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石屹母親癱瘓後,潘詩麟想盡辦法在農閒的時候掙錢。他利用下雨天,做木椅子來賣。做椅子的時候,11歲的潘石屹得打下手,幫父親畫線。一天,他對媽媽說:「人家小孩下雨天都去玩了,只有我爸要我幫著幹活。」潘母嚴肅地告訴他:「你現在太小不知道,等你長大成人後就知道了,我們再辛苦,吃的也是乾淨的飯。你長大後,會知道你父母的飯是靠自己勞動、靠本事掙來的,是乾淨的。」
不乾淨的意思是,當時一些婦女跟村長、會計等村裡有實權的人拉關係,靠這個吃飯。潘詩麟說:「農村裡有些人吃飯骯髒得很,他媽媽的意思是說,她不一定能看到潘石屹長大。但是要讓他知道,父母親是正派人,靠勞動吃飯,飯是乾淨的。」這次過後,潘石屹好像一下子就長大了,懂事了,再也不抱怨了。每逢下雨天,他就主動把木料搬出來,幫父親做椅子。潘詩麟說:「在農村不努力就沒法存活下去。所以,就千方百計地往前走,但是要走正道,從不想歪的、邪的點子。」
我沒有問潘石屹是否還記得「吃乾淨的飯」的故事。
不過,潘石屹如此評價王石:「萬科能成為中國最大的房地產公司,和王石正派很有關係。我覺得,王石對萬科的貢獻、對房地產的貢獻,不是技術上的,而是他是一個正直的人、正派的人。我推崇正派的人,這是一個基本原則。」
他喜歡跟任志強做生意:「和不正派的人合作,會怕他在合作條款上做些貓膩,得讓你處處小心。可是任志強這人很正派,如果和他談好了,他從不反悔,哪怕他吃虧了。」從潘石屹在萬通當總經理起,任志強和他合作過四五次。「每次交易我們是很簡單地解決一些問題,不像很多人需要長時間談判,為繁瑣細節扯皮。」
有一次,他倆的交易是在煙紙盒上寫幾個字就成交了。還有一次,在崑崙飯店咖啡廳的菜單子上寫上幾個字,雙方簽上名,幾十億的生意就成交了。
我問任志強,為什麼喜歡和潘石屹合作,他說:「應該說我們都遵守商業契約,相關的法律問題我們不需要談,這些是律師的事。我們只需要談關鍵的價格問題,我也不操心,他也不操心。我和潘石屹相對比和別人合作容易一些。我們可能雙賺,也可能我賺他虧,也可能他賺我虧,但我們說好的就不會反悔。」
家貧出孝子。
當我專門就父親對兒子的影響這個問題採訪潘家父子倆時,和私下裡聊天談笑風生頗為不同,潘詩麟面對眾多相機和身邊的人群,很拘謹,說不出什麼。
採訪和拍攝安排在北京前門大街的一家餐廳,餐廳有三層樓高,正對著正陽門。正陽門的另一側就是天安門廣場。正值新中國成立六十週年大慶,選擇拍攝地址的時候,我問潘石屹,國慶期間這地方能進去嗎?他說:「這兒相當於我的家,我想進就進。」前門大街是SOHO中國的首個自持物業,潘石屹在這個中國心臟象徵的地段擁有五萬多平方米商業地產。
潘家父子倆都穿著黑色西服、白襯衣、黑皮鞋。餐廳三樓在裝修,地面雜亂地堆放著木頭、電線。潘石屹小心翼翼地攙著潘父手臂,繞過雜物,穿過工地,來到陽台。潘詩麟72歲,頭髮稀疏,八字眉又粗又濃。他始終笑呵呵的,眼角、嘴角都是笑意,是「慈眉善目」最好的註解。仔細端詳,潘石屹是年輕版的潘詩麟。可能很少在這麼多人面前拍照,儘管這是兒子的地盤,潘詩麟仍顯得拘謹,他雙手下垂,有時用手扯扯衣角,時不時眼睛望向兒子。
每次拍攝前,潘石屹先雙手扶著父親,將父親位置擺好;再檢查父親的穿著是否弄亂了。父親扎入皮帶的白襯衣有一塊翹起的衣角,潘石屹細心地將衣角塞進去,抹平褶皺。他理了理父親的衣領和袖口,再輕輕拍拍父親的肩膀。之後,他自己才站好位置。在拍攝時,他會告訴父親,眼睛應該看向哪個方向。
潘詩麟話很少,對攝影師很配合,讓他站哪裡就站哪裡,絲毫沒有百億富豪老太爺的架子。問他話,他多數時候說:「這個場合我兒子來說吧。」拍完照後,潘石屹問父親:「達達,要不要吃點飯去?」「達達」是天水話裡的「爸爸」。
