》、《帶星星的火車票》、《人與獸》等。這些作品反映了蘇聯在社會主義革命以後的一些變革,對國家制度、社會主義制度提出質疑。「我們開始設想了一些中國到何處去、中國社會如何繼續運行的思路。」任志強說。後來蹲監獄的一年多時間,任志強將《法學概論》讀得爛熟,一些相關的法律條款從頭到尾背了下來,養成了法學思考的習慣,喜歡用法律上的語言來思考和回答問題見《任志強的邏輯》,作者蘇小和,重慶出版集團,重慶出版社出版。
任志強嗜好讀書,號稱一天看六萬字。他什麼書都看,看得很雜,有時齊躍和任志強一起去打高爾夫,就順手幫他拎一下球包。「哇,好沉!打開一看,一堆書,至少有十幾本。晚上睡覺有空他就看。另外,他在飛機上基本上不睡覺,都在看書。」齊躍說。
「他是個愛學習的人,同時也是真實的人。他不是一個完善的人,他的缺陷比較明顯,在某種意義上,他代表了中國人的缺陷。他的改進意識是比較強的,剛開始自我改進。好多中國人到了80歲也沒有改進,這就是中國人的人生。」蘇小和說。
「我理解錯了,你可以批評,但我不能有意見不說。」也許這才是任志強最固執的堅持,與論戰者對峙,與自己較勁。
插隊的經歷讓他實事求是、吃苦耐勞,部隊的鍛煉讓他直爽、粗獷,「紅二代」的出身讓他天生有一種優越感。種種因素的疊加,呈現在公眾面前的是一個複雜、多面的任志強。
潘石屹說:「可能年齡越小的人越不能理解他的這種粗糙,什麼事情都不講究。這是革命年代走過來的那一代人的特徵。我覺得「50後」這一批人,他們的思維模式和生活方式,包括他們的語言都很難跨越時代的鴻溝。不過,任志強是非常聰明的人,很多人在博客上跟他吵架都吵不過他,他反應快、有理有據。因為他的聰明、他的吃苦精神、他的求知慾,他就有能力跨越這個鴻溝,與年輕人對話。你看,他上微博後,天天人家問一個問題他回答一個問題,這還真需要毅力。」
通常讓人以為傲慢生硬的任志強,卻出人意料地在網上極其願意跟網友溝通。僅2010年11月8日這天,從早上7點10分到晚上22點58分,任志強共發了61條微博。截至2011年6月9日,他的粉絲已經過了400萬。迥異於其他名人,任志強甚至到了有話必回的知心大哥境界,以至於現在很多年輕人會問他有關考試、找工作等人生問題。網友「幻影藍色畫師」在任志強微博上留言說:「任總,你已經取代李開復,成為新浪微博的知心大哥了。」
以前經常呵斥別人的任志強在微博上開始尊重網友。比如潘石屹在微博中提到有人來「拜訪」,任志強回復潘石屹「小潘,忘了平等了?」潘石屹認為,微博這種互動式溝通,或許能部分改變任志強。任志強的微博,現在更多言論是關於傳統智慧的人生之道,以及解答青年人的人生困惑。他有這樣一條微博:「我沒有能力推動變革,只能管好自己的烏托邦,但我希望能影響更多的人推動改革,也許會失敗,但至少不會因為沒努力去做而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