攝影師王濤感歎,潘詩麟一看就是老實忠厚的人,沒有鋒芒、沒有稜角,「有這麼一個爹,兒子即使壞,也不會壞到哪裡去。」
潘石屹說他和父親的相處是帶有中國傳統色彩的,沒有西方的見面擁抱等習慣。「我和兒子好像表面上很一般,但心是相通的。」在14歲前,潘石屹與父親幾乎大部分時間都在一起,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幹活。這正是少年性格成型的階段,父親對他產生了很大影響。「父親對我的第一個影響是快樂,好像他沒有發愁的時候。我媽說,你爸永遠是高高興興的。只有一天,媽媽說:你爸昨天晚上沒睡著覺,米缸空了,明天要借糧了。另外,父親對別人是非常慷慨的,儘管我們家缺衣少糧,可是周圍的人有困難的話,我爸都會幫忙。如果說我家是小家庭,村裡的二十多戶人家就是大家庭。這在城市是沒法想像的,城市裡一個樓道的住戶,相互不認識。村裡的人不僅認識,而且把別人的事當自己的事情,任何一個家庭發生事情,全村人都知道。在自然條件比較惡劣時,我們相互幫助。」
我幾次造訪潘詩麟的家。擺滿書的書架上擺置著兩張黑白照片,是潘石屹母親年輕時候的照片。潘老爺子一聽說下棋,樂了,趕緊擺好塑料紙棋盤。我們兩人在棋盤上廝殺起來。下棋期間,他吩咐保姆準備我的午飯:「小李是南方人,今天就吃米飯吧。」我問潘詩麟:「潘老,你平常喜歡吃什麼?」他說:「我們習慣吃麵食,吃米飯吃不慣。」
潘集寨前村支書、68歲的潘林書說:「潘石屹的性格和以前沒啥變化,現在還是艱苦樸素。他家吃的、穿的,還是很平常,1995年、2003年我去過兩次潘石屹北京的家,吃的就是麵條。一般的人都吃肉,億萬富翁怎麼會不吃肉?」
吃完飯,保姆收拾桌子。潘詩麟隨手將地上的菜渣撿起來,丟進垃圾桶。保姆說:「爺爺,我來吧。」潘詩麟說:「小事。」
下午有一姓王的棋友來找潘詩麟。棋友已80歲,是一位老八路,住在附近。潘詩麟拿出一張照片給王大爺看,是潘石屹趁父親和他下棋時,給他拍的一張照片。他笑得合不攏嘴:「你大兒子照得不錯,把我照得年輕多了,看起來只有六十多歲。」潘詩麟在一旁含笑不語。
潘石屹跟家裡人感情很深。剛開始,他一個月拿21元錢的工資,大妹上鐵道學院,他每月寄給大妹10元。等他工資漲到40元,仍然分一半工資給大妹。從他在海南起,二妹則一直跟著潘石屹做,現在SOHO中國市場部。潘石屹老家的鄰居,一位64歲的老太太說:「潘石屹媽媽癱瘓三十多年,他是個大孝子。」在北京,潘母外出,若潘石屹在,總是他推輪椅,不假手於人。
在潘石屹的眼裡,他的母親性格特別溫柔,對人特別好,到任何地方都能和別人打成一片。就算重病住院,也會和同房的病人成為好朋友。「她從不和人吵架,家裡人都認為她膽小,怕事,不敢惹別人。其實,她是非常善良的人。」潘石屹說。
我採訪張欣時,請她說一件對潘石屹印象最深的事情。她想了一會兒,正色說:「如果要說印象最深的事情,是2008年他母親去世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兒子和母親特別親近的關係,他媽媽對他的影響,他對他媽媽的思念。」
潘母去世後,潘石屹帶著母親的遺物,把他母親葬在家鄉的玉米地裡。農村裡設有靈堂,從早晨七點到晚上七點,潘石屹帶著張欣他們站在靈堂前。每個弔唁的人來,他都非常謙卑地表示感謝。張欣覺得,這是中國很濃厚的家庭情感的故事,母親從農村出來,幾十年一直坐在輪椅上,和家人特別親近。大兒子肩負前程重擔,每一點行動都滲透著對母親的愛。
「我自己也是兩個兒子的母親。我想,這種母子關係,可能是全世界最最親密的關係了。」張欣說